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萋抱著襁褓,緩緩回頭。
或許是母女連心,或許是她聽見了裴子萋方才的話。沈清棠不知為何突然醒了過來,她勉強撐起虛弱的身子,遙遙看了過來。
她眉眼還憔悴著,眼裡卻泛著淚花,看過來的眼一如從前。
裴子萋叫那淚微微觸動。
這一聲喚,也叫往昔兩人在閨中的姐妹情誼悉數浮現在眼前。
兩人曾經,是比親姐妹還要親的感情啊!
是何時?
她的心,也叫那權利算計麻痺成這般模樣?
裴子萋只覺得一股酸澀之感兜頭澆來,她強忍著眼裡的溼潤,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問,“你……你剛才叫本宮什麼?”
“子萋姐姐。”沈清棠再喚一遍。
這一聲,已添哽咽。
裴子萋閉上眼,再忍不住,淚如雨下。
但孩子還是得抱走。
待裴子萋心緒平復下來,她決絕抹去面上的淚,眼眸一冷,仍舊是那個冷心冷情的太后娘娘。
“是我對不住你。你要恨,便恨我罷。”
丟下這一句,她抬腳,欲要離去。
“太后娘娘——”
這一聲,卻叫裴子萋的心肝猛地一顫,生生頓住腳,再走不出半步。
產房的屏風後,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她無比熟悉這個身影,也無比熟悉這個聲音。他們相識相伴十數載,是血濃於血,不可分割的親人。
他是她的大哥哥。
事到如今,裴子萋如何不知,這便是為她精心所設的一個局。
她扯著嘴角,自嘲地笑了一聲,“是本宮輸了。但本宮不服……”
她轉身看向裴琮之,眼裡支離破碎的是全然洞悉後的不甘,一字一句,“是哥哥逼我的。”
裴琮之對她太涼薄。
他的疏離,他的冷漠,裴子萋全部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她感覺不到丁點的兄妹之情,一顆心總是懸在半空,搖搖欲墜。
她知道,她不能依靠他。
裴子萋只能想法子自保。
只能兵行險著,做出這不甘的事來,保全自己和阿晟。
可是到了如今,她也想要得到一個回答。
“哥哥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裴子萋紅著眼,喃喃問他,“為什麼在我與清棠妹妹之間,哥哥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她?我才是哥哥的親妹妹不是嗎?”
她歇斯底里,哭著嘶吼出聲,“我才是承平侯府裡的孩子啊!”
她從未如此狼狽,也從未如此憤恨。可相較於她的崩潰,面前人的神情卻是始終淡淡。
聽得這聲聲質問,也不過輕輕抬眸看了過來。
平靜無波的眼,毫無波瀾的語氣,說出的卻是最最傷人的話,“不!你不是。”
裴子萋瞬間愣住。
好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磕磕絆絆問,“你……你說什麼?”
那是塵封了十數年的真相,在她面前轟然揭開。
她知道了所有。
一段不能為外人道的姦情,一個瞞天過海生下來的孩子。望安寺,無沁齋。
她曾問過她的母親,為何要取“無沁”這個名字。
原來那個無,是“無生”的無。
她從來都不是承平侯府的孩子。
她是她的母親與望安寺的住持偷情生下的孽種。
裴子萋不敢相信,顫抖著聲,“怎麼可能?母親她……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來……”
“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廣發告示去尋她問個清楚明白。”
裴琮之如今再不遮掩,索性全然說開,“想必此時,她還和那無生,不知在何處雙宿雙棲,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何必去尋。
她若是沒死,悉心佈下這一張巨網來瞞天過海逃離出侯府,是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裴子萋沉默半晌,終是輕輕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她此刻什麼都明白了。
母親的疏離,哥哥的冷漠,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恩怨情仇。
她原來從不是那承平侯府裡的孩子,白白頂了裴家嫡女的名頭這麼些年。到頭來,原來自己才是最不堪的那一個。
裴子萋走了。
臨走前,她將孩子抱還給沈清棠。
“子萋姐姐……”
沈清棠接過孩子,擔憂看她臉色,輕聲喚她。
裴子萋搖搖頭。
她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背影崩塌緘默,隱見寥落。
這一夜的事沒有人知道。
上京城的人只知這一日,內閣首輔裴琮之喜得千金。
這真是天大的好事。
朝堂中人無不向裴琮之賀喜。
他皆一一頷首應下,向來冷靜自持,不動聲色的面上也隱隱可見難以剋制的歡喜。
只是回府來,那眉眼間的歡喜便沉沉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愁嘆。
——他已經幾日沒見過夫人和女兒了。
沈清棠將銜雪院與前堂的院門封了起來,不許他進。
那一日的生產之痛,叫她想起了所有,自然也知曉了他後面所有的陰謀算計。
什麼假死脫身,什麼教書先生,通通都是誆她的。
沈清棠現下想起來都忿忿難平,看著懷裡吃奶的嬰孩,氣鼓鼓道:“你爹就是混蛋,我們娘倆過自己的日子,再不要理他!”
嬰孩吃奶吃得正興起,嘴裡吧嗒一聲,算是應下。
只是是夜,外人眼裡最是清風明月的裴大人便撩袖,翻牆爬了進來。
看一眼襁褓裡熟睡的閨女,再將心心念唸的自家夫人團團摟進了懷。
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