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反耶?
此一言出,景泰帝左右侍從宦官都是臉色難看,欲言又止。
外廷的大臣們不知道紫禁城中昨夜發生了什麼,可是作為內廷侍從,昨晚宮內發生的劇變,這些小宦官心裡都是門兒清。
可清楚又如何?
皇權之事,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小蝦米,碰著挨著就是滅九族,自然是一句話也不敢吭。
畢竟要是傳入太上皇耳中,那可是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最後還是司禮監太監興安,沉默了片刻後跪地。
“陛下,並非是於少保,而是上皇復辟了。”
在後世各種正史野史的史料中記載。
當景泰帝從興安太監口中聽到‘上皇復辟’這句話的時候,連說了三個好字。
然後什麼也沒幹,喘了幾口氣,重新回到床上,面朝牆壁睡起了回籠覺,以及,等死。
而現實是。
景泰帝聞言,先是神色錯愕了片刻,接著身子一動不動,就站在原地沉默了幾秒鐘。
隨後,這位早已病重纏身,無妻無兒的孤寡天子,緩緩走到了天子劍架之畔。
在一眾宦官的驚疑目光之中,景泰帝一把抽出了象徵著天子身份的天子劍,陰沉的臉上湧現出無以復加的暴怒。
“朱祁鎮,老子今天砍了你!”
景泰帝言罷,整個人似是迴光返照,折身就往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閣外奔去。
這一幫大小宦官都是看懵逼了,還是老太監興安最先反應過來,畢竟是歷經四朝的老太監,見多識廣、經驗豐富。
一拍大腿,尖聲大叫。
“你們都愣著作甚?!”
“陛下都跑沒影了!”
“快追呀!”
其他還在發愣的宦官這才頓時反應過來,二話不說,一股腦的衝了出去,終於在西暖閣的院門前追上了提劍亂舞的景泰帝。
原因很簡單,景泰帝根本出不去這座西暖閣,在這西暖閣門之外,皆是徐有貞、石亨等一眾奪門之臣的兵將。
“都給朕讓開!”
“朕是皇帝,是天子!”
手持天子劍,景泰帝朝著這幫兵將怒喝。
然,絲毫無用。
這守在門外的兵將,一個個似是耳聾了一般,完全無視景泰帝。
此時,興安老太監在幾個小宦官的攙扶下,邁著一副老寒腿顫顫巍巍的跑了上來,喘著大氣說道。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魯莽…!”
“這般宮內都是效忠上皇的兵將,如若有個閃失,那當如何是好啊!”
一眾宦官,哭的哭,嚎的嚎,跪在地上拼了命的抱住眼眶發紅的景泰帝。
“朱祁鎮,你輕信閹宦,禍國亂綱!害我大明二十年精銳一夜盡毀!”
“伱昏庸無能,土木喪國!陷我大明社稷於傾覆之間!”
“你甘為異族俘虜!為異族叫門!置我大明掣肘於小邦!辱我大明國威!”
“是我站了出來!是我救了大明!”
“你有什麼資格復辟!”
“你有什麼臉坐上那把椅子!”
“朱祁鎮,給我滾出來見我!”
“…………”
景泰帝瘋狂怒吼著,發洩著。
當最後一句話說完的剎那。
噗。
一口心頭血噴出,景泰眼前一黑,直接倒了。
“陛下,陛下…”
一眾宦官都是慌了神,連忙是將景泰帝給抬起來,運回了西暖閣。
太醫是不可能來得了了,只能靠景泰帝自己硬抗了。
……………………………
正統-景泰時空。
土木堡,小屋。
一眾天子儲君,經過一刻鐘的頭腦風暴。
“時間到。”
季伯鷹放下喝了大半的蘇打水,目光掃過跟前眾人。
“誰來介紹一下大明兵制。”
話音落。
所有人的目光,自動匯聚在朱標的身上。
“咳、咳。”
朱標故作咳了兩聲,然後站了起來,先是行了個禮,接著深吸一口氣才開口。
“回仙師。”
“我朝實行衛所兵制,由五軍都督府掌管全國衛所軍籍,而征討、鎮戍、訓練等一干事宜則是聽命於兵部。
“如遇有戰事,兵部奉天子旨意調軍,任命領兵官,併發給印信,領兵官率領從衛所調發的軍隊出征。”
“統軍權與調軍權分離,以及將不專軍、軍不私將,如此可保障軍隊穩定。”
阿標說到這裡的時候,老朱神色中飄過幾抹得意。
這,也是他的獨創。
明朝的‘將不專軍、軍不私將’和宋朝的‘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看似差不多,實則其中有著極大的不同,這就是老朱的智慧所在。
宋之軍隊、三權分立,由三衙、兵部和樞密院分別指揮。
概括起來就一個字:雜。
這和宋朝的官制也差不多,所有的權力都被一層一層的分解,一層又一層的制衡再製衡。
在老趙看來,這叫做權力分解藝術。
為了搞出這套玩意,老趙沒少爆肝熬夜畫圖。
或許在老趙看來,人多一點,雜一點,權力就會充足的分散,這些掌權的就沒法子造反。
從安內角度來考慮,老趙的做法確實很有效,完美達到了安內而無兵變之目的。
終宋一朝,除了南北宋更迭之時,都沒有什麼軍閥頭子冒出來。
可弊端也很明顯,如此分化的權力,極大削弱了軍權的有效指揮與作戰能力。
直接導致在對外作戰中,無論是宋遼、宋夏、宋金、宋蒙戰爭,宋軍幾乎可以說是屢戰屢敗。
當然,南北宋更迭之際的岳飛韓世忠等人例外,畢竟那會的岳家軍和韓家軍的玩法不一樣,岳家軍和韓家軍在制度上都屬於私募兵。
而老朱在設定兵制的時候,自然也看到了宋朝這一點。
為了不走宋朝老路,為了規避兵權分散,調令不一,導致軍隊戰力削弱的情況發生。
明朝的軍隊指揮排程權很簡單,只集中在一個人手中,那就是皇帝。
“另外,我朝衛所兵實行的乃是軍屯軍戶制度,邊地軍丁,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軍丁,二分守城,八分屯種。”
“每個軍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給耕牛、農具和種子,並按份徵糧。”
言語至此的時候,老朱神色更加是得意了。
‘吾京師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這便是老朱當年的原話。
“仙師,學生說完了。”
朱標行了個禮。
在得到季伯鷹頷首示意之後,這才坐了下去。
“你們聽完有沒有其他要說的?”
季伯鷹掃過其他天子儲君,尤其是老朱棣、宣德帝這兩人。
“我等愚昧,請仙師教誨。”
被季伯鷹注視著的老朱棣深吸一口氣,他雖然感覺哪裡有問題,但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至於宣德帝,他所在的宣德朝有三楊內閣在朝,屬於文臣大崛起時代,武將地位一天比一天低,基本就不怎麼管兵制,沿用的都是祖宗之法。
“嗯。”
“這堂課結束之後,丙一、戊一,加抄一遍傳習錄第一卷。”
老朱棣和宣德帝瞬間心頭一個咯噔,為什麼就罰我們兩?!
季伯鷹收回目光,心想你兩有點逼數行不行。
儲君們拋開不談,他們還沒有登位,兵制問題這不是他們能做主的事。
而建文朱老四才剛剛靖難、洪熙朱高熾日前繼位,屁股還沒坐穩,自然沒有時間去顧及。
可你們兩個全然不同,一個做了十九年的永樂帝,一個幹了十年的宣德帝,現在跟我說啥也不知道,不罰你們罰誰?!
奈何心中再怎般鬱悶,老朱棣和宣德帝也不敢表達出來,只能都是點頭認栽。
“阿標所說的,是洪武朝的兵制,也就是你們口中有用就用,沒用就滾的祖制。”
季伯鷹站起身來,手中握著戒尺。
“開國之初,百廢待興,遁入草原的殘元尚有成建制的軍隊,軍屯之法的確能夠最快在與民生息的同時,保持軍隊的強大戰力,以支援草原北征。”
“老朱於開國之初實施軍屯,這一點做的很好。”
老朱霎時欣喜,自己的制度終於得到仙師認可!
“可。”
“其他王朝不好說,但是在明朝,軍屯適用僅限於亂世之後的洪武前中期。”
季伯鷹一句話,讓老朱還沒笑開的嘴驟然又是緊閉,心想自己還好沒笑出聲。
“軍屯制度的弊端於洪武末年始現,永樂漸重,故而永樂才有了京城三大營,這三大營本質上就是募兵制。”
“而至宣德一朝,衛所軍屯的弊端開始呈指數爆發,再加上宣德一朝重文抑武,朝廷疏於對衛所管制,向地方衛所派遣了大批文官和宦官監軍,大批軍戶的土地被權貴兼併。”
“軍戶失去了土地,卻還得繼續交糧稅,同時權貴肆意徵召軍戶謀己私利,然而遇事時還得軍戶自身籌糧出征。”
“民間通婚,如果知道對方家裡是軍戶,就算是再世潘安,女方也會毫不猶豫的拒絕。“
“自此,曾在開國之初顯赫一時的軍戶,淪為了社會最底層,甚至於連燒飯的灶戶都不如。”
“而軍戶的軍籍世代相傳,子子孫孫不絕,承襲軍戶者,往後數十八代都看不到絲毫的翻身希望。”
“如此惡果,最後造就的現象就是:軍戶大逃亡。”
“全國衛所逃亡之軍,正統初年時,三年的時間就達一百二十萬,天下諸多衛所,實際存在的軍戶和籍冊上記錄的相比,十不存一。”
老朱的臉色,在聽到這一段的時候,徹底變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極為得意的軍屯,竟然會演變成這般模樣,而且就在短短的幾十年之間。
“而這,便是土木堡之變的制度原因之一。”
“經過數十年的軍戶廢弛,邊境衛所如同虛設,只要瓦剌來襲,一觸即潰,而駐防於京師的三大營,根本不可能及時趕到。”
聞聲至此,老朱沉默了。
他思索了半晌,發現的確如此。
土木堡之外,大明其實還有諸多衛所防線,如遼東、宣府、大同,這等險要之關。
可就是這般需要重兵駐守的要地,在瓦剌四路大軍的進攻之下,竟是全數如同紙糊的一般,摧枯拉朽,彈指湮滅。
老朱,站了起來。
他眼眸掃過其他天子儲君,見無人動彈,兇冷的目光掃了過去。
“你們還坐著?!”
一語出,咯噔。
這幫真龍們(除了于謙)都是連忙站起來。
深吸一口氣,老朱朝季伯鷹恭恭敬敬的鞠躬。
“請仙師救我大明!”
老朱棣亦是跟著一同鞠躬。
他現在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剛才仙師要看自己,為什麼又要罰自己抄書。
確實該抄。
老朱棣當年靖難之後,其實已經意識到了軍屯難以把控,尤其是難以打造出擁有強大戰力的軍隊。
所以,他做了一個決定,從全國衛所抽調精壯編入京師三大營。
這,便是京軍。
而實質上,這三大營的京軍已經不再需要軍屯,他們平日只需訓練,由國家供養,拿的是朝廷餉銀。
當初的老朱棣明明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卻是不去想辦法改變衛所軍屯,而只是用另一種方法逃避,短暫的解決眼前之困局,將禍患繼續留於後世。
這麼一刻,老朱棣突然覺得,自己為後世子孫做的還太少了。
“請仙師救我大明!”
建文朱老四、宣德帝、洪熙帝,小朱四、朱標、永樂大小朱、洪熙小朱,就連豬頭堡都是跟著鞠躬行禮。
“嗯。”
“都坐下。”
季伯鷹掃了眼這幫大明天子們。
“阿標,我來問你。”
“國之大事,在於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阿標幾乎沒有任何遲疑。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
好學生就是好學生,子集經文,都是信手拈來。
“祀,以後你們就不用管了。”
“天上的事,有我罩著。”
這一句話,讓這幫天子們都是極為激動,仙師這等風範,就是讓人安心。
而季伯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古代禮儀、比如什麼祭天祭地的耗損太大,費錢費時又費力,有時還會因為一個破天象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動搖國基的決定。
全然就是影響國祚。
季伯鷹這麼說是為了讓這幫天子儲君,不要去瞎幾把相信什麼玄學。
比如欽天監裡除曆法之外的算命先生,就該全裁了,浪費國家俸祿,有這精力搞祭祀,不如多去批幾個摺子。
無數例子證明,科學是打敗不了神學的,能夠打敗神學的,只有神學本身,所以季伯鷹把自己變成了神。
“而戎,就得靠你們自己。”
“如今日土木堡之戰,我出手已經是觸犯天例。”
季伯鷹是刻意提這麼一嘴,他不希望這些天子儲君把他這位仙師計算入解決問題之中。
他只是一個局外人,遲早要離去。
今日出手,完全是因為土木堡之戰對正統時空的國祚影響太大。
這就像打遊戲白送的官刷高經驗副本一樣,不刷白不刷。
老朱等人則是心中越發感慨,仙師寧願犯下天條,也要為我大明延綿國祚。
我等若是不認真聽課,實在是愧對仙師教誨。
一個個,都是精神更加集中。
這種潛移默化的感覺,季伯鷹自然能察覺到。
“記住。”
“你們學習是為你們自己學,不是為我學。”
接著,目光看向側位的老朱。
“老朱,你來告訴你的子孫們,戎的核心是什麼。”
老朱深吸了一口氣,並沒有思索許久。
“強大的戰力。”
“沒錯。”
“強大的戰力。”
季伯鷹微微一笑。
“那問題來了,怎麼做才能讓帝國軍隊保持長久的戰力儲備。”
“你們聽好,我給你們幾個關鍵詞。”
話音落,天子儲君們都是挺直了身子。
“軍屯—募兵—徵兵。”
六個字,落入眾龍耳中,都是愣了片刻。
“記住這六個字,等我們結束天順的課程之後,給我答案。”
季伯鷹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
“走吧,去天順。”
於此時。
土木堡西南角,一個隱秘的角落。
當樊忠的副將帶人把燒紅的大缸抬起之時,大明錘王已經是全身通紅,頭髮炸毛,眼眶充著血,一雙幽怨的眼神,盯得人直發毛。
“將軍,你…你沒事吧?”
副將硬著頭皮詢問。
而就在這時,一道像極了英國公張輔的聲音從拐角處傳來。
“哪來的肉香啊~”
樊忠身軀一顫,後槽牙頃刻咬碎兩顆,一言不發,默默從地上撿起了一塊土磚。
………………………………
天順時空。
紫禁城,奉天門。
大批軍士執戟而立,將百官圍於其中。
坐在這龍椅之上的天順帝,架著腿,陰冷的望著百官。
在他旁側的徐有貞,在得到示意之後,繼續朗聲。
“景泰昏庸,本為藩王,奪帝位而自居。”
“太上皇奉天承運,得以復辟,爾等瞎眼逆臣,當年竟是擁戴反王,罪該萬死!“
“然,太上皇寬宏大量,今日下跪朝拜者,恕之。”
言罷,徐有貞率先跪了下去。
可這奉天門前的百官,竟是無一人動。
“大逆不道!”
“上皇北狩歸來之時,曾對天發誓,不再幹涉朝政!此番毒誓!天人皆知,言猶在耳!”
“無恥!無恥啊!”
“陛下在何處,我要見陛下!爾等這是在造反亂國!”
“參拜聖上…!”
“…………”
各種聲音,於百官之間群起,罵的,怒的,哭的,直接跪下的二五仔也不少。
龍椅上的朱祁鎮,冰冷的注視著階下一切,聲音緩緩開口。
“跪者生。”
“立者,死。”
話音落。
早已等待許久的石亨鏘的拔劍,周遭的軍士亦是齊齊踏前數步,刀戟指向百官,儼然是打算來一場血洗。
“倘若大明曆代先帝有靈,必要將你這等禍國之輩逐出皇冊,不得翻身!”
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內閣首輔王文,這位在歷史上與于謙一同被殺的景泰重臣,以手中笏板指著龍椅上的朱祁鎮,破口大罵。
“先帝有靈。”
天順帝,淡淡自語。
他站了起來,笑了,仰天大笑。
“歷代先帝若是有靈,當年就不該讓朕兵隕土木!”
“今日之天下,孰能奈何朕?!”
“你們不能,歷代先帝也不能!”
轟……!
陰雲晨光,掠過了一道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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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