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斯接受任命後,先是改換裝容,面孔用麻布包裹,渾身一色黃白戎裝,背上弓矢與獵刀,一副獵人打扮,隨後便待上乾糧與兩匹好馬,沿著大漠的邊緣小心翼翼地離開朔方郡。
進入西河後,他為避開搜查,直接從虎澤北上五原郡,他本擔心一路上可能會被攔截,但結果發現多此一舉。因於夫羅去歲被刺殺的緣故,此處幾乎已經不再有獵人往來,更別說盤查了。數月無人捕殺,虎澤的麋鹿也膽大起來,見了畢斯自若無人地飲水。
出了虎澤,再向北數十里,便是滾滾的河水,河水兩岸都是青青無垠的草原。畢斯沿著河水一路向西,才發覺天地如此寥廓,心胸也為之開闊,河套兩岸的鮮卑人們正沿河唱著歌謠,他略微懂得鮮卑語,能聽得大意是:
“七十個青色的山頭之下,
是大澤邊一望無際的刺勒川。
頭頂的天像是無邊的穹廬,
蒼天濃雲籠蓋茫茫的原野。
漫步在藍色山坡上的,
那是長鬃毛的駿馬。
伏在豐美草地間的,
那是肥嫩的羊兒。
勁風吹拂的馬鞍上的,
那是父兄高挺的身姿。
蒼茫天野間住著的,
那是不離馬背和弓矢的天之驕子。”
歌調蒼涼且悠長,如雄鷹展翅滑翔在無邊的草原;又如人緩步信馬由韁,目力所及,蒼原之上遍佈勁草。
畢斯聽著歌謠大為悵惘,他才想起匈奴人原本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如今物是人非,他竟然在鮮卑人的歌謠中才能體會到先祖們縱橫草原的情懷。
等他行至雲中郡,三十來名索頭部的騎士覺得他言行格格不入,便將他攔在白渠水南岸,打聽他的來歷,畢斯便如實交代說,他是匈奴當戶王的使者,前來向鮮卑單于求援。
這些騎士一開始還只當是玩笑,但聽聞他越說越詳細,這些騎士都認真起來,眼神中帶著興奮的火焰,首領對他說:“如你所說,當戶王正是匈奴的驕子,而我們魁頭單于是天神行走人間的化身,想必以他的智慧,定然會幫助你們,你沒來過漠北,想必走了不少彎路吧,跟著我走,我帶你去見我們單于!”
於是他們給畢斯換上更高的白鬃馬,快馬加鞭,從雲中東行,過鹽澤、強陰而至平城。一入平城,便見山勢從草原驟然騰起,北邊有白登山、雙山、二朗山,南邊有桓山、太白山、六稜山,只是在此地還是時斷時續,彷彿曠野中伸出幾根指節,將平城握在掌心。
畢斯只在王帳外等了約半個時辰,便有人請他入帳,等他等引導開啟帳幕後,裡面的景象令他不由氣息一滯:王帳內滿滿當當兩排分坐著二十來人,全幅武裝渾身甲冑,顯然都是鮮卑族中的大人。
而帳中有一正一副兩個坐席,坐在正中的那人四十來歲,面帶青色,眼神飽含旺盛的精力,他頭戴金頂,身披狐絨披風,左手持一把小刀,右手把著銀盤,將盤中的鹿肉切割成片,如此情形,令畢斯立刻知曉他的身份,這定是鮮卑單于。
鮮卑單于用鮮卑話與他言語,問他可有物件作為使者的憑依,他便獻出事先帶上的金刀,魁頭放下鹿肉,從侍從手中接過金刀,在手中把玩著,面孔上緩緩露出微笑,他便開始問當戶起事的情形、時日、以及匈奴單于的反應。
畢斯一一照答,等到聽聞匈奴單于已經先敗下一陣,損失過萬軍隊,不止是鮮卑單于面露喜色,連鮮卑諸帥也不禁開始議論起來。鮮卑單于便對他說:“你先退出去,等我與眾帥商量一番,再喚你進來。”
等畢斯出去,魁頭問眾帥說:“去載我聽聞於夫羅繼任單于,知其才疏志短,又心胸狹隘,定然會催逼內亂。如今匈奴果然內生大亂,我覺得這正是我鮮卑等待已久的拓土良機,不知你們如何想?”
宿六斤黑躂贊同說:“單于所言正是!天神保佑我鮮卑,先大勝劉備,如今於夫羅又毀藩籬,正是我輩用武之時。但在屬下看來,不如假意許諾使者,先等偽王率軍先去征討那個什麼當戶,我等趁定襄邊防空虛,定能一戰而下全郡!”
眾人對此都非常贊同,唯有拓跋鄰反對,他出來說:“如若單于當真想擴疆定土,而非掠勝則走,則萬萬不可。”
步度根坐在魁頭一側,他問道:“拓跋大人有何高見?”
拓跋鄰對此事分析說:“我軍若要攻克定襄,則不可能速勝,匈奴部眾稀缺,但定襄諸城皆在深山,我軍仰面攻城,必然要耗時匪淺。但當戶出身微寒,難以服眾,縱然一時得勢,也難以與於夫羅長久對抗,一旦於夫羅平滅叛軍,以十數萬眾回攻定襄,我部縱然不敗,也只能撤軍而已。”
步度根又問:“那依你所見,我等應該如何行事?”
拓跋鄰稍稍停頓,整理思路再獻策說:“必須立刻出軍,聲援當戶,如若於夫羅出軍救援定襄,則當戶便可令為禍匈奴三郡,於夫羅如此情形於我作戰,軍心難穩,則必然失利!如若於夫羅還是出軍平叛為先,則單于正有充足時間攻克定襄諸城。望單于深思!”
步度根頷首贊同,對兄長說:“單于,我贊同拓跋大人的計策。”
魁頭敲擊手中的金刀,對坐下眾帥說道:“你們都聽到了,那便開始準備吧。”隨後又對侍從說:“把那個使者叫來,說我要告訴他個好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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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伊金霍大敗的訊息後,於夫羅幾乎說不出話,他這幾日感染了些許風寒,只能躺在床上歇息,他的衾被分為三層,第一層是繡有林間百獸的關中綢褥,第二層是羊羔毛髮編織的純白長毯,第三層是刺有山嶽河川的冀州羅被,身側有兩名美姬躺在被中,為他取暖禦寒。
於夫羅本不是剛強的個性,但如此溫軟世界裡,卻也讓他自疑自己是否有些軟弱了。他聽聞訊息時想憤怒,想象奮發殺敵,渾身卻沒有氣力,身體感受衾被柔軟的質感,讓他只在寢衣裡活動了兩下手臂,便又停歇休憩,不可否認,這是舒適的,但他再想起接連失利的戰事,也不禁自己的統治與這些衾被聯絡在一起,似乎都是一般軟弱。
一萬多人的損失實非小數目,伊金霍深受於夫羅重用,所以派給他的將士莫不是單于麾下的精銳,絕非那些平日放牧,戰時上馬的部民可並論,如今損失近半,一時間令於夫羅心中暗恨不已,但也只得令答谷前去整頓潰兵,而後召集諸王討論事後對策。
會上他的傷寒稍好,但精神仍是不振,而匈奴諸王只有唯唯諾諾,紛紛表態唯單于馬首是瞻,除此之外更無一個建議。他怒斥道:“那還要你們這些王公有甚用處?”一個參會的裨小王想緩和局面:“單于天縱英明,連單于一時尚不能得計,眾位大王自然也需時日”
話音未落,於夫羅已經不耐煩地呵斥道:“這等敷衍小人,在這裡有什麼用?拖出去,打五十鞭!”原來他竟是對侍衛說的,等侍衛將那人拖出去,他又嫌甩鞭的聲音太小,對帳外揚聲怒喝:“狠打!”
帳外的慘叫漏進帳來,令帳內諸王遍體生寒,那裨小王素日裡也算是單于的近臣,都落得如此下場,念及此處,王侯們低首不敢仰視,單于也一言不發,命諸王回去思考對策,逗留美稷數日,五日後便再在此商議,隨後就此散會。諸王出得門來,只見那裨小王一背的血痕,整個人癱倒在地,已然暈死過去,也不敢多看幾眼,便匆匆離去。
但不到五日,在第三日諸王便又重新議會,原因很簡單,武州的呼衍部帶來一個新的訊息:鮮卑人再次提五萬大軍,西進圍攻武州,于勒都正在堅守待援。
聽聞這個訊息,在場所有王侯神色都面面相覷,都看到對方飽含擔憂之色。於夫羅臉色已然沉如寒冰,他強作調侃,對王侯們暗含忿意的問說:“如今兩面受敵,北有鮮卑偽王率大軍圍攻武州,西有叛賊佔據朔方,正是國中生死攸關,前途晦暗的時刻,諸位有什麼主意就出什麼主意,送死的出送死的主意,投降出投降的主意,我一概不究!”
諸王侯卻仍然一聲不吭,不過這與前些日子不同,此次他們確實不知如何是好。
且渠智牙斯看眾王景象,不禁心中太息,終於向前獻策說道:“單于不必如此憂心,我曾與大城會戰的將士瞭解過,伊金霍若非在西風之下硬衝後陣,無論如何也不會遭此大敗,可見朔方叛賊不善戰陣,單于只須擇一良將,率萬餘將士,與敵對峙,敵必進不能成功,而糧草不容後退,時日久長,叛眾必然潰散。”
他這一番話井井有條鞭辟入裡,於夫羅連連頷首,眉間微微鬆懈,他忙問說:“且奈鮮卑若何?”
大且渠誠懇說:“定襄溝壑叢叢,非一日能克,只要我等覆滅叛軍,大張旗鼓向北進軍,鮮卑偽王定然識時而退。”
於夫羅滿意頷首,四顧感嘆道:“到此時方才知曉,還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賢能。”他又問說:“大且渠還有何要求,但能取勝,我自無不允!”
大且渠沉思片刻說道:“請左日逐王與老臣同往。”
劉宣一愣,他尚未來得及拒絕,單于已然賜下金帶說道:“那便有勞大且渠前去朔方平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