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兩秒。
包廂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鄭鳴拇指已經放在人中,強撐著不讓自己昏厥過去。
小祖宗,碰瓷也要看人吧!
那位可是傳聞中齋戒養性的京圈大佬,別說喊宋叔叔了,喊宋爸爸也不行啊!
除他之外,包廂內眾人臉色不一,但無例外的幸災樂禍。
這種不知天高地厚,仗著點姿色就想釣頂級貴公子的女人他們見得多了。
也得虧今個運氣不錯,遇到的是玉面君子宋瑾硯,最多隻會禮貌地打發人把她帶走,不至於倒大黴。
所有人安靜看戲,一旁的胡總頂著被燙紅的半張臉,兩步上前,試圖抓住明荔的手臂,張狂道:“我替宋總教訓教訓這個不懂事的小蹄子。”
只不過,還未觸碰到少女衣角,手臂便被牢牢鉗制住。
男人骨節清晰的右手按住明荔後腦,另隻手抬起,握住那隻手,指骨用力,小臂隱露青色脈絡。
胡總面色扭曲地大叫一聲。
宋瑾硯微側下頜,嗓音聽不出情緒:“帶走。”
“是。”
保鏢上前,一左一右押著滿臉不明狀況的胡總,拖著就離開了包廂。
一旁馮特助遞上溼巾,宋瑾硯接過,一根根擦過修長手指。
包廂眾人驚呆在原地,無一人敢妄動。
胡總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對於宋瑾硯來說,帶走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但傳言他手腕溫和,待人素來禮讓三分。
今兒…怎麼和傳聞差這麼多?!
眾人的視線緩緩落於立於他面前的少女。這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一片安靜中,唯有鄭鳴起死回生般,抹了把額頭的汗。
炙熱的眼神望向明荔——
從今天起,明荔就是他真祖宗!
只是,這飯…還能吃嗎?
待宋瑾硯擦完手,他抬眼,嗓音徐徐道:“讓大家見笑了。”
眾人不約而同搖頭。
誰敢笑啊!
宋瑾硯偏頭示意馮特助,後者接收訊號,知道boss這是要自己頂上。
“真不巧。”馮特助早已鍛鍊一副睜眼說瞎話的本領:“我們宋總臨時有點事…”
“宋總您忙!您請!”
至於什麼事,大家看了看那位所謂的“侄女”,心領神會。
既懂情趣,又會撒嬌。
原來宋大佬不是不近女色,而是喜歡這種頂級小妖精!
從包廂出來時,只餘明荔和宋瑾硯兩人。
宋瑾硯走在前面,在打電話。
明荔低著頭,走一步,躊躇地頓一下,剛剛那點勇氣早已經消失殆盡。
她低頭玩著手指,心情複雜。
從沒想過會突然和宋瑾硯見面,更驚於他便是那個大投資方。
但,男人至今還沒和她說一句話——是不是想起她是個小白眼狼,再也不想理她了。
不理就不理!她也不理他了!
明荔突然一聲不吭地停下來,站在原地。
宋瑾硯餘光察覺,停頓腳步。
一回頭便看見少女繃緊的小臉,和快翹上天的嘴巴。
個子沒高,倒是脾氣見長。
宋瑾硯垂落眉眼,繼續接電話。
“宋先生,選單是我們配還是您來定?”電話那頭,經理低聲詢問。
宋瑾硯沉凝片刻:“稍等。”
一回頭,他對上明荔偷摸著,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
因著被抓包,少女表情侷促又懊喪。
宋瑾硯上前兩步,微俯身,視線與明荔平齊。
“想吃什麼?”
明荔手背在身後,別過腦袋,賭氣一般:“不吃了。”
宋瑾硯深深看她一眼,對電話那頭低緩道:“菠蘿烤飯,梅子凍糕,山楂甜茶…”
他念得慢,嗓音如玉石敲擊。
全是她愛吃的。
明荔眼睛慢慢晶亮,沒忍住嘟囔:“還有果子酒。”
“嗯,還有果子酒。”宋瑾硯徐徐道。
下一秒。
“都不需要。”
明荔:“……”
她睜大眼睛,兩人視線對上。
男人眼帶笑:“不是不吃麼。”
“你…”明荔臉頰燙得漲紅,抬頭瞪他:“宋瑾硯,你明明知道我…唔!”
宋瑾硯收了手機,清晰指骨敲上少女頭頂,沉聲:“沒大沒小。”
明荔捂住頭,紅唇抿起,不服氣道:“明明是你一直不理我!”
她眼眸有水光,彷彿受到了極大的委屈般,鼻尖紅紅的。
一秒,兩秒。
宋瑾硯終是敗下陣來:“我不是在給你訂餐?”
“哼。”
換來少女鼻尖一聲輕哼,她吸了吸鼻子,挺胸往前走。
走出兩步,又回頭,抬起下巴:“我要喝果子酒。”
還是這般,慣會蹬鼻子上臉。
宋瑾硯看她嬌矜背影,半晌,抬步跟上。
-
明荔咬了口梅子糕,時不時抬眸,望向對面向來安靜的男人。
宋瑾硯口味清淡,不吃甜,不吃辣。
這一桌子大多按照她的喜好,他偶爾下筷。
明荔視線從他握著筷子,蔓延青色脈絡的指骨往上,到系得規整的領帶,半隱其間的喉結。
最後是輪廓清落的五官,以及那雙清淡若琉璃的眼眸。
明荔漸漸有些出神。
宋成睿曾因叔侄倆眉眼間的三分肖似,被人笑稱“小宋瑾硯”。
明荔為此而自豪。
自她建立審美開始,宋瑾硯就是帥哥中的頂配,能沾上邊都是中了基因彩票。
可在她開心地將此發現告訴宋成睿後,少年則陡然朝她冷了臉。
彼時的明荔不知所措。
直到很久以後,宋成睿讓她看清自己的身份,離宋瑾硯遠一點,她才知道,原來宋成睿平生最討厭的,就是和宋瑾硯比較。
後來,宋成睿長開了,那三分的相似也了無影蹤。
好看也好看,就是少了那份氣韻。
想到這兒,明荔搖搖頭。
對面的視線肆意大膽,頻頻投來,看著看著,竟還搖頭嘆起了氣。
宋瑾硯執筷的手一頓,目光投向她,儘量溫和聲線:“是我影響你了?還是菜不合胃口?”
明荔心一跳,忙回神,晃了晃細白小手:“沒有,都沒有!”
她拍了拍心口——
還得是宋瑾硯,把自己偷看他都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她張口就來:“我看叔叔,是覺得叔叔還很年輕。”
明荔忍不住掐著手指,算了算。
從他二十七歲去港城開發專案之後…三年了吧?
這豈不是,三十歲了!
天。
宋瑾硯怎麼不老的呀!
宋瑾硯指腹摩挲瓷杯,視線定定落於她面上,被逗笑了:“是嗎?”
少女彎著眼,捧腮看他。因喝了果子酒的緣故,雪腮染粉,膚若凝脂:“是呀。”
宋瑾硯眸色變深,微晃神。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牽著白色裙邊,站在宋家角落的瘦弱女孩。
那年,她格格不入,會警覺地豎起所有尖刺。
只是一個恍惚的功夫,便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平靜的茶麵,突然蕩起一圈圈漣漪。
宋瑾硯低頭喝茶:“夭夭也長大了。”
明荔朝他比出兩根手指,“我二十啦。”
“二十啊,”宋瑾硯輕念,“那到年紀了。”
“什麼年紀?”
“嫁過來的年紀。”
明荔差點嗆到,為男人驚雷般輕描淡寫的話語:“兩家聯姻的事,已經提上日程。”
明荔笑意收斂。宋瑾硯的話,再次提醒了她的立場。
宋瑾硯:“得償所願。”
口中的酒泛起綿密的澀,明荔笑著重複:“是啊,得償所願。”
宋瑾硯看她良久,低頭執起筷子:“吃吧。”
夜色轉深。
宜城的夜晚濃稠如墨,黑色商務車行駛在馬路。
馮特助替宋瑾硯主持完飯局,暫領了司機職務。他透過後視鏡,看了眼靠在窗邊,因多飲了些酒,睡得暈乎乎的女孩。
作為宋瑾硯十年特助,他當然認識這位小祖宗。
那些年,boss可是為她,既當爹又當媽。
而現在,又要重蹈覆轍了——
“宋叔叔。”
“嗯。”
“宋叔叔。”
“嗯。”
“嗚嗚嗚…”女孩突然哭泣,“我頭好暈呀。”
“快到了。”
“我們去哪兒啊…”
“送你回家。”
“可是,”明荔腦子彷彿生了鏽,遲鈍道:“我好像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瑾硯溫聲低語:“那就等會再想。”
“噢。”
沒安靜幾秒,宋瑾硯的衣袖被瑩白手指勾住,他略低眼。
明荔蹬了高跟鞋,屈膝跪坐著,紅色裙襬鋪落,如靡麗的花瓣。她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宋叔叔…”
他不厭其煩:“嗯。”
明荔終於問出憋了一晚上的問題:“你有沒有生過我的氣?我以前…”
她突然頓住。
十幾歲的自己那麼不知天高地厚,揚言“立場不同不相為謀”,自以為是地拉開距離。
他素來是忙的,他不露面,她便再也見不到他。
一直到今天。
宋瑾硯表情不變:“你覺得我該生氣嗎?”
明荔愣著,她向來讀不透他的心思。
讀不懂就不讀了!
她突然上前,細白手指一把扯住男人領帶:“我不管該不該,反正你不許生我氣,不許不和我說話!”
前排馮特助簡直要驚呆了,他縮了縮頭,心中則在哀嚎——
小祖宗啊!你知道你在扯誰的領帶嗎!你真以為boss脾氣那麼好啊!!
下一秒。
一聲輕而緩的嘆息,宋瑾硯握住明荔手指,沉嗓:“松一點。”
明荔裝作聽不見:“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宋叔叔不能和我計較的。”
她用她慣會的撒嬌樣式晃動領帶:“好不好嘛。”
宋瑾硯安靜看她。
她在宋成睿面前也這樣嗎?又嬌又橫,能把人勾瘋。
因著男人久久不說話,明荔心中發涼,臉色也慢慢變白,垂下手,放在身兩側。
“耐心就這麼點兒?”宋瑾硯微涼指骨壓在她後腦,抬起她臉。兩人對視,他眸似壓著無邊的霧,看不分明,“我怎會真的與你置氣?”
明荔愣了幾秒,突然,眉開眼笑。往座椅一靠,不自覺晃動小腿,足腕上銀鈴歡快響動,“我就知道您大人有大量。”
宋瑾硯目光跟隨著,落於她瑩白裸露的足。突然,將手邊的西裝拋過去,擋住。
明荔不明所以。
男人卻已經側臉,他滾動喉結,聲音有些啞:“頭暈就再睡會。”
明荔點點頭。
她懶懶靠著,看著窗外移動的夜色,眼神凝固,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了什麼——
明荔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驚道:“宋叔叔,我今晚十點的航班!”
宋瑾硯看了眼腕錶,平靜提醒:“已經九點半了。”
“那怎麼辦?”明荔慌了神,“成睿哥哥會接我…”
“從宜城回京,走高速兩個半小時。”
“那你能…”
“我不能。”宋瑾硯面色有些淡。
明荔一愣。
宋瑾硯目視前方:“你該問馮特助。”
馮特助:“……”
好傢伙,自己拒絕不了,就把鍋推給他?
少女扒著椅背,探頭過來,嗓音動聽:“馮哥哥。”
“…可以。”
宋瑾硯似笑非笑:“看來馮特助精力不錯。”
馮特助:“……”
他也拒絕不了啊!
明荔解決燃眉之急,笑眯眯謝過馮特助,安心靠著:“我睡了。”
轎車平穩行駛,少女靠著窗呼吸綿長。
宋瑾硯視線垂落。
手機顯示有最新的郵件。鄭鳴做事還算細心,《逐日》的每個鏡頭和創意都會及時上報溝通。
宋瑾硯長指緩動,一幀幀停頓。光影時明時暗,落於他眉眼。
馬背上,少女意氣風發,明豔不可方物。
他側頭,目光如水般輕輕落於窗邊的剪影,久久未動。
突然,一道手機鈴聲突兀響起。
明荔也從車座被驚醒,下意識從包中摸出手機。
螢幕上,來電人顯示:[成睿哥哥]。
她迷濛的眼漸漸清明,變亮。
剛要接聽,突然想到什麼,抬眸望向宋瑾硯。
可惜,車內光線太暗,她看不清他表情:“宋叔叔,我…”
“接。”男人言簡意賅,甚至顯得冷淡。
明荔低頭接通電話。
宋成睿那頭不算安靜,隱約有人聲。
不等明荔說話,他開門見山:“夭夭,你剛下飛機?”
“我…”
還未說完,那頭已經說話,是一貫的清冷強勢:“夭夭,抱歉。我今晚臨時有事,於助理已經等在機場,他會送你回公寓。”
男聲清晰,落於後車廂。他已經習慣明荔在他面前的溫順和乖巧,一如既往地安排好一切。
明荔眼中的光垂落。
心口像是破了個洞,一股股灌著寒涼的風,吹滅心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