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枝春/懷愫
蘇媽媽事情沒辦成,落了一肚子的怨氣,回去就垂頭稟報:“三姑娘忙,並沒讓我近前。”
要是真忙,西院的人也不會看見她正在剪花枝了。蘇媽媽話雖說的卑微,卻是訴委屈的意思。
一面說一面小心覷著檀木榻上的羅姨娘。
羅姨娘生得柳眉雪膚,她其實比正室夫人殷氏還要大上兩歲,但因這些年養尊處優,眼角不過略有幾道細紋,綽有餘妍。
耳朵上戴著燒寶石耳墜,兩隻腕上都套著嵌寶金鐲,手中捧著個五蝠彩盅,通身氣派哪像個妾室。
她啜了口茶:“蘇媽媽辛苦,不曾衝撞三姑娘罷?”
重音落在了後一句。
蘇媽媽聽這話不對,趕忙收起怨懟,身子一欠:“姨娘這話說的,那可是萬萬不敢的。”甚而又道,“要不要再請一趟。”
“今兒不必了,隔幾日再請罷。”羅姨娘擱下茶盞,“金芍,前兒送來的料子有塊醬色的,取來給蘇媽媽。”
蘇媽媽肚裡那點怨氣立時消散,滿面是笑:“為姨娘辦事是該當的,哪當得起姨娘這樣賞。”
蘇媽媽在房裡回事,廊下的丫頭們將蕊兒團團圍住:“你去東院瞧見三姑娘沒有?”
西院的丫頭們極少有見過三姑娘的,年節里老爺會帶著三姑娘五姑娘和羅姨娘到老宅去用團圓飯。
三姑娘就算來西院,腳步也過不了花廳。
小丫頭們實在是好奇,不知三姑娘生得什麼模樣,有沒有五姑娘生得好看。
五姑娘雪膚花貌,杏眼桃腮,是個難得一見的嬌俏美人。
蕊兒頭回見五姑娘就說:“我想不到世上有人能比五姑娘還好看了。”
因著這句話,幾個丫頭湊在一塊拿她逗趣,攛掇她跟著蘇媽媽去東院。
此時她們又問,蕊兒卻不說話,她沒看見三姑娘長什麼樣子,只覺得不能用好看不好看來說三姑娘。
“你到底瞧見沒有?”其中一個丫頭搗搗蕊兒。
蕊兒低下頭:“我……我沒敢抬頭。”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知道蕊兒膽子不小,竟連頭都沒敢抬?
正欲再問,遊廊那頭有個丫頭著急忙慌跑進院子,到羅姨娘的屋門口剎住腳,提聲道:“姨娘,東院來傳話,三姑娘立時就要過來。”
“這會兒?”羅姨娘聞言直起身,顧不上讓丫頭髮問,她自己的聲音從屋中傳出來。
“是,就這會兒,人已經過了雲-牆了。”
過了雲-牆那就已經進了西院的地界,從雲-牆到西花廳也就一間花房兩段長廊,抬步的功夫就到了。
屋裡剎時忙亂起來。
“紅藥,你快去書房報給老爺,玉簪,你去小廚房預備點心茶水。”
羅姨娘沒料到容朝華真的會來!
剛要出門又頓住步子,擼下兩個簪環,又覺得身上的衣裳過於華麗,趕緊叫丫頭另取一件素色的換過,急匆匆往花廳趕去。
一路疾行到花廳外,隔窗看見容朝華已經坐在廳中吃茶了。
她深吸口氣,進門先笑:“姑娘來了,可等久了?前頭有幾本筆賬在對……”
容朝華託著茶盅淺啜一口,一口茶咽盡了才出聲:“要議何事?”
連句稱呼也沒有。
方才羅姨娘就是這麼對蘇媽媽的,此時容朝華這樣對她,羅姨娘不氣不惱,走到容朝華面前的椅子半坐下來。
“是前些日子各府送來的春宴帖子,姑娘沒有應承的,老爺發了話,姑娘既不願意出門,不如就在家裡擺宴,叫我問一問姑娘的意思。”
容朝華十六歲,庶妹永秀眼看就要及笄。
大業自開國以來,女兒家定親就不似前朝那樣早,但略講究的也是早早相看起來,更別說容家這樣的大族。
容朝華瞭然,父親果然在替她相看親事。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婚姻艱難,四歲那年大伯母更是想將她記到大房名下。
大伯母摸著她的臉問:“朝朝跟大伯孃回去好不好?你不是喜歡大姐姐麼?跟我回去叫大姐姐陪你玩。”
還對父親說:“朝華記在我名下就是我的親生女,令姜有的,朝華只會多不會少。”
容令姜是大房嫡女,比朝華大七歲,早就定下親事,此時已經在家待嫁,朝華去了大房也是獨生女的待遇。
父親連站都站不直,臉漲得通紅:“大嫂,真娘就只有朝朝一個女兒。”
“正因她只有朝朝一個女兒,她若有半分清醒,就該知道這是為了朝朝好。”
“不……不能。”父親咬牙不肯應承。
朝華早惠,她明白親戚們的意思。
此時母親的癔症已經有了些端倪,要是母親死了,喪母長女不好說親。要是母親沒死但癔症不好,她就更不好說親了。
世家大族,一個瘋了的兒媳婦,不如一個死了的兒媳婦。
她聽見父親幾乎是哽咽著說:“我……我不能把我跟真孃的孩子記在別人名下。”
“大伯孃,”朝華望著大伯母慈愛的臉,年紀雖幼也對拒絕大伯母的一片好意有些愧疚,但她還是說,“我只想當孃的女兒。”
父親飛快背過身去,本就彎的背脊更低了。
大伯母長嘆一聲,她又摸了摸朝華的臉:“好孩子。”說完這三個字,她離開別苑,只是定下規矩,朝華必須每日到容府老宅去。
別苑到老宅,坐馬車來回要小半個時辰。
容寅遲疑:“要不等朝朝再大些。”
眼看小叔子捨不得女兒辛苦,大伯母正色道:“三弟,你確是能教她琴棋書畫,論這個餘杭城中也少有人勝得過你,可女子立世與男子不同。”
“女工廚事這些,家中別的女孩通不通的也還罷了,朝朝必要會!還要精!”這一句,大伯母說得堅決,而後又是一嘆,“這些還是小道罷了,看賬管家理事識人……她要學的多得很。”
自她十四歲起,大伯母便時不時的在老宅請宴。
那時大伯母還說,她教導朝華就像教導親生女兒那樣用心,餘杭這些夫人太太們只要見過就知朝華有多麼出色。
可一回兩回三回四回,姻緣一事就是乏人問津。
容家這些年求醫問藥就沒斷過,淨塵師太年年都來容家看診施針。餘杭門第高的人家多少都能聽到些風聲,家世相等的哪肯聘瘋子的女兒回去當主母呢?
眼看容朝華十六了,大伯母為了她的事急的病了一場。
容朝華的目光掃過羅姨娘。
羅姨娘眉梢眼角處處都彎的恰到好處,她見容朝華的目光在她衣領上蜻蜓點水般一瞬,又轉過去。
頓時忍不住想,她衣領上有什麼?
口中話還不敢停,絮絮說著:“宅後水道連著西子湖,春光正好,夫人姑娘們宅中賞花,宅後遊湖都便宜得很……”
甘棠自洋漆海棠攢心盒中挾了個滴酥鮑螺,擱在小碟上奉給容朝華。
容朝華擱下茶盞,接過來細細吃了一口,又啜了口茶,方才道:“那就依父親的意思辦。”
去老宅上學的第一天,大伯母就將她抱在膝頭上,問她:“朝朝,你想不想你娘好?你想不想你自己好?”
才四歲的容朝華點頭,脆聲道:“我想我娘好,我也要我自己好。”
大伯母紅了眼眶,先是嘆息後又肅聲對她道:“那你就得順著你父親,這樣……你才能好,你好了,你娘才能好。”
大伯母又說,一個“順”字有百種解法。
容朝華說完起身離開花廳,把羅姨娘晾在原地。
羅姨娘沒想到容朝華答應了,她唇乾舌燥,捧上茶盞剛喝了一口,倏地回頭問丫環:“我領上有什麼?”
金芍細看了看:“沒什麼呀?”
羅姨娘不信:“取鏡子來。”
在鏡前一照就見自己外頭雖罩了件素袍,裡頭的羅衣卻是銷金的,自領口隱隱露出一截。
怪不得!
羅姨娘撫著衣領,想到容朝華那點水般的目光……殷氏怎麼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容朝華離開西花廳,來的時候大步流星,走的時候卻放慢了步子。
甘棠有些憂心:“姑娘,這事真是老爺的意思?”
“自然是真的。”這種事羅姨娘不敢撒謊,但事怎麼辦卻在她手裡。
“她請雖然請了我,但料定了我不會來。”
一而再,再而三。
父親不會細問羅姨娘用了什麼由頭請人,只會知道羅姨娘請了三回,她不僅不來,連是什麼事都不問一句。
芸苓脾氣急些,剛面露憤然張口欲言,就聽沉璧在後面咳嗽了一聲。
山廊盡頭的拓碑亭中有個身穿白暗骨朵雲銀絲道袍的中年男子,正隔著雨簾等候。
“父親。”容朝華揚聲喚道。
容寅四十歲還不到,眉目依舊,只是鬢邊添得幾縷星霜,從他面容身姿很容易就能想見他年輕的時候有多麼丰神俊朗。
他道袍袖口上還沾著點點墨痕,立在廊亭中等女兒過來。
看見容朝華披了羽紗披風蹙起眉,雖已是仲春時節,但下著雨還讓女兒跑這一趟,他覺得羅姨娘沒把事辦好。
“這種天該讓下人們傳話,怎麼特意出來?著了風怎麼好?”
容朝華先給父親問安,而後說:“幾回傳話說不分明,我厭煩了。”
容寅就笑起來,這個脾氣既像他,又像真娘。
再看到容朝華髮間戴的珍珠流蘇環,一看就知是真娘畫的圖樣,他不由展眉:“這是珠箍子改的?也就是你娘能想得出這些。”
說完閒言,他說起正事:“朝朝覺得在家辦宴如何?”
容朝華一眼就瞧出父親臉上獻寶似的神情,緩聲道:“放舟遊湖倒是不負柳邊春色。只怕人少,熱鬧不起來。”
容寅剛歡喜起來的臉色又淡下去,他當然知道人為什麼少,也知道為什麼大嫂每回都特意在老宅裡辦宴。
可依舊沒有他瞧得上的人家上門提親。
上門的那些,門第品貌性情,哪一樣都配不上朝朝。
以為女兒是灰了心,容寅安撫女兒:“朝朝不要如此說,楚家那個不好,阿爹必會給你尋個最好最合適的!”
說話間胸有成竹。
容朝華垂眉,這麼說果然是姓沈的故交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