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寵慣了那人,才忽視了,本該雨露均霑的後宮。
良久,李玄胤抬起手腕,指腹輕柔地擦過她眼尾的紅意,低下聲安撫,“別哭了,朕今夜歇在朝露殿。”
“朕與你,還會有孩子的。”
……
秋意漸濃,一晃數日過去,聽聞應嬪那日去了乾坤宮,後來,聖駕當夜就歇在了朝露殿。
婉芙這才發覺出不尋常,應嬪有謀害龍嗣之嫌,皇上會不清楚麼?如果心知肚明,又為何給了應嬪這份體面。或許,是她低估了皇上對應嬪的舊情。應嬪倒底是有些手段,能讓皇上為她破了這麼多規矩,甚至可以不顧龍嗣。
她未來得及多想,這日從坤寧宮問安回來,便得知了一個信兒,寧國公夫人,劉氏,入了宮去探望江常在。
江晚吟的月份不小了,自那日太醫開了藥,殿中燃上安神香後,江晚吟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似是意識到眼下只有腹中龍裔才靠得住,直接向坤寧宮告了假,在鹹福宮安心養胎。
嬪妃入了宮,便不可輕易出去,無召也不得輕易見到家中人。劉氏這遭入宮,無非是因著江常在腹中龍裔。
婉芙支頤著憑几,眼神怔然地看向廊廡下的盛放的碧桃,嬌媚紅豔,最是多情。她不愛桃花,但是皇上說這花與她最為相襯,才讓人栽了滿園。
其實,一點都不好看。
婉芙不禁記起在外祖家時,滿庭盛放的白梨,片片如雪。她幼時愛哭,也不知為何,偏愛雪白的梨花,幾個舅舅哄她想盡了法子,最後才發現她的偏好,便在夜中,偷偷拿了外祖千金得來,欲贈給友人的雪梨幼苗,栽到了庭院裡,哄著她說,待過些時日,就會長出大片大片亭亭如蓋的雪梨。
翌日外祖得了這件事,氣得拿家法挨個打了四個舅舅,卻倒底寵她,親自去向友人賠罪,也沒將那小幼苗拔掉。
後來,那棵小幼苗越長越高,比她還高,到了夏日,小舅舅就會爬到樹上給她摘梨子。
她初到寧國公府那年,寧國公府後院也種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梨樹,憶起往事,便偷偷爬到梨樹上摘梨子。正巧那日是劉氏壽辰,她被人發現,劉氏已摘梨不吉為由,將她打了三十戒尺,關去了柴房。婉芙對那段往事的回憶,只剩下了無盡的黑暗和飢餓。
整整五日,劉氏沒給過她一口吃食。她不停地哀求認錯,打折了脊背跪在地上給守門的小廝磕頭,那人卻道是夫人的吩咐,他不能違抗夫人的命令。
餓了,她就吃地上的草根席子,渴了,她就喝小廝送過來一股嗖味的髒水。
她甚至記不起,究竟是怎麼捱過的那五日,甚至忘了,在寧國公府有多少個日日夜夜與這五日一般,猶如修羅地獄,壓得她不人不鬼,喘不過氣……
珠簾輕撞,打斷了她的思緒,傳話的宮人低頭入內,躬身通稟,“主子,寧國公府夫人請主子去鹹福宮。”
第37章
婉芙輕笑了下,拭了拭眼尾的紅意,“是劉氏親自發的話?”
千黛只覺主子那笑看得她甚是難受,過去扶住婉芙,“主子若是不願,依主子如今的身份,大可推拒了。”
寧國公府日漸沒落,當初張揚的江貴嬪而今不過是六品常在,主子雖無龍裔,卻比江常在得寵,高上一品階的位份,依著主子的身份,即便推拒,寧國公夫人也不敢說什麼。
婉芙挑了下眉,“推拒?為何要推拒。”她趿鞋下地,“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自要去親自見見照顧了我兩年的嫡母。”
……
婉芙尚是五品位份,沒有儀仗,她這回去鹹福宮,將金禧閣大半的宮人都帶了去,特意穿上了御賜的胭脂薄水煙嵌流珠長裙,眉心間點了金箔梨花鈿,耳掛莊妃送她的香木嵌蟬玉鐺,梳著精緻的八寶攢珠髻,妝鏡中映出的女子容顏嬌媚,貴氣逼人,通身的氣度與從前判若兩人。
妝點好後,婉芙才慢悠悠地去了鹹福宮。
……
此時鹹福宮內,宮人陸陸續續退出去,殿內只剩下江氏母女。
江常在整整哭了小半個時辰,才堪堪止住聲,“母親,女兒心裡好苦,那個小狐媚子,她不僅揹著女兒勾搭皇上,竟還用這般下作的計量謀害女兒,女兒只想掐死了那個小賤人,以解女兒心頭只恨!”
劉氏年近四十,因近日寧國公府和女兒接連發生的事,本保養很好的面容漸漸鬆懈,顯出老態。眼瞼裂笑狹短,看起來尖酸刻薄。
最初,女兒侍奉君王已久,卻始終無子,寧國公府雖是世家高門,江銓卻整日貪戀女色,不思進取,寧國公府日漸沒落,她才想到那小狐媚子,迫不得已將江婉芙獻給皇上,等到有了龍裔,再去母留子。
哪想低估了江婉芙,女兒在自己的羽翼下太久,動輒打罵確實是好手,卻不懂拿捏人心,才讓那小狐媚子鑽了空子。
劉氏安撫過女兒,“母親已經讓人去傳那小賤人了,且等她過來,看母親如何拿捏她!”
“國公夫人想拿捏誰?”
遙遙傳來一道笑吟吟的女聲,珠簾開啟,入眼是女子衣裙上大朵大朵的金線海棠,眸如皓月,唇如丹華,眉心的梨花金鈿襯得人宛如妖媚,燦然生光。通身的綾羅綢緞,金玉堆砌,衣裙上顆顆的溫玉珍珠,一見便知價值不菲,非世間凡品。那女子一入門,整個內殿都富麗堂皇起來。
守門的小太監跟在後面,一臉驚惶地跪地,朝江常在請罪,“奴才想來通稟,卻叫泠才人的人押住了……”
江常在死死盯著進來的婉芙,眼眸中是猙獰刻骨的怨毒之色。
“賤婢!”
她氣得發抖,見不得曾經對她唯唯諾諾,連狗都不如的庶妹,活得這般華麗光彩。抬手就要朝婉芙打去,婉芙冷冷一笑,側身躲開,給潘水使了眼色,掣肘住江晚吟。
江晚吟力氣哪如潘水,不斷揮舞手臂掙扎,“狗奴才,給本宮讓開!”
婉芙輕描淡寫道:“姐姐如今已不是嬪位,讓姐姐住在鹹福宮主殿,是皇上的恩賜,姐姐最好自重,日後見了本主可要學著做禮。”
“賤婢!若非你勾搭皇上,皇上何故聽信你的蠱惑,冷落於我!”江常在眼裡充滿怨毒。
婉芙不輕不重,“姐姐慎言。皇上是賢明之君,怎會受我蠱惑?姐姐這番話,叫旁人聽了,難保不落下汙衊君王的重罪!”
“放肆!”劉氏驟然起身,扶住女兒的身子,對潘水道:“江常在腹中懷了龍裔,若是動了胎氣,爾等可擔待得起?”
潘水絲毫不理會劉氏的威脅,他的主子是泠才人,自然泠才人說什麼是什麼。
劉氏見這奴才竟無視自己,一時氣得心血上湧,在府中時,女兒便與自己傳信,說那狐媚子生的小狐媚子有多麼多麼囂張,那時她並未放在心上。女兒一向驕縱,意氣用事,一點不滿便要說個沒完。卻不想,那小狐媚子果然這般猖狂,竟分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劉氏轉臉,對婉芙怒道:“賤奴,還不讓你的奴才放了江常在!”
賤奴……
“呵!”
婉芙眼眸劃過一抹冷意,真是久違的稱呼。
到寧國公府的那兩年,後院的女子叫她什麼的都有,賤婢、賤人、賤種、小狐媚子……而劉氏,最習慣,最順口,最得意的,就是叫她賤奴,連家生子的奴婢都不如,人人可踩上一腳。
她每晚都要拿著小木棍,在柴房的牆上塗塗畫畫,不停地重複,不停地寫,她有名字,她叫餘窈窈,她的家在遠離上京的越州,她有愛她的外祖父,疼她的舅舅們,還有夜中會哄她入睡的阿孃,前十四年,除了父親,她有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那是她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日子。
婉芙壓住喉中的苦澀,斂起眼,對潘水抬了下手,潘水才聽令放過江常在。
“請國公夫人嘴巴放乾淨些,我現在是宮裡的泠才人,早已不是那個任你宰割的江婉芙。”
“賤奴,沒有寧國公府,你又算什麼東西!”劉氏習慣了對江婉芙張口唾罵,此時也未有半分客氣,“你不過是跟你那死去母親的一路貨色!”
“啪”的清脆一響。
“啊!”劉氏慘聲大叫,怔怔地捂住半張臉,“你敢打我?我是你的嫡母!”
“啪!”又一巴掌重重地落下來,婉芙如今掌嘴已是得心應手,她捏著帕子擦了擦手心沾上的脂粉,鬆動手腕,勾著唇,“本主打得就是你!”
那雙靈動的眸子,冷冷看著她,竟讓劉氏從這少女身上覺出高位者的威懾之感。
她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她一向對江銓後院的女人出手狠辣,那年江銓從越州回來,便心不在焉,她當時並未在意,後來無意中得知,江銓竟與一個商賈的狐媚子勾搭在一起。正趕上寧國公府漸漸入不敷出,她才將主意打到那越州狐媚子身上,唆使江銓對餘家下手。可恨的是江銓對那狐媚子竟還有情,迫不得已,她才去求助了母家。
那狐媚子姿容生得確實極好,可惜了,是個沒骨氣的蠢貨,羞愧自盡,她只得將那些怨氣撒到那個賤種身上。
她用的那些手段,別說一個未及笈的孩子,就是後院的姨娘都承受不住,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偏生只有她活了下來。這女子就像一根韌草,看著軟弱,只要有一線生機,便會拼了性命抓住。
怪自己當初就不該把這養不熟的狼,放到宮裡,讓她抓住了機會,致使寧國公府落魄至此。
劉氏扶住女兒坐下,整理了儀容,抬手間,腰上繫著的玉珏掉落在地,婉芙目光看去,鋪天蓋地的回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她怔然片刻,彎腰將那玉珏撿到手中,牙雕的玉麒麟紋樣,磕碰掉了一角,這是她週歲時,外祖親自用上好的綠松石雕給她的玉佩,她帶到十四歲,被婆子押去上京,不知掉到了何處。
再憶這些事,宛如心口凌遲,憶一分,就痛一分。
她摸著上面的細紋,一滴淚水落了下來,嘴邊慘然一笑,只覺錐心刺骨的疼。
婉芙緊緊攥住了那塊牙雕,抬手又給了劉氏狠狠一掌,“劉氏,你虧欠餘家的,還有你們寧國公府,虧欠餘家的,我會讓你們拿命來償還!”
“你瘋了!”劉氏看入少女泛紅雙眼的厲色,卻覺得驚駭,不自覺地顫抖了下,氣勢頓時弱了許多,眼神閃爍道:“不過一塊破玉珏,你……你拿去就是了……”
“但你別忘了,你父親是江銓,你也是寧國公府的血脈。”
“是啊,所以報仇這種事,自然交給江婉芙來做。”婉芙倏地從鬢角拔出髮簪,尖端對著手臂重重一劃,她微微彎起唇角,眸中冷色,“餘窈窈早就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流著你們寧國公府骯髒冷血的江婉芙。”
“怕了嗎?”
“劉氏,你做過那些事,就不怕餘府枉死的冤魂來找你索命?”
劉氏脖頸又是一抖,江晚吟也被這樣的江婉芙嚇到,又驚又怕,她緊緊攥住母親的衣袖,躲到了劉氏身後。
鮮紅的血一滴一滴流到地上,女子像不知疼痛般,挽著笑,笑意卻猶如冰凌。
千黛看著這樣的主子,一陣心疼,見差不多,忙拿出白布為主子包紮。她只知主子是寧國公庶女,料想日子是艱難些,卻不想竟會是這般。有哪家府上主母會叫庶女為賤奴的,她甚至想象不出來,主子在寧國公府時過的是何等日子。
婉芙擦了擦髮簪的血跡,眼眸掃過站著的兩人,目光又打量劉氏這日的衣著。寧國公府能昌盛至今,是沾了餘家的滿門鮮血。
她淡淡開口,“把寧國公夫人這身衣裳扒下來,扔到炭爐裡燒了。”
“江婉芙,你敢這麼對我?”劉氏臉色發白,觸到那女子的一雙眼,頓時汗毛倒豎,喉嚨嚥了咽口水,“不要以為你得皇上聖寵,就可以猖狂了,吟兒腹中可懷著龍裔,若是磕了碰了,哪是你能擔待得起的!”
婉芙扶了扶額,似是才想起來,“將江常在拉開,免得磕了碰了肚子裡的龍裔,本主確實擔待不起。”
“江婉芙!”江常在正欲開口,觸到那少女冰冷的眼,不知為何,竟被那雙眼嚇得身形一顫,兩個粗使婆子過來扯開她的手,婆子力氣大,她哪裡掙得脫,就被人拉到了寢殿,“母親!江婉芙,他日我定要殺了你這個賤人!”
婉芙對那些咒罵之語充耳不聞,讓兩個小太監按住劉氏,跟著的宮女去除劉氏的外衫。
“頭上的髮簪也卸了。”婉芙繼續道。
千黛看著那劉氏掙扎悽慘的情狀,抿了抿唇,小聲勸道:“主子,劉氏倒底是公侯夫人,萬一江常在告到皇上那……”
且主子這般膽大妄為,難保劉氏回去不會聯合世家哭求,壓力給到皇上,主子這自然不好過,逃不得一番懲治。
是了,寧國公府雖不能襲爵,但現在畢竟還是世家。
婉芙攥緊了手心的玉珏,閉了閉眼,還有機會,只要她活著,就不會讓寧國公府好過,不急於這一時。
劉氏從小便是家中嫡女,嫁到寧國公府,雖說江銓後院女子眾多,但哪個不是在她手底下治得服服帖帖的,何時這般屈辱過,這賤奴!她心中怒恨,將所有怨懟都歸到了婉芙身上,此番進宮造此羞辱,她回去比讓她褪一層皮!
“衣裳簪子都拿去燒了。”
婉芙扯了扯唇,轉身出了鹹福宮。
她眼眸低了低,抬手招來秋池,附耳說了幾句,秋池眼睛瞪大,驚道:“主子,這……真的要這麼說?”
婉芙催她,“快去,越快越好。”
秋池是奴才,主子要她幹什麼她自然要去幹,得了吩咐,腳步匆匆地回了儲秀宮。
婉芙並未往金禧閣的方向走,順著宮道,千黛見主子這條路是要去乾坤宮,忍不住問了句,“主子這是要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