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食客長嘆:“唉,就是不知世子和縣主,可憐他們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往後二人心中這道溝壑又該如何去平?”
另一食客短嘆:“這有什麼可擔心的?人家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用之不竭,未必需要一個父親。且長公主是何身份,天下上趕著做他們父親的男子,可謂前赴後繼。”
祝思嘉聽得入了神,差點不慎打翻桌上茶具。
還是碎玉眼疾手快,利落接住。
祝思嘉回過神,見坐在一旁的碎玉默默轉動著空空蕩蕩的茶杯,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她輕咳兩聲,問他:
“碎——小玉公公,你以為世子和縣主,未來該當如何?”
用計硬生生除掉懷瑾懷玉的父親,祝思嘉多少有些於心不忍,廣平侯雖是竟對髮妻下毒手的爛人一個,死有餘辜,可懷瑾懷玉還年幼,未必經受得住此番打擊。
前世發生同類事時,他們二人皆已長大,至少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不再是懵懂幼童。
碎玉被祝思嘉問得一愣,他沒想過祝思嘉會在這些事情上問過他的想法。
畢竟她是主子,主子的想法不是他該過問的,更輪不著他該指教,他怎麼想的,重要嗎?
可沉思一番,碎玉還是老實答她:“我認為,第二位客人言之有理。”
祝思嘉雙手撐腮,饒有興味看向他:“哦?細說。”
虞氏和祝思盈趕來百味齋還有一段時間,她不如和碎玉聊聊天打發過去。
碎玉不疾不徐,話語間油然帶上幾分恭敬:
“我聽聞長樂宮的昭儀娘娘,約摸也是世子和縣主這個年歲,被燕王府送去北地。”
祝思嘉笑著點頭:“還要大個一兩歲。”
碎玉見她不慍,繼續道:“娘娘自幼也無父親在身旁教導,可她從北地回京,亦是不比任何閨秀差。她禮待宮人,賞罰分明,一視同仁,宮中人人都更喜歡她掌管六宮的日子……她比旁人好上千百倍。”
越說到後面,碎玉聲音就越小,他膚白瑩透,臉上便是生了紅也似蓋了層胭脂。他理好呼吸,鄭重其事收尾:
“我並不認為世子和縣主失去了父親可憐。相反,此事若不告破,岌岌可危的便是長公主,他們失去的就會是親生母親。且有這樣人面獸心的父親,亦是人之不幸,似牙床潰齒,及時拔掉比長痛的好。”
言及此處,祝思盈和虞氏的聲音在樓下大堂響起,祝思嘉及時打住碎玉的話,打趣道:
“小玉公公這番話還是要到娘娘跟前說,娘娘一高興,還能順手給你個打賞不是?”
碎玉低首,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答她:“求之不得。”
但祝思嘉已經起身開門去了。
碎玉拿起佩劍,一如往常走出雅間,在門外佇立守候。
他今日亦是特意喬裝過,祝思盈甚至沒認出他,徑直帶著虞氏向內。
母女三人坐下攀談,碎玉面不改色立於門外,儘管他有心看向別處凝神觀察,奈何他聽力出眾,還是將屋內三人的對話悉數聽了進去。
難道,祝思嘉大費周折搞出的周采薇一事,竟是因為她想助力虞氏和燕王和離?
碎玉細眉微擰,很快又放鬆,不會的,她應該不會是這般自私之人。
屋內的虞氏大吃一驚,差點被祝思嘉一席話嚇得魂飛魄散,她站起身輕斥長女:
“蟬蟬,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日後不能再提了。”
祝思盈年紀小,心氣兒也不如祝思嘉,她當即耐不住性子,壓低聲音:
“孃親,事到如今你還要瞞我到何時?我已知道外祖家是潁川虞氏,潁川虞氏最出名的是什麼?可不是文帝時的創舉和笑談,更不是瓦解星散、高樓塌的唏噓舊事,而是那套棄之不可惜的迂腐古板的家法家規。”
論及古板,當今餘太傅比之當年的虞氏一族都是小巫見大巫。
虞氏人丁興旺,不易管教,因此對女子尤為嚴苛。
到十一娘這一輩,族中兄弟姐妹加起來竟逾百人之多,除卻每房嫡女能有自己的名字,她們這些次女庶女只能根據家中排行來叫。
她前半生被喚作十一娘,後半生就只以“虞氏”二字替代,連個正經姓名都沒有。
在這樣的大家族長大,本性難移,她這些想法不易輕搖是情理之中。
祝思嘉拉著祝思盈坐下,耐心道:“思盈,對孃親多些耐性。”
祝思盈咬咬唇,面色慚疚。
祝思嘉握住虞氏的手:“孃親,我知道您向來就不是認命之人,若您認命,當年又怎會出逃?”
虞氏略有所動,但還是顧慮道:
“這……和離一事並非我認不認命就能草率決定,孃親沒用,偏偏是罪臣虞氏之後。若是這個身份昭告天下,只為換得一個自由身,你們姐弟妹三人,又該被旁人如何看待?”
“尤其是你,你向來為陛下喜愛,若陛下知道此事,你們之間還會如從前一般嗎?”
祝思嘉平靜答她:“最先知曉此事的便是陛下,讓女兒私下與您商議之人也是陛下,陛下這一關,您大可放心。”
虞氏:“陛下這關我不操心,孃親向來知曉聖上之說一不二的秉性。只是你呢?天下人這一關,你又該如何過?你怎知你不會受到天下人的聲罪致討?”
“你們姐弟三人才剛剛熬出頭,切不能因我一個所謂的自由身,就失去現在的一切。”
祝思嘉容色堅定:“女兒遭受的罵名,不差這一件。”
虞氏見拗不過她,嘆息道:“好,你若執意要助孃親脫身,待孃親先回府向燕王稟明,讓他給我下休書一封。”
祝思盈:“為何?”
虞氏:“這件事我不能拿你們三人的前程冒險,若燕王妥協,我們私下了結此事最好不過。若他不願,咱們再行你姐姐所言之法。”
祝思嘉知道,這是虞氏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且此事也無甚不妥,雙方各退一步,同意了這個計劃。
當夜,燕王府。
燕王冷眼看著虞氏,不可思議一笑:“你一個賤妾,也配向本王要休書?”
眼前的女人雖風韻猶存,可再也不是年輕時那名容色傾城的女子,勾不起他多少波瀾與憐惜。
虞氏:“自思嘉進宮,妾每每思及身世,都後怕不已,生怕牽連於她,甚至整個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