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祝元存實在走投無路。
一邊是他的姐姐,一邊是他情竇初開的愛人,如何抉擇,於他而言都宛如剜心割肉一般痛。
姜嫄騙他也好,當真從未對他產生過一絲情誼也罷。
他對她動的每一次真心、為她每一次喜怒哀樂的牽掛都不是假的,全部都覆水難收,不可回頭了。
原來情這一字真能傷人,但要傷也只該報應到他身上。
姜嫄預料過有朝一日事情敗露,他準會這麼問,因此她早在心中做過無數次準備,就等祝元存質問她這一天。
她無比平靜、無比流利地答他:
“元存,你不是我,你姐姐更不是齊國的公主,你們有家可歸,有親人相陪,可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家、失去了我的親人我的一切了。”
“你要我如何苟活於世?你要我如何心安理得看著大秦鐵騎踐踏我的故土!如何讓我高枕無憂嫁到西京,當一輩子看似風光的侯府夫人!”
“我承認我自私,只敢把亡國的仇怨遷怒到你姐姐身上,可這也是我身為最後的大齊公主唯一能做的事了!我殺不了晏修,殺不了你,我還不能殺別的秦人?只要我活著,我必手刃秦人。”
“秦齊之間,生來就永遠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這道鴻溝非真正的萬乘之尊不能填。你捫心自問,你一心效忠的晏修是那種人嗎?泰山封禪不過是他自欺欺人。”
“我就是要看你們體驗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怪就怪祝思嘉偏偏是你的姐姐!如果她不是你的姐姐,今日,你還會為了她如此大動肝火嗎?承認吧,你也很自私。”
祝元存被她嗆得頭腦發脹,抬起手對著她的臉。
姜嫄抬起臉直面他,並不畏懼這一巴掌,將死之人,被打一巴掌算得了什麼。
但他思索許久後,還是選擇顫顫巍巍放下手,他捨不得打她。
他明白姜嫄是個極其有氣節的女子,她的剛烈忠骨不輸任何男子。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之間隔著亡國毀家的仇恨,註定了她永遠不會像亂世之中別的女子那般,屈身於他。
他和姜嫄,徹底結束了。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空氣中都是溼漉漉的青草泥地的味道。
姜嫄聞著這股氣息,強行壓制住喉頭的不適。
是啊,祝元存愛上了她,她又何嘗沒有愛上祝元存呢?早在當初她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深深地烙在她心上了。
她越靠近他,越愛他,她就越恨她自己。
蒼天無情,最愛折磨世間雙雙對對有情人,要讓他們痛得血肉模糊、魂飛魄散才叫滿意。
姜嫄維持著自己身為公主的尊嚴,故意譏嘲他道:
“怎麼,捨不得打我?祝元存,你就是個懦夫。”
他這副模樣怎會是捨得殺了她的樣子?但他若不動手殺她,就會被晏修斬殺。
她的命運已經註定如此了,怎麼躲也躲不了,索性說些傷人的話激得他起殺心。
死在他手裡,比死在別人手裡好千百倍。
祝元存忽以苦笑回應她:“姜嫄,你真的很蠢。”
姜嫄訝然,啞口無聲,瞪大了空落落的雙眼狐疑看他。
祝元存替她別好耳邊亂髮: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原大地已分散戰亂數百年,今秦強而周齊弱,天下歸一是大勢所趨,更會是人心所向。亂世出英雄,陛下乃世之梟雄,他能取你們的江山,並非是他手段殘忍,乃是奮幾世之餘烈方圖之。”
“你身為齊國公主,自小享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長大,你殿中的灰塵掃一掃都能抖落金粉,自然不知百姓疾苦,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道理。若你能出遠門,該當去西京看看大秦百姓過的是何種生活,齊地百姓過的又是何種生活。”
“就算沒有秦國,齊國內亂久矣,改朝換代不過朝夕之事。你不知道,我們攻進齊地時見到的是何種景象。雪災和饑荒致死傷者無數,瘟疫橫行,屍首堆積如山,倖存的百姓易子而食,方圓百里之內的樹皮都被人剝光了吃了。”
“短短一年,齊地百姓之慘狀,就被大秦下派的官員改善。我們廣發籽種,官民同耕,定期義診,齊地方由死向生,齊人心中之創傷方被抹平。陛下的統治究竟如何,不該過問齊國的公卿世家,更不該問姬陽那樣的王公貴族。”
“你呢?你們呢?你們齊國皇室又在做什麼,百姓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還在做著歌舞昇平的美夢!你效忠的、推崇的甚至願意為之付出性命的,是這樣的一個齊國,姜嫄,我看不起你。你現在還覺得,天下一統是一件壞事嗎?”
這一番話令姜嫄振聾發聵,甚至讓她心中構建多年的世界,驟然坍塌。
齊國原來已經病入膏肓到了這種地步……
晏修,晏修當真一點錯也沒有嗎?可他做的這些大事,足以讓他流芳千古。
雨勢漸小,祝元存往姜嫄手裡塞了大把銀票,他不敢去看她的失魂落魄,更不敢面對自己的優柔寡斷,他捏緊她的手,叮囑她:
“我不殺你,我會想辦法送你出宮。姜嫄,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去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遠離故土,去更廣闊的天地裡遨遊,你就當姜嫄徹底死在今日了。永遠不要回頭,永遠不要出現在陛下面前、我的面前,好好活著,長命百歲。”
姜嫄心中的防線終於崩塌,她抱著祝元存的腰,把哭聲都埋進他懷裡:
“你、你怎麼這麼傻?我若逃離,你該怎麼辦?晏修會放過你嗎?”
祝元存推開她:“我自有辦法讓陛下不殺我,但你臨走之前,我要問你最後一句,你心中可曾有過我?”
姜嫄破涕為笑:“祝元存,你真蠢,你姐姐都生死未卜了還問我這個問題。我偏不答,我要讓你記住我一輩子。”
祝元存:“也是,我又何必自欺欺人。雨夜最宜出逃,我們就此道別,今生今世不必相逢。”
不必重逢,不再相見。
姜嫄在心中反覆唸叨著這句話。
待祝元存順利把她送出宮,最後分別之際,她叫住他:
“傷害了你姐姐,我很抱歉。若她有機會醒來,記得替我向她說句對不起。”
祝元存:“但願她能醒。”
姜嫄提醒他:“我殿中藏有一匣鮫油,可供燈芯萬古不滅。依照齊人習俗,家人重病時以鮫油點上一盞祈願燈,可保她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