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志堂的地面太硬太冷,不好睡。
腿麻了,胳膊也有點麻。
蒼蠅叫一樣的爭執聲嗡嗡嗡的,擾人清夢。
某一個瞬間那些嗡嗡聲同時停止,門開了又合,離朱睜開眼睛面無表情。
“醒了?”前來教授雲吟術的老師蹲在面前滿臉興味,渾身上下榨不出二兩醫德的狗樣子。
巫凡看了一會兒才撐著膝蓋站起來,居高臨下低頭用腳尖碰碰睡得像個爛蘋果一樣滿地亂滾的幼崽:“醒了就起來,你那些腦殼裡全是水的小夥伴全都在院子裡製造噪音呢,快去加入他們。”
肌肉……骨骼……血管……神經……
一下午時間他在腦海裡用手術刀把這隻幼崽完整解剖了不下兩遍,雖然還只是小小一團,她確實是龍尊以外巫凡見過的所有持明中生長發育最標準的族人,簡直就像是照著教科書長出來的一樣。
可愛!
我們當醫生的最喜歡照著書來的患者了,只需要再稍微聽話乖巧些,絕對是病房裡最受寵愛的崽!
唯一遺憾的是小東西似乎不擅長雲吟術,這也許和她過於袖珍的體型有關……話說這隻幼崽為什麼個頭這麼小?
學醫是苦差事,太小了可不耐嚼。
“看什麼看!”離朱踢開耽誤發揮的毯子,垮著臉跟被人欠了錢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巫凡的眼神讓她有種領地被侵犯的不爽感。
嘿,還挺橫。
巫凡磨磨後槽牙。
前後橫豎也有一百多年了吧……一百多年沒再見過這種眼神囂張表情欠打的崽子了。不管什麼種族什麼年齡,哪怕是個智械,進了丹鼎司有尾巴夾尾巴沒尾巴夾屁股,沒有誰還敢和司鼎不服不忿示威抬槓的。
這份記錄今兒算是被眼前這體重三十反骨佔了二十九斤半的小丫頭給打破了。
“呵,”他用光了今日的冷笑份額,並起劍指比了一下,御水把離朱拎起來浮空翻滾,“看什麼?看你跟個球一樣,怎麼了?”
誰還沒當過持明逆子是怎麼?
小揪揪都被人給滾炸毛的幼崽咬牙切齒,撲騰著想要竄出去撓他。青年動動手指把水球升高,故意來回晃悠:“小短腿兒,夠不著!”
離朱:“!”
寶了個貝的!他日老子必殺此人!
送走其他龍師回來收拾殘局的曼兌抬頭就看到這令他窒息的一幕——向來嘴甜的丹鼎司司鼎把幼崽困在水球裡滾著玩,後者生龍活虎張牙舞爪,瞪圓眼睛像極了亮出爪子躍躍欲試的乳虎。
“巫凡,”曼兌抬手摁住額頭上不停跳動的青筋,“你用雲吟術抓了個什麼?”
那是個孩子,不是個狗子,能這麼玩兒嗎!
“眼睛不好我給你治治?”巫凡頭也不回,逗鳥似的抬下巴衝著離朱吹口哨:“還挺兇,使勁鬧騰啊,加油!”
攤上精神狀態如此美麗的同事,很有種上輩子造了孽的美感。
曼兌:“……快把那孩子放下來!”
我看你純粹是腦子有病!
巫凡根本不聽他的,邊玩“倉鼠球”邊回頭斜著眼睛上下打量曼兌:“怎麼?我和我的未來弟子培養培養感情,關你屁事!你著急什麼?還是說……”
“放開我你個老登!”離朱很是時候的發出聲音,崇志堂內瀰漫著淡淡的尷尬。
巫凡挑眉,曼兌輕咳。
是不是該感謝她沒有罵得更難聽?
“欺師滅祖,膽子不小啊你。”司鼎大人半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真就跟逗小黑狗似的又把離朱滾了幾圈。
小丫頭亮出銳利的犬齒,嗓子又脆又亮:“我師你個Der!”
一時間曼兌也不知道是該為她不曾罵出更難聽的詞彙而感到欣慰,還是為這崽子才出殼還不滿月就會罵人頭疼。
“好了好了,孩子還小,先放下來慢慢教。”立場歸立場,持明對幼崽的愛護始終都是一致的。
青年翻了個白眼,很帥的揮了下衣袖——不求效果最強,但求姿勢最帥,我大持明就是這麼重的偶像包袱!
包裹在身體外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的那層水突然消失不見,離朱臉朝下張牙舞爪的砸向地面。為了不讓自己把鼻子摔扁,小孩頭毛都快炸了的抓撓,竭盡全力企圖從細胞裡榨出些與雲吟術有關的東西——“噗!”
失敗了呢。
小童平平的拍在崇志堂號稱“金磚鋪就”的地面上,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抬手比出箇中指。
鼻子痠疼痠疼的,生理性眼淚不受控制湧出眼眶。
“哎呦,別哭了別哭了,巫凡趕緊給她把鼻血止住。你都多大年齡了還和個毛孩子較勁,丟人不丟人?”
曼兌上前把離朱抱起來拍拍,往正臉上一看,又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這小崽子就算哭也耷拉著三角眼,不皺眉不咧嘴,板著臉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自己來回用力擦:“……”
巫凡沒想到都這樣了她還是用不出雲吟術,亂沒意思的掏出醫用紗布往她鼻子底下擦擦,溫柔的水流繞著轉了一圈,離朱鼻腔裡的疼痛與酸楚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笨糗糗的,一個破雲吟術能難死你不能?”他渾身上下每根頭髮絲兒都在用力嫌棄——死孩子!恨鐵不成鋼!
離朱讓曼兌放在胳膊上抱著,整個人梗著脖子用力往旁邊扭,主打一個拒不合作,死活不肯順巫凡的意。她要是隻貓仔這會兒絕對摸哪兒凹哪兒再摸翻臉,巫凡挽起袖子表示自己非要把這犟種給掰順溜了不可。
老子他媽的今天就不信這個邪了!
“離朱聽話別踹!欸!巫凡!你撒手!”曼兌勸了這個勸不住那個,兩頭挫敗,狠狠刷了一把“滌青體驗卡”。
雞飛狗跳之時細弱的清澈激流出人意料照著巫凡臉上迸射,他離得近,又沒有防備,還真叫清水濺了一臉。
曼兌:“……”好傢伙,我直呼好傢伙,巫凡你也有今天!
青年慢慢擦掉臉上的清水。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病人們都說丹鼎司司鼎喜怒無常,今日離朱先就明白這四個字究竟什麼意思了。打破溫潤如玉的表象,他帶著幾分癲狂反手摟貓似的把她從曼兌手裡摟起來拎著,上下掂了兩下就跟約重似的晃晃:“這屁崽子歸我了,丹鼎司就需要這股敢把醫鬧就地打死的勁頭。”
“哦……”曼兌雙手一空老神在在,一點也沒有被人截胡的憤恨,“行,我給你記上。”
別看巫凡急急忙忙先開行口定下了師徒的名分,大家同為龍尊誰還不知道誰,他又能憋什麼好屁?等護珠人傳來的訊息送到尊上案頭,離朱的去留怕是由不得她白撿的師傅說了算。龍師們從新生的幼年族人裡挑選弟子繼承衣缽乃是族內慣例,大家向來預設誰的弟子誰領走養活,但曼兌和大長老卻有些其他的打算。
飲月君可是還沒發話呢。
離朱這個孩子代表的意義非同尋常,今日龍師們專門在這座庭院裡聚首,議題之外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看看她——鱗淵境傳來反覆調查得出的結果,幼崽離朱從被護珠人放棄的卵中破殼而出。
也就是說那顆持明卵生機斷絕,理論上已經死亡。
持明一族打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有添丁進口這回事兒,死一個就永遠少一個。其他種族個體消亡不要緊,總會有新生命誕生,站在族群的角度上看這不是什麼大事。然而持明的個體一旦消亡,群體的數字就會永遠減少,從來沒有增加的先例出現。“繁衍”幾乎成了全族強行壓在心底不可碰觸的巨雷。為了延續種族龍師們連“繁育”都敢招惹,如果有人能解決這個問題他們甚至可以為此達成一致廢黜龍尊。
如今死物之中孕育出了新的族人,更進一步是不是就能讓持明停滯的生命重新開啟流動?
這是個特殊的孩子,曼兌認為不管她跟著誰做弟子所受的影響都必須源自大長老一脈——她必須站在持明的角度上思考,她必須維護持明的利益。
看尊上那天的樣子應該是不討厭這小崽子的,氣歸氣到底也沒扔下她。以丹楓一直以來的脾氣,若是真看不上誰只會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才不管面前的究竟是族人還是外人。曼兌有理由相信他不會坐視龍師們私下媾和,必然會出手把她拉出爭奪的漩渦,最好的辦法就是放在自己身邊。但龍尊又騰不出手去撫養幼崽,出於一直以來的習慣,最終小丫頭還是會被交給大長老一系的人關照。
所以,只需要打一個時間差,曼兌就能收穫一個同時可對龍尊以及丹鼎司都造成影響的重要砝碼。
思及此處,他看向離朱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慈祥。這孩子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她不是聽不懂道理,她只是更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一味高壓是壓不服她的,被雲吟術裹著翻滾折騰能是什麼愉快的體驗?旁的孩子這會兒早就邊哭邊吐著服軟,這丫頭還揮舞四肢各打各的,肉眼可見的已經記恨上了巫凡。
大家都是長生種,花上一百年時間慢慢盤,曼兌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把她給養熟了。
一個胳膊肘總是朝外拐的龍尊就已經夠讓持明吃不消了,不能再給他添上個搖旗吶喊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