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又過了三年,姜蘿十歲了。
時值三四月,紫藤花開,暗香浮動。
在蘇流風的建議下,庭院裡的葡萄藤早早改為紫藤花,一入夏便花開累累,很有詩意。
姜蘿折了一團花串,奉於兄長的案前,她想到蘇流風如今上縣學,每三日才歸家一趟,與其擺蔫兒的花,倒不如過幾日給他擇新鮮的。
蘇流風入了縣學,很是爭氣,在按察司提學副使主持的院試裡得了一等,合格晉升為“科舉生員”。
來年恰巧遇上三年一次的秋闈,又順利過試,成了舉人。
要知道,一個州縣十多年都出不了一個舉人,蘇流風不僅一口氣過了院試,隔年還過了鄉試,實乃香餑餑。
有心的人家算了一下蘇流風的年紀,才十三四歲呢,可不是前途無量?又聽說他在周家寄人籬下生活,若提前給他資助,拉攏入鄉紳大家宅,往後他發達了,不就能幫襯族中人一把了嗎?最好是早早定下婚事,免得往後教人搶走金龜婿。
也就是地方人欺負蘇流風寒門子弟,不懂規矩。若蘇流風在京城裡頭,憑舉人公的身份,還不知多少官吏會“雪中送炭”,特地襄助他呢,哪裡輪得到這些小門小戶的員外老爺了。
一時間,周家的門檻都被人踏爛了,媒人蜂擁而至,想給蘇流風說一份好親事。年齡小不打緊,眼下專心讀書,待日後再成親便是了。
就連王嬸孃知道蘇流風出息了,還為王妙妙旁敲側擊了一下週家的態度。
奈何姜蘿記仇,油鹽不進,眼下叉著腰道:“不成,我這樣的小姑子可不好相與,嬸孃莫要問了,免得日後有旁的牽扯,妙妙與我再在家宅裡扯起頭花來。”
王嬸孃被姜蘿一嗆,面上訕訕,也不大好意思再提了。
幸而蘇流風歸家後,得知媒人登門的事,使了點話術與手段,全部推拒了。家裡又迎來了久違的寧靜,姜蘿很是安逸。
轉眼到了年關時分,官學裡再無可教蘇流風的東西。
教諭親自派人送蘇流風歸家,還贈了他一箱子書。
蘇流風長個子了,長身玉立的郎君,僅僅著一襲蓮子白四君子紋樣的衫袍,也俊雅倜儻。
馬車行至書坊門前,蘇流風讓車伕先回家宅裡放書箱,自個兒下車等姜蘿。
他和姜蘿約好了,今日在藥鋪門前碰面,她給周仵作取幾包藥後,還想買點女兒家的東西,府上沒有婢女陪同,跟著兄長外出比較安全。
然而,蘇流風在原地等了許久也不見姜蘿來。
直到一刻鐘後,一封信送到了他手裡。
蘇流風拆開信,一瞬間鳳眸微縮,唇抿得鐵青。
姜蘿被人劫持了。
對方要蘇流風獨自一人來尋妹妹。
……
從去年起,周仵作的身體就大不如前。
今生,姜蘿早早請來郎中為祖父調養身體,但他的沉痾已久,只是一直瞞著小孫女,不願讓她掛心。
周仵作說,他祖上世代都有這個病,沒人能活過六十五歲。他熬到今日,全是為了照看姜蘿長大,姜蘿知道祖父的病回天乏術,只能多多留在家宅裡陪伴他。
也是那一刻,姜蘿才明白,原來重活一世,並不是什麼事都能改變。
今日出門為周仵作拿藥,才出巷口,一隻裹了藥的帕子便捂住了她的口鼻。
不過一瞬息,姜蘿陷入昏睡。
她被一陣粉塵嗆醒,睜開眼,只見自己手腳被繩索束縛,蜷曲在破廟一隅。
近日雨水豐沛,城隍廟裡簷瓦漏洞,泥水不住往下流淌,溼了姜蘿的繡鞋與裙襬,寒浸浸的。
傻子都猜得到,她是被人劫持了。
姜蘿嘆了一口氣。
一陣腳步聲傳來,她偏頭、閉眼,打算裝睡。
怎料,一柄纖薄的刀刃抵在她的下顎,逼迫她抬起頭來:“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
姜蘿還是不睜眼,她閉目,朗聲道:“我沒有看到你的容貌,你放我回家去,今日的事,我不再追究。否則……我兄長是舉人,他報上官去,你定然死無全屍。”
十歲的少女,站起來還沒成年男子腰腹高,遇險了還口齒這樣伶俐,一句句清晰的話,直戳要害。
歹人冷笑一聲:“老子找的就是你哥哥。”
姜蘿臉色煞白,眼睫忍不住微微戰慄,但她不敢露怯。
“我兄長與你無冤無仇……你是想謀財嗎?”
她不敢說劫色,以擴音醒到歹人。
“無冤無仇?別把老子說得好像一個壞人。”歹人眯起眼睛,“我弟弟被蘇流風用一碗酒藥死了,犯下滔天大罪的小子卻平步青雲,還考上舉人老爺。你說這仇,我報還是不報?”
姜蘿懂了。
來者不善,他是柳班主的親戚。
姜蘿知道,若是蘇流風獨自一人下的手,這事兒他會爛在肚子裡,絕無第三人知曉。眼前的男人查明瞭真相,代表有內鬼,把蘇流風抖出去了。
她不免為先生揪心,小聲打聽:“誰和你說的這事兒?天大的冤枉,我兄長心善,連雞鴨都不敢殺,又怎敢拿藥酒毒人呢?你可別被人誆騙了,濫殺無辜。”
“自然是他的阿劉師兄抖露的。那小子骨頭真硬,打到半死才肯說出同夥。”歹人想起舊事,低聲笑起來,“只可惜,他即使招出蘇流風,我也沒有放過他。我這個人,重情,愛護弟弟,所有傷過我親人的孩子,都會死在我手上。”
所以,在知道蘇流風的事以後,他給了阿劉師兄一個痛快。
多有趣呢!
若阿劉死咬著秘密不放,他或許能多留人幾天。
可阿劉怕疼痛,說漏了嘴,那他就只能送大孩子上西天。
這一番話,說得姜蘿冷汗涔涔,她明白了,眼前的人未必是來尋仇的,他分明是殺人取樂的。
他是揹著人命債的亡命之徒!
男人樂不可支:“不過呢,老子是個善心人。在你死之前,我好歹會讓你們這對假兄妹先見上一面。到時候我讓蘇流風跪著給我舔靴,哈哈,舉人老爺舔一口,我就少剁你一根指頭。”
“……”麻了,整個脊背骨都麻了。骨頭縫裡透著冷,姜蘿渾身都洩了氣,一時癱軟在地。
她不能讓蘇流風來,先生只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他來救她,必死無疑。
怎麼辦呢?
姜蘿哆哆嗦嗦地道:“我哥哥不一定會來……我說我們兄妹關係並不好,你信嗎?”
“你看我像傻子嗎?”
“不大像……”但也不是不可以。
“少囉嗦。”歹人亮出刀,銀白的一道鋒芒躥過,姜蘿立馬老實了。
她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
夜裡,歹人燃了一堆火,他一面吃肉,一面喝酒,看得姜蘿飢腸轆轆。
許是覺得旁邊有聽客,歹人忽然咧嘴一笑,對姜蘿道:“你應該猜不到吧?蘇流風是賣到我手上,我再丟給我弟弟的。他家裡人罵他是個病秧子,沒力氣下地幹活,賣給大戶人家又被嫌五官不周正。我就只花了那麼一捧白米,他的命便是我的了。我想著年紀輕的孩子,丟給弟弟的戲班子栽培,就是沒天分成不了唱曲兒的,好歹也能跑腿的,幫著討個口彩。”
男人眯起眼睛,“哪裡知道,他還有這樣的造化。”
姜蘿覺得這人滿嘴胡話,她兄長明明長得漂亮極了,打小兒樣貌就拔尖,才不是歪瓜裂棗呢。
但她不敢嚷,只得呶呶嘴,垂眉斂目不語。
夜裡實在冷得慌,姜蘿不住瑟縮。
抖歸抖,心裡又踏實,幸好歹人不劫色,不然她可完了。
她被風吹得難受,火又烤不著,煩悶之際,人已昏沉。
直到一聲“砰”的響動,廟門被人踹開。
來人是蘇流風。
歹人頓時精神了,他提刀架在姜蘿的脖頸上。刀刃沒拿穩,割出一痕細小的血線,疼得姜蘿微微皺眉。
廟門洞開,薄暮冥冥,霧靄裹住密林,枝葉被風吹得狂舞不休。
蘇流風沒歸府換衣,仍是穿那一襲蓮子白長衫,寬袖鼓風,起了褶皺,亦壓了腰身。可見蘇流風的筋骨不再似從前那樣孱弱,反而是健碩有力的骨相。
稚氣褪去,他已長成了芝蘭玉樹的少年郎,風華正茂。
那樣漂亮的眉眼,歹人微微一滯,眼眸裡透過一絲精明與玩味。
他揚了揚唇,忽然道:“有點意思。原來是個冒名頂替蘇流風的贗品啊。”
歹人不傻,他見過幼時蘇流風的眉眼,知那孩子小眼塌鼻厚唇,分明是個醜模樣。怎可能幾年間就長成面容姣好的美男子?別的不說,就是那挺拔的鼻樑也不像他見過的孩子吧?
唯有一種可能,眼前的後生,並不是蘇流風!他是冒用人身份,他是假扮的!
聞言,蘇流風依舊不慌不忙,面色如常:“我不喜話多的人,也不喜人傷害妹妹。這兩條底線,你都犯了。”
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蘇流風對姜蘿溫柔地道:“阿蘿乖,閉上眼。”
“好。”姜蘿愣愣地聽從先生安排,緊閉雙目。
下一刻,蘇流風指尖微捻,一枚圓潤的佛珠便掃了出去,直直射入歹人的口齒,破皮斷骨。
霎時,鮮血噴湧,淋漓不止。
原來是蘇流風割了他的舌頭,亦封了他的口。
姜蘿心裡不免訕訕,呃,她方才說連雞鴨都不敢殺的兄長。眼下似乎用了不太正大光明的手段,堵了人的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