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城號稱北原第一雄關,扼住當塗山虎嘯峽入口,城牆足有二十米高,經年有一萬戰兵駐守。但如今高牆殘缺大半,用沙袋填住了。城門也早在幾天前被毀壞,現在只以鐵拒馬攔著。
入城之後,在空中飛著的兩個羽人才落下,按著腰間短匕走在李伯辰身後。
東方天際微亮,峽中兩側營帳內的軍士都起了。火頭軍在營外路旁生火融雪煮水,另一些軍卒開始重複前一天沒有做完的事——搬運、掩埋屍體。
七天前妖獸突入城中又撤出,一萬人死四千餘人,傷兩千餘人,許多屍體還被掩埋在殘磚斷瓦甚至妖獸殘軀之下,又上了凍,很難清理。
李伯辰看到路上、路邊烏黑的冰塊、殘雪,一時間有些劫後餘生之感,心裡倒不知該苦澀還是該鬆快。
見到他們五個人經過,路旁的軍士紛紛側目。一個在鍋裡攪雪的火頭軍瞪起眼睛,愣了愣,叫道:“辰哥?!你沒死!?”
李伯辰向他笑了笑:“命大。”
再走十幾步,又有五六個人站起身同李伯辰打招呼,“辰哥”、“辰哥”地叫個不停,其中還有些明顯年長的,也都是一樣地稱呼。倒是沒什麼人注意隋不休——大概因為他現在形容狼狽又用薄毯掩了半邊臉,沒人能想到他是幾天前在城頭那個鮮衣怒馬的貴公子。
走在他身邊的百應皺了皺眉:“你名氣倒不小。”
李伯辰一笑,沒說話。
沿著山下峽谷走了十分鐘,同李伯辰打招呼的足有二三十人。等過了峽谷,眼前便是一片群山環繞之中的大盆地。平時這盆地裡是無量城中屯兵、駐民之所,房屋很密集。如今房舍大部分都倒塌了,只有南邊一片建在半山腰上的高大樓臺還大致儲存完好。
百應就又說:“你一個十將,怎麼結識了這麼多人?”
隋不休也來看他,似乎也想知道答案。
李伯辰笑笑:“在無量城待了六年,就是一條狗,別人也熟了。”
百應陰沉地盯他一眼,李伯辰又笑:“當然是說我這樣的卒子。隋公子和百將軍在忙大事,也沒必要和我們這些人打成一片。”
百應哼了一聲。五人從盆地中的廢墟穿過,又看到不少凝結的血塊、屍體。七天前妖獸就是突入了這裡,並劫走隋不休。最後在南邊小山下停住,往上看便是高高盤踞的徹北公樓堡。
盔甲閃亮的親兵守住向上的山道,而附近的積雪、屍體、廢墟,早都清理乾淨了。百應停下,轉臉看李伯辰:“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入城走了一遭,許多人都瞧見你了。但你記著,那些人保不了你。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公子仁厚,說要你活命。如果你能管住自己的嘴,那就叫你活著風光回到故里。”
李伯辰嘆了口氣:“百將軍,這些你不說我也懂。我只想過安穩日子,為什麼要給自己找麻煩?我不求別的賞賜,只求別虧了我六年的十萬錢,還有一百零八個妖獸的腦袋。”
百應的臉色稍有緩和,微微點頭:“明事理當然最好。是你的賞賜,就不會虧待你。但你現在得在我這裡待些日子。”
李伯辰點頭:“好。但一會我想吃些東西,最好有一碗熱湯。”
百應淡笑:“可以。”
隨後轉身對隋不休說:“少主,去見主公吧,他一定等急了。”
隋不休點頭,看了李伯辰一眼,轉身踏上山路。
……
李伯辰被留下的兩個羽人親衛“護送”至山腳下的一個院子裡。
獨門獨院,只有一間房,是以青石和夯土築成的。雖然外觀簡陋,但勝在保暖、堅實。這種院子在山腳下延綿一排,有許多處已損毀了。這些都是從前駐守無量城的東府軍中層軍官的居所。但現在還有命住回到這裡的,大概只有十之二三了。
院子與遠處的軍民居所隔了一條上凍的河、兩塊大校場。要是李伯辰想逃,極容易被發現。
門被關上,似乎還落了鎖。隨後窗板也被上了,也落了鎖。
太陽還沒躍出山頭,屋子裡黑沉沉的。李伯辰在門邊的灶臺上摸到一盞油燈,用火鐮點燃了。灶上沒有鍋,裡間只有一鋪鋪著稻草的炕。屋子裡冷得像冰窖,呵氣成霜。
但這裡至少比雪原上好很多。李伯辰熄了燈,慢慢爬到炕上,抓了些稻草蓋在身上。他太累了,想要睡一會。
百應說只要他不亂說話,自可榮歸故里。倒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較小。他知道百應這個人——他原本是羽人高隼部的王族成員。二十多年前高隼部在天子畿叛亂,王族成年的盡數被誅,年幼的則被髮賣為奴。
徹北公隋無咎買下他的時候,他只有六歲。但經過數年調教,就成了隋無咎的忠犬,做事極心狠。隋不休或許會放自己走,但百應心沒那麼善。
更要命的是,他在隋無咎面前說話還很有分量。
可至少今天不會殺了自己。剛才一路走過來被不少人看到了,進這院子裡的時候,也被許多軍民遠遠瞧見了。真要動手,也得等上幾天。
他就閉上眼,只呼吸了兩次,沉沉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陽光與北風一起從窗板縫裡透進來,叫這屋子不那麼昏暗。照舊做了噩夢,夢裡照舊有許多囈語。
他暗運真元運走了一個周天,覺得身上有了些熱氣。再往炕上看,發現擱著一個食盒。他在雪原上硬捱了好幾天,疲乏到極致,竟沒感覺有人趁他睡著的時候進來了。不過這倒叫他更安心。
揭了食盒,發現是個精巧玩意兒——盒壁很厚,是鐵鑄的。但中間空心,底部放了悶燃的木炭。不知道在炕上放了多久,裡面的吃食還是溫熱的。
食盒旁邊擱了一套棉服,是普通軍卒的。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拿起來穿了。動作時雙腿微微發癢,但沒看出什麼異常,想來該是因為妖獸血肉的緣故。這些事在眼前都屬細枝末節,他不叫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