謝宛寧第二日撐著病體起身了。
不過不像往常那般去榮芙院。而是親自到了小廚房,做了一碗五味杏酪羊,去了正堂。
謝煊剛下了衙門,在聽管事說遠在門外的兩個兒子的情況。
李管事道:“大郎君在鳳翔府立了功,斬殺了敵軍叛亂,被封了巡檢,不日就要回來了。小郎君在國子監就學,先生亦說是十分用功勤懇,寫了信回來給您請安。”
說著李管事將一封信放在謝煊的案頭。
謝承廉這孩子是蔣姨娘所出,同她一般天資聰慧,於進學上極有天分,是考進國子監做的監生。平日也不張揚,每月都要寫信回來請安,謝煊對這孩子很是有些喜歡。不過這都是平平,最讓他高興的,還是李管事說的前者。
饒是謝煊平日常將喜怒不形於色這樣的字掛在頭上,聞言也忍不住欣喜:“大郎君被封了巡檢,這事當真?”
李管事就笑道:“千真萬確呢!朝廷封賞的旨意雖還未下來,但是大郎君已經傳了話回來了。”
謝煊不由得站起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武將建功極難,此前謝承義不喜讀書入仕,而是想從軍時,他是極反對的,礙不住謝承義堅決,只能由著他入了伍。沒曾想竟真能建功立業,比那些讀書入仕的人還要早些,謝煊聽了怎能不欣喜。他忍不住道:“一會兒去夫人那裡也傳了話,叫她知道這樁好事。”
李管事笑著應喏退下。
正是此時,謝宛寧提著食籃,笑盈盈地出現在了門口:“父親因何事如此高興?”
這幾日府中都不太平,謝煊心中本就鬱郁,有了這樣的喜事,自然是心情爽朗。乍然見到自己最為喜歡的女兒來了,仍是滿面的笑容:“是你哥哥傳了好信回來。你母親不是說你身子不好,怎的突然來了?”
謝宛寧提著食盒進來,她身質纖纖,因病容而面色蒼白,極有幾分弱柳扶風的美感。卻笑道:“聽聞父親連日累於案牘,女兒心中放心不下,特做了父親喜歡的菜送來。還有一幅字,是頭前仿了父親的筆墨寫的,送來與父親看看,指點一二。”
當年謝煊的字亦得到過時任翰林學士的讚賞,謝宛寧幼時,他公務還並不繁忙,便教了謝宛寧認字寫字,誰想她竟頗有天分,將字寫得十分好,她哥哥都遠不如她。謝煊因此更是賞識這個女兒。他想著亦不能厚此薄彼,教一教謝昭寧寫字,只是如今他公務繁重,何況女大避父,只能寫了字帖給謝昭寧練。
只是謝昭寧於這些上並不盡心,字帖她並不怎麼用。還應該要好生督促才是。
謝煊聽了叫謝宛寧將食盒放在一旁,親自開啟她寫的字看起來,很是讚賞:“你比原來又精進了,字骨得宜,濃淡有度,極好極好,果然是咱們謝家的娘子。”
想了想,謝煊又道:“過兩日便是你堂祖母的生辰了,這次你堂祖母是過整壽,要去的世家公子們定是不少,你到時亦可好生看看。平陽郡主也要去,她早同我問及你了,說到時候會帶你去見見同她交好的世家夫人。”
謝宛寧聽到此,蒼白的臉色亦浮出一絲紅暈,道:“父親說笑,女兒還並不想這些。”
謝煊卻笑道:“你是我們親養大的,才貌皆是不凡,寫這手好字的賢名亦早已傳遍汴京。咱們謝家女孩兒,若最有可能高嫁,便是你了。我對你亦是最滿意的。”
謝宛寧才笑了,道:“多謝父親關懷。父親說最滿意女兒……那長姐呢?”
謝煊眉頭輕輕一皺道:“你長姐是她大舅舅養大,性子頑劣,極難管教。她出了幾次宴會,外頭對她的評價便不好起來,我也甚是頭疼……只希望嚴格管教著,她能將性子養好吧。”
他只能緩緩吐了口氣道:“若是家中女孩兒都像你這般賢德,父親便放心多了。”
謝宛寧才笑了笑,這次的笑意蕩進了眼睛中,道:“我亦是極喜歡父親的。”
*
謝昭寧昨日回錦繡堂後,卻就著姜氏的話想了許久。
第二日去向姜氏請安,姜氏仍問她要什麼,一定要給她東西,她就笑著說:“我想跟著母親學打算盤。”
姜氏本以為她是要珠寶首飾,或是上好的衣裳料子,聞言極是驚訝:“你要學這個?”
雖本朝並不抑商,可女孩兒還是多學琴棋書畫的多,學這個的少。
謝昭寧又是笑:“母親如何這般驚訝,您的算盤打得極好,我自然想學。琴棋書畫固然很好,可我卻想著能將藥行管好,將鋪子管得妥當,也是甚好的。”
昔年姜氏是姜家唯一的嫡女,但是於琴棋書畫上並不通,女紅刺繡更是完蛋。父親雖然寵她,卻覺得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總還得有一技之長的,便請了家中掌櫃請她打算盤,誰料姜氏竟學得極好,於家中大掌櫃一起打算盤也並不輸,姜氏為此很得意。
謝昭寧是真的想學。其實琴棋書畫她並不是完全不會,她的棋藝極佳。
她前世後來跟著一先生學過的,那先生說自己於世間少有對手,果然謝昭寧與世家娘子們下棋果然沒輸過。不過現在的謝昭寧還沒學過,她也暫時不會於人前顯露。
其餘的她興趣不大,獨獨想將字練得好些,以後寫字總不會露怯罷了。
可是打算盤她卻是想學的,她覺得這樣的好本事,無論到什麼地步,都是有用的。琴棋書畫是吃不飽肚子的。謝昭寧後來過苦日子,餓過肚子,她想學一些有用的東西,不管是人到了順境,還是逆境,總是能用得上的。
姜氏聽到她是真的想學,便來了興致,叫春景去取了兩把算盤來。
這兩把算盤以小葉紫檀做成,觸手溫潤,入手微沉,已經在歲月的撥弄中呈現出如玉一樣淡淡的光澤。邊角都包了刻絲銀邊。姜氏認真地同她講什麼是頂珠底珠,上珠下珠,有什麼口訣。謝昭寧聽得極認真,也學得極快,許多時候竟是教一遍就會了,姜氏甚是欣喜。
含月就在旁說:“大娘子卻當真是夫人親生的,就連這打算盤的本事,也是學得極快的。”
姜氏卻道:“這還不夠!”
姜氏隨即讓含月拿一些家中人情往來簡單的賬本出來,含月拿了兩本,姜氏仍然覺得不夠,又指揮她拿更多出來,直到含月抱了一大摞出來,姜氏才嚴肅了臉色道:“你回去好生練,就以這一摞來練,明兒個就給我查查,你若是能將這些都算了,算盤就是學會了!”
謝昭寧笑容微滯,她手傷未愈,才是初學,難道要算這麼多賬本?
含月便在一旁道:“夫人,似乎太多了,大娘子的身子還未愈呢!且大娘子又是初學,哪裡能算得了這麼多。”
姜氏這才回過神來,赧然一笑道:“以前在家中時,姑姑們逼我學打算盤,就是一次練這麼多,我竟忘了你是初學。”又告訴謝昭寧:“你還是別練了,先等著,母親有些東西給你。”
說著叫含霜一起,同她去庫房裡選東西。
含霜卻看向春景,笑道:“只有我們怕是有些搬不動,還請春景姐姐一同前往?”
春景眼神微動,卻只能笑著同含霜一起進去搬。等姜氏走了,含月就上前一步,低聲對謝昭寧道:“大娘子,奴婢有話想對您說。”
謝昭寧抬頭看她。
含月輕聲道:“大娘子聽奴婢一言,夫人這人就是這般,若是想對誰好了,便有些著急。其實大娘子不知,夫人背地裡為您做了許多。您還沒回來前,錦繡堂的佈置,每一樣都是夫人親手選出來的。還給您備了四季衣裳,各式珠寶首飾,許多都是夫人直接從自己的嫁妝裡拿出來的。就是她斥責於您,都還是每月都給您準備了,說是要給您攢嫁妝。不過夫人嘴硬,不肯說是自己給的……”
謝昭寧心中微動。前世白姑來看自己時,說是從她出嫁起,母親就每年都給她準備東西。她卻不知,原來自她回來起,母親便每年都在準備了。
她總是以為,母親以前是給了謝宛寧東西,沒有給她的。
此時姜氏已經過來了,背後跟著抱了幾匹布的含霜。
姜氏將這幾匹布給她看,這些布薄如蟬翼,花紋典雅精緻,入手軟滑如水。謝昭寧亦是淫浸多年的人,一眼就認出,這是極貴重的蜀州春羅。就連當年她嫁入順平郡王府後,也只能每年得幾匹罷了。
姜氏道:“這是極好的蜀州春羅,你看看喜歡哪個顏色,選了母親給你做件春裳,過兩日便是你堂祖母的大壽,許多世家娘子、公子的都會去。你模樣生得好看,穿了這蜀州春羅做的衣裳便更好看了。”
謝昭寧笑著看姜氏,她想起前世那些姜氏給她做的,可她卻從沒有看到過的東西,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她覺得還是要和母親交好的,但是有一個問題,卻是她一直想問的,於是道:“母親,我可能問您一個問題?”
姜氏疑惑,頷首道:“你問就是了!”
謝昭寧才輕輕道:“我想問母親,為何前日的玉蘭花頭面,只給二妹妹準備了一份,卻沒有我的。”
這件事的起點,無非便是那個玉蘭花的頭面,她雖是為了趙瑾去搶這個頭面,緊接著被謝宛寧等人誣陷,以致後來的萬劫不復,可到現在,她卻只想問問姜氏,為何當時只給謝宛寧做了。
姜氏想了想,眉頭微皺道:“這是你二妹妹央求的,她說她喜歡玉蘭花的花樣,說想我為她做個金頭面做生辰禮,她說既是生辰禮,便不能一模一樣。母親便想著給她做了……”姜氏語氣一頓,仍是有些不好意思般,“你……素日裡喜歡的卻是海棠花,我便想著,等到了你的生辰,再做一個海棠花的給你。”
謝昭寧終於笑了笑,原來是這般。
雖然她早知道姜氏這邊也必定是這些人搞的鬼,可是親耳聽到了,她還是心情舒暢了許多。
其實姜氏也有話想問謝昭寧,她想問平日送她的東西,她為何會丟棄或者送人。便是這些行為,最讓她誤解女孩兒是不喜歡她的。但是女孩兒才剛問了她問題,她又不想反問了女孩兒,畢竟明明一開始是她的不對。
謝昭寧伸手撫過蜀州春羅那軟滑的質地,抬起頭看向姜氏問道:“既然如今母親願意相信,過去那些事我並未做過。那母親可答應我,您以後也都要相信於我。”
她們身旁有太多魑魅,謝宛寧有父親的寵愛,有平陽郡主將之收為義女,還有個不知深淺的蔣姨娘和謝芷寧。她們想要算計她,算計母親、祖母。她決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接下來她要動她們的筋骨,她必然也不會是良善之輩,定然回擊。
那麼她希望,無論發生任何事,母親都相信她。
母親還不明白,她可以不幫她,但是她希望她能信她。
姜氏略微頓了一下,她眼前的女孩兒容色明明尚且稚嫩,可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從她的眉眼間看到了什麼極深的東西。其實她並不能明白謝昭寧是什麼意思,為何說要相信她,難道後面還會出什麼事嗎?但是既然女孩兒問了,她雖然不明白,但也點頭道:“昭寧放心,母親會信你的。”
謝昭寧才粲然一笑,選了那匹最不起眼的,淡青色的春羅:“母親,這個就好!”
她最喜歡這樣春日怡人的顏色。
姜氏便從她手裡將那匹淡青色的蜀州春羅接了過來,心裡卻犯嘀咕。
她覺得旁邊那匹紫色繡了百蝶穿花的蜀州春羅更好看呢,穿上定是與女孩兒的氣質相配,可是女孩兒選都已經選了,她再妄加干涉似乎並不好。
謝昭寧看母親的眼神落在旁邊那匹錦繡堆砌的布上,見那布完全符合母親的審美,就明白母親的心思,嘴角微抽。
幸好姜氏並不堅持,將布遞給旁邊的含霜,道:“明兒去給大娘子量了尺寸,給她做一件春裳。”
此時門外通傳的聲音響起,卻是謝煊下了衙門回來了。
與往常眉頭緊蹙,彷彿總是鬱郁的他不同。今日的他神采奕奕,眉眼含笑,對著謝昭寧亦是點頭。道:“這幾日你倒是知道上你母親這裡請安了。”
謝昭寧便起身恭敬行禮道:“今晨女兒亦想去給父親請安的,不過父親出門上衙門得早,女兒便沒有趕上。”
她看謝煊臉上控制不住的笑,暗想怕是發生了什麼喜事,才致使謝煊如此高興。
她雖然也有些好奇,但是也不想開口問。
謝煊聞言也有些意外,嗯了聲道:“你若是一直這般懂事,便是最好了。”
謝昭寧只是笑了笑,對父親屈身告退。
她想到最後一次看到父親的場景。那是在禁庭的時候,禁庭是一幢兩層的樓閣,她在樓閣之上,時常能看到宮裡往來的人。
其實最多的是看到趙瑾,他著玄紫翟衣,戴六梁冠,侍衛拱衛,身後是無數捧著燻爐、杌子等物的伺候的宮人,而百官們大氣不敢喘地跟在他身後。這樣的場景,比皇帝的排場都要大些。
可也看到過幾回父親,他的眉間彷彿鬱結著含霜,臉上的溝壑比重重的峰巒都還要重,穿過宮門離去,身側一個人也沒有。她只是漠然地看著,一語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