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兮窈如遭雷擊,腦中空白了好一會兒,待她再將視線投去,欲看得更清楚些時,就聽得一聲“侯爺,二公子”,帳中人都自覺向兩邊退開去。
她忙也垂下腦袋,和趙嬸退至一旁,很快視線內便出現了那雙熟悉的短靴和赭色長袍。
她不自覺屏住呼吸,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努力不讓那位安南侯注意到自己,可事與願違,那短靴定在了她跟前,頭頂響起低沉醇厚的男子嗓音。
“你來做什麼?”
聽到這話,穆兮窈還心存僥倖,覺得安南侯興許並非在同她言語,可試探性地微微抬眸,卻正與男人視線相撞。
小半個時辰前在範大夫帳中發生的一幕不由得在穆兮窈眼前閃過,一股熱意刷地竄上耳根,想到這人可能瞧見了她的身子,她便愈發不自在起來,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忙垂首低聲答:“回侯爺,奴婢聽說二公子受了傷,是特來歸還金瘡藥的,這藥奴婢拿著也無用,可說不定能讓二公子恢復得更快些。”
此時,正呲牙咧嘴,任由範大夫替自己包紮的林錚聞言道:“不用了,你……”
然話還未說完,就被無情打斷,“既是給了你,斷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自己收著吧,二公子的傷不需這瓶金瘡藥。”
其實很需這瓶金瘡藥的林錚抿了抿唇,看了自家神色端肅的兄長一眼,雖他也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可總覺得這話哪裡怪怪的。
好像他不配用這瓶藥似的。
他也沒多想,只隨聲附和,“對,我不需要,你就拿著吧。”
穆兮窈垂眸看了手中的錦盒一眼,心生納罕,怎的方才安南侯那一席話,聽著好似這金瘡藥是他給的一般。
不過安南侯和二公子既都這麼說了,她也不好再推脫,何況她一直有些怵這位侯爺,實在不敢與他多加交談,便順從地道了聲“是”。
“都下去吧。”林鐸涼聲吩咐。
穆兮窈福了福身,聽命隨帳內眾人魚貫而出,然離開前,還是忍不住朝林錚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那位二公子已然繫好了衣裳,並未給她機會再將那道疤痕瞧個仔細。
穆兮窈捧著錦盒的手指微微蜷起,心內百感交集。
那晚的那個男人,竟真的是二公子嗎!
此時,營帳內。
範大夫將傷口處理罷,便提著藥箱退下,其內只剩下了坐在榻上的林錚,站在一旁劍眉緊蹙的林鐸和眼中含笑的魏子紳。
看著這倆對自己受傷絲毫沒表露出半分心疼的兄長,林錚撇撇嘴,“不關切我一句便罷了,可你倆怎的像是來看我好戲的!”
話音才落,便聽一聲冷哼,“教一個小你四五歲的孩子傷了,你倒有臉讓我關心你!”
“我哪是輸給他!”林錚登時激動地反駁道,“我都說了是點到為止,較量時力道可都收著呢,可架不住那小子下手沒輕沒重的,那一槍過來,若非我躲得及時,怕不是沒命了!”
嘴上雖埋怨,但頓了頓,林錚又擔憂地看向林鐸:“不過這事兒,雖他傷了我,但也是我挑起在先,兄長可否……別罰他?”
林鐸不言,只與身側的魏子紳淡淡對視一眼,魏子紳垂眸作思索狀,神情似有些為難。
“這軍營規矩森嚴,獎懲自有度,不可輕易廢之,他傷的畢竟是軍中副將,恐怕……”
聽到此處,林錚心陡然一提,忖著這一回他怕不是要害慘了那程煥時,卻見魏子紳稍一挑眉,將話鋒陡然一轉。
“恐怕……不得不賞啊!”
他在林錚錯愕的神情中含笑風輕雲淡道:“小小年紀,都能與副將戰個不分伯仲,如此槍法實是可用之才,可適當提攜。”
林鐸微一頷首,算是認同了這話,旋即面色沉肅地看向林錚,“有賞自是有罰,你任性而為,受傷也算是自食惡果,這十日好生在府中休養,閉門思過,不得踏進軍營半步。”
聽得這話,林錚臉都白了。
他自小便是好動的性子,又素來愛舞刀弄槍,才會忍不住幾次三番尋程煥較量。
如今關他十日不讓他回軍營,不能活動筋骨,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林錚正想與林鐸商量能否少關幾日,可無奈自家兄長鐵面無私,容不得一絲回寰,說罷便轉身踏出營帳去,絲毫不留餘地。
魏子紳緊跟其後,及至帳外,看著林鐸蹙起的眉頭,安慰道:“兄長不必憂心,阿錚就是孩子心性,再過兩年定然就穩重了。”
林鐸擔憂的倒不是此,他很清楚自己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性情純粹貪玩一些,並非頑劣之徒,到了重要的時候也能懂得把握分寸,顧全大局,倒是不必替他憂慮什麼。
他薄唇緊抿,少頃,才徐徐開口,“今夜,我會隨阿錚一道回府,這幾日也會留宿在府中。”
聽得此言,魏子紳微怔了一下,不禁蹙眉,“兄長又……”
“嗯。”林鐸自喉中發出低低的應答。
他素有難眠之症,這一陣又因著煩愁糧草庫失火一事,常是徹夜輾轉反側,前幾日他回府,便是想著在府中睡個好覺,不想軍營臨時有了事務,他便又匆匆趕了回來。
然這段日子不曾好好入眠,他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今日去範大夫那廂就是想去要些助眠的藥,可那藥吃多了到底無益,既然林錚要回府,他也趁此機會一道回去。
將軍府那廂安靜,無人叨擾,想來他當也能勉強睡上兩個多時辰。
魏子紳眼睫微垂,在心底一聲嘆息,他這位表兄的病是打十幾年前他那舅父舅母相繼逝世後起的,彼時他這位表兄不過十二歲,便要以稚嫩的身軀撐起整個安南侯府,教撫弟妹,承繼家族。
縱然他少年老成,做事行穩持重,令眾人讚賞稱奇,心悅誠服,挑不出一絲錯處,可常年多思多慮之下,到底患下了旁人不知的頑疾。
此疾頻頻發作,著實是件令人頭疼之事。
晚間,將軍營事務處理罷,林鐸便同林錚一道騎馬回了將軍府。
按理以林錚的傷勢還不應騎馬,可他是個倔脾氣,自覺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娘子,尚且能動彈坐什麼馬車,便堅持要自個兒騎馬回去。
林鐸也不攔,心底想法倒與林錚差不多,他向來不是會慣著弟妹的人。
兩個主子回得突然,也沒提前派人知會,打了孟管事一個措手不及,聽聞緣由,孟管事嚇得不輕,拉著林錚噓寒問暖是一陣心疼,總算讓林錚有了點自個兒是傷患的實感。
兄弟二人是在軍營提前用過飯的,故而只讓孟管事吩咐人去叫了熱水,便各自回房歇息。
更衣洗漱罷,林鐸沒有立馬睡下,而是在書案前提筆練了會兒字,勉強起了點零星的睡意後,方才上榻。
闔眼大抵一炷香的功夫,林鐸隱約覺得自己好似處於清醒與迷濛之間,他感受到自己仍在榻上,可似乎有一雙柔軟無骨的藕臂若藤蔓般纏上了他的腰。
他下意識蹙眉,正要掙脫,卻聽得耳畔響起抽噎聲,混雜著斷斷續續的嬌吟,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熟悉的情景令林鐸驟然睜開眼,便見一片漆黑中身下躺著一人,與他肌膚相貼,體溫相熨。
那是個女子,面容朦朧似籠著一層薄紗,她彷彿很痛苦,破碎的哭聲裡斷斷續續夾雜著“疼”字。
可他停不下來,也不知究竟是被那迷香所控,還是因著食髓知味。
他欲安慰她,讓她好受些,便垂首將結著厚繭的大掌落在她柔軟的面頰上輕撫著,同時也是想試圖看清她的模樣。
厚重的迷霧竟真的散去一些,隱約露出一張仍不怎麼清晰的面容,可看見這張臉的一瞬間,林鐸雙眸微張,鼻尖竟隱隱約約嗅得一股乳香。
一雙若被雨水打溼般水汪汪的杏眸凝視著他,酡紅的雙頰如染了胭脂,千嬌百媚,他眼見她朱唇輕啟,用那輕柔嫵媚的嗓音喚了句。
“侯爺……”
林鐸只覺一股麻意驟然竄上了脊椎,下一刻猛地睜開了雙眼。
床榻邊燭火幽幽,他盯著房頂失神片刻,方才扶額坐了起來。
或是感受到了些許不對勁,他掀開被褥,瞧了眼一片狼藉的褻褲,劍眉蹙得愈發緊了。
起身下榻換了身衣裳,林鐸便行至一花梨木矮櫃前,自櫃內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轉而坐在小榻上,取出盒中之物。
那是一枚福祿紋的玉佩,觸手溫潤滑膩,是上好的羊脂玉,且雕工精細,只可惜是一塊碎玉,他手中的僅是這玉佩的一小半。
林鐸用指腹反覆摩挲著玉佩的裂口處,若有所思。
他已許久不曾做過這個夢了。
今夜也不知怎的,竟又夢見了那個女子,那個他當年連臉都不曾看清,突然出現,又消失得乾乾淨淨的女子。
他一直很疑惑,那夜對他下藥之人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為了毀他婚事,分明木已成舟,為何那個女子卻不見了。
她全然可以以那晚之事要挾,令他娶她過門。
畢竟林家有那般規矩,縱然她是使計,可只消稍稍有些家世,恐怕到最後為了權衡各方利弊,為了所謂的女子清白,他也不得不娶。
其實鎮國公府那夜之後,他也在等,強忍著心底的嫌惡,等那個女子上門。
沒想到自當年他父親一事後,他竟也會同樣中招,那些人對這法子倒是偏愛,且屢試不爽。
不過奇怪的是,直到五日後趕赴掖州,上了戰場,他仍什麼都沒等來。
再派人暗中去查,與之相關的人便無故病死和失蹤。
後來再細想,那晚那女子的哭聲,的確不像是自願,她究竟是誰,為何事後要倉皇逃跑……
她是那些人的同謀嗎?還是……
若非有這枚自榻邊撿到的碎玉在,林鐸甚至一度以為自己不過入了場旖旎香.豔的春.夢。
回憶罷,林鐸轉而又想起方才所做之夢,面色不禁又難看了幾分。
要說和以往的夢境有所不同之處,想來是夢裡的女子頭一次隱約展露了面容。
只是那張臉……
雖說林鐸不曾見過那女子卸下偽裝的樣子,可下意識就覺得,大抵便是這個模樣吧。
或是白日無意在範大夫的軍帳撞見了那一幕,才會發了這般荒誕的夢。
林鐸薄唇緊抿,擱在榻桌上的手緊握成拳,羞恥若重錘般敲擊著他的自尊。
雖他常年不碰女子,可自認也斷不該飢渴至此。
縱然只是夢,然覬覦他人之妻,實是卑劣噁心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