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女並不是寧貴妃身邊的一等宮人,但在宮裡待得日子久了,生出了一雙勢利眼,都懂得踩高捧低,此時婉芙不過是一個受了罰的宮人,白生了一張好姿色,這樣還沒被皇上要去,她心裡又是嫉妒又是鄙夷,還帶著一點竊喜。生得好又如何,不得聖寵,沒有皇上寵愛,還不是一個下賤的奴才。
兩刻鐘一到,小宮女一眼也不想多看,匆匆回了啟祥宮。
婉芙雙腿發麻,一手撐在地上要站起來,身子一晃,險些跌坐下去,一隻手扶住了她。
她側眸去看,嘴唇喃喃啟開,“你……”
“不必謝我。”雲鶯扶她慢慢站起來,“主子要吃蓮子,我只是路過碰巧看見了你。”
婉芙揉了揉發麻的腿,將髮簪簪入髮間,還是道了句多謝。
雲鶯若有所思地看她,忽而道:“你長成這樣,一看就是禍水,我可不信皇上沒看中你。”
她出口大膽,惹得婉芙也不禁怔了下,看向四周,見無人才鬆了口氣,只道:“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雲鶯一笑,“無妨,我可沒那個去跟主子告狀的功夫。”
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
寧貴妃掌人嘴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沒掌多久,就被皇上撞見,皇上還似是對那女子有意的事很快被傳開。
後宮的事,但凡跟皇上沾了邊,就沒有不感興趣的。一張嘴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從皇上對那女子有意,變成了皇上要納那女子為嬪妃。這信兒自然瞞不過江貴嬪。
“賤婢!”江貴嬪氣得將手邊的杯盞擲到地上,碎片崩裂,割破了她的手腕。
婉芙額頭觸地,眼眸一冷,很快被斂去,削瘦的肩膀瑟瑟發抖,“主子息怒,奴婢那日是為主子去御膳房取羹湯,並未想到會遇上寧貴妃,也未想過會遇到皇上,主子明察!”
瞧著倒像是怕極了。
她說的一字不差,確實是巧合,誰都不能料到皇上會何時離開,也沒人能料到皇上會走哪條宮道。可江貴嬪不信,她這個庶妹,看似柔弱乖順,任人拿捏,實則有著自己的心思。
江貴嬪睨著她,眼神生寒,“勾引皇上又怎麼樣,你以為皇上能看上你麼?你以為進了宮,府上就會給你做靠山,就能助你麼?還不是本宮身邊伺候的一條狗!”
“跟你那狐媚子娘一樣,就知道勾引人的東西!”
江貴嬪犯懶地打了個哈欠,招聽雨過來為自己揉肩,“本宮該怎麼處置你,才能讓本宮消消氣……”
婉芙眸色微閃,瑟縮著肩膀,頭砰砰叩在地上哀求,“主子不要趕奴婢出鹹福宮,求主子不要把奴婢趕走!”
江貴嬪眼眸轉了個彎,這賤婢不想出鹹福宮,無非是在鹹福宮裡見著皇上方便罷了,她是得將這賤婢送到一個見不到人的地兒。
聽雨見主子臉色,忙過去出主意,“奴婢看娘娘就是待這婢子太好,才讓她上了臉皮,不如好生打一頓,扔到冷宮裡伺候那些發了瘋的嬪妃,遲早有她撐不住的一日。”
“法子不錯。”江貴嬪挑了挑眉,“這賤婢衝撞了寧貴妃,毛手毛腳,沒個規矩,既在本宮宮裡,不罰上一回倒顯得本宮不會教人”
“拉下去鞭笞二十,還有命在就扔去冷宮,伺候那些早失了寵的姐姐,也算是儘儘本宮的心意。”
婉芙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落人眼中時,卻是臉色驀地一白,連哭帶求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啊!”
“奴婢當真不知聖駕會路過那處,主子恕罪啊!”
江貴嬪哪會聽她辯解,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人趕緊拖下去。
江貴嬪親自發話,鞭答的人自然不敢偷奸耍滑,一鞭一鞭下去,都是實打實的。
婉芙唇珠咬得破了皮,忍受著始終未哭叫一聲,阿孃死的時候她沒哭,被江氏母女關在暗不見天日的柴房中,餓得只能吃草根的時候她沒哭,如今也不會哭。她會記得阿孃的死,記得江銓的涼薄,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杖責過,婉芙仿若去了半條命,氣若游絲,一動不動地趴著,恍然中,好似看見了阿孃含淚抱著她的模樣,“窈窈,日後阿孃不能照顧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阿孃,阿芙會聽話,會好好活下去的……”
……
雲鶯來送藥的時候,耳房裡聽見女子細微的喘息聲,很低。她小步過去,輕喚出聲,“婉芙……婉芙……”
見人不應,她嚇了一跳,又忙去推,“你還活著嗎?”
婉芙費力地掀起眼,看見她,想搖頭,又沒有力氣,只道:“我沒事。”
人都打成這樣了,怎麼還能沒事。雲鶯看得心口都揪了一下,“主子也太狠心了。”
宮裡奴才的命本就不是命,不止鹹福宮,皆是如此。婉芙既用了手段,就該料到這後果。私窺帝蹤是大罪,她想不動聲色地在御前露臉,只能用這種自損的法子。
何況納嬪妃這事不得操之過急,須徐徐圖之。當今少時就是鐵血手段從一眾皇子中殺出坐上了那把龍椅,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皇上對她也非全無興趣,但在寧貴妃罰她時,並未多說什麼,她猜不透。
雲鶯不知她心中所想,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這是我從太醫院得來的傷藥,上過幾日就能好了。只是剛用時會有些疼,你忍忍。”
再疼婉芙都受過,這些疼痛於她不算什麼。
雲鶯將傷藥抹去,確實如她所言,傷口觸上,一陣火辣之感。婉芙蹙起眉,雙手攥緊,受了一會兒,才漸漸習慣。
她呼吸很低,烏髮散落在肩頭,額間薄汗涔涔,十分狼狽。一日未進食,此時腹中空空,卻也沒什麼胃口。
榻邊站著的人神色專注,為她上著傷藥。
婉芙下巴搭在手背上,好一會兒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我?”
她對雲鶯的印象,不過是時長在後院侍奉花草,她跟自己一樣,很少無人說話,又因容貌並不出眾,反而沒人注意。
那隻手頓了下,良久,身後才出聲,“因為我跟你一樣,都見不得江貴嬪好。”
江貴嬪仗著家世,嬌慣放肆,對待奴才更是非打即罵,稍有不慎就被拉出去打一頓。前不久,侍奉花草的小宮女就失蹤一個,聽說是因為失手打碎了御賜的聖物。她們這些奴才的命本就不值錢。
婉芙或許明白了,她沒有再問。
“你進宮不久,我猜你也不知那冷宮裡的事。”雲鶯看了下四周,貼到她的耳邊,小聲道,“冷宮東閣關著的,是皇上以前最寵愛的女子,聽說是因謀害皇后,原本是要賜毒酒,皇上念及她喪子,才打入的冷宮。”
婉芙神色微頓,不禁朝她看過去,抿住唇,心中有一個大膽地猜疑,“那嬪妃可是與皇后同時有的皇嗣?”
雲鶯眼眸瞪大,想說什麼終究忍住,只道:“若是應嬪的孩子活著,如今也該三歲了。”
低語的細聲消散在夜中,無所蹤影,不過是再不尋常的夜晚。
雲鶯留下傷藥離開,婉芙卻陷入久久沉思。
皇上登基五載,只有兩年選秀,後宮並不充盈。又因政務繁忙,少進後宮,故而後宮雖有潛邸出來的老人,也很少有懷上皇嗣,即便有了皇嗣,也難生下來。後宮中唯一有皇嗣的人就是那六宮之主,皇后娘娘。
若非雲鶯提點,她竟不知其中還有這些糾葛。連常人都看出的事,皇上難道不知嗎?既然知曉,又為何讓如此寵愛的女子落到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
婉芙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離開鹹福宮確實給了她另一條出路。
……
翌日,乾坤宮
幾近申時,李玄胤議完朝政,手中執筆,伏案處理正事。
今歲暑熱,北方大旱,又遭蝗災,各地官員都到京中上書,請求減稅。收成不好,遭罪的自是百姓,賦稅要減,但怎麼個減法卻是讓他頭疼。
李玄胤批閱著地方呈上來的摺子,眉宇越擰越深,大旱蝗災,這些個老匹夫終於鑽了個空子,開口就要減下五成,說得哭爹喊娘,無非是想欺上瞞下,將那些多餘的銀錢中飽私囊罷了。
當真以為他是不知民事的昏君!
“混賬東西!”
陳德海剛端著茶水進來,風聲一過,一張雜亂的摺子就擲到了他的腳面上。他嚇得心頭猛跳,暗道來的不是時候,忙將摺子撿起來摺好,連帶著茶水一同放到案上,“皇上息怒,可莫要動了心氣,傷了身子。”
他常在御前伺候,哪不明白皇上因何動怒,今年北方大旱嚴重,不得不開倉放糧。偏偏那些地方官又貪婪成性,藉著由頭就要刮百姓一層油水。這都是先帝時常有的事,那些地方官早就盼著這一日,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上登基,勤勉政事,那些地方官想在矇混過去,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這些時日,皇上忙於北方大旱,少見後宮,也就昨日去江貴嬪那歇了晌,遇到寧貴妃,在御花園繞了一會兒。提到寧貴妃,陳德海忍不住覷了皇上一眼,畢竟昨日那番情形,就連他都以為皇上要納了那宮女,不想竟就那麼走了,還讓人跪著繼續受罰,他實在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
又想到今日宮裡的信兒,猶豫要不要說,皇上顯然對那小宮女上了幾分心,但上了多少,他也不知。宮宴時,若非那小宮女到最後關頭,將皇上推開,如今就是主子了,哪還做那些奴才的事,他看不透那小宮女在想什麼,只是惹惱了皇上,她再想上位,怕是難。
他心中正百般糾結著,忽聽帝王沉聲開口,“可查清楚了,那人是哪個宮裡的?”
陳德海心頭又是一咯噔,絞盡腦汁才明白,試探地問道:“皇上說的是昨日受貴妃娘娘罰的女子?”
李玄胤眼皮子睨他,陳德海知自己多這一問,後脖頸黴時一片涼汗,心道當真伴君如伴虎,幸虧他留了個心眼兒,不然今日脖子上這個圓球得交代在這兒。
“回皇上,那女子是鹹福宮的,名喚婉芙。”陳德海頓了下,猶豫幾番還是將一大早的事說了出來,“只不過昨日婉芙姑娘失禮於貴妃娘娘,貴嬪主子為了立規矩,將婉芙姑娘鞭笞二十,今早……今早扔去了冷宮。”
他說得委婉,寧貴妃和江貴嬪為什麼專挑婉芙姑娘一個人貴罰,心裡都門清。他也實在看不透皇上的心思,婉芙姑娘那般姿容,換誰都得多看兩眼,更何況皇上登基後後宮嬪妃雖少,皇上對那事也不上心,但也是個貪新鮮的,就說當年聖寵一時,甚至遠勝於寧貴妃的應嬪主子,過三年,皇上身邊還不是新人不斷,哪有舊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他伺候過幾天先帝,可眼前這位帝王比之先帝,城府不知深了多少。
他始終垂著首,未見皇上神色,卻感覺到脊背都透著股冷颼颼的涼意,良久才聽見,“挑個人照顧著。”
陳德海正要應是,又聽道,“北方大旱,定國公是為肱骨之臣,該出京去視察民情,以昭皇恩。過幾日讓他跟著工部一塊出京吧。”
他心中驚詫,誰不知那定國公風流浪蕩,奢侈淫逸,這去了旱區還了得,三兩日就得受不住,偏是皇上親旨,他是有苦也說不出。
陳德海退出去。
李玄胤靠回椅背上,漫不經心地撥弄拇指的白玉扳指,指腹尚有濡溼柔軟的觸感,那人倒是比他想得沉得住氣,這麼久才露面。不知想到什麼,微微皺起眉宇,臉上嫌棄,就是人太蠢,想什麼法子見他不好,偏偏挑了一種最笨的
他壓了壓眉骨,斂下心緒,投入案牘之中。
一個女子罷了,比不上政事重要,還不值得讓他多費心神。
第4章
婉芙確實是被扔進的冷宮,兩個婆子架著她,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人一走,就插上了冷宮的鐵門。
她忍著疼,一瘸一拐地站起來。
冷宮在皇城最偏僻一隅,往日高牆外都很少有人經過。比起金碧輝煌的殿樓瓊宇,這冷宮實在破爛。兩間偏殿,院中雜草叢生,牆角的枯草有半人高,其中有黑影晃動,好似一個老鼠,很快就躥沒了蹤跡。門框上纏繞了一團蛛網,臺階碎石瓦礫,無人灑掃。
婉芙腰臀疼痛難忍,動一下,不禁嘶了口涼氣,咬著下唇,扶住掉漆的憑欄緩上片刻。
“你是哪個宮裡過來的?”
婉芙朝後看去,只見那搖搖晃晃的門推開,走出一粗布荊釵的女子,彎眉細眼,雖不施粉黛,卻姿容不俗。能入的這深宮,到了皇上跟前的,不說驚豔,也是中上之姿。
只是眼前這女子雖是極為溫和的面相,那雙眼卻猶如潭水,死氣沉沉,毫無生機。料想在這冷宮之中,有生氣才是奇怪。
婉芙撐著腰臀的痛楚,勉強提了提唇角,福身,“奴婢婉芙,見過主子。”
“不必了,一個冷宮的廢妃,哪擔得起主子二字。”她上下打量婉芙一眼,見她這模樣大約是受了罰才過來的。
“你運氣倒好,前幾日剛死了一個,眼下這宮裡就你我,傷重著就去養傷吧。”她衝著對面的偏殿抬抬下巴,“以後你就住那,我喜靜,沒事兒別來煩我。”
這女子說得快,像懶得看她一眼,轉身關了那扇搖搖晃晃的格子門。
既然冷宮只剩下她一人,婉芙猜測這女子是不是雲鶯口中的應嬪。來時她便想過曾聖寵一時的應嬪是何等模樣,今日一見,倒是詫異了,應嬪姿容雖也在上等,卻不比寧貴妃明豔,也不如江貴嬪俏麗,若說長處便是那雙溫柔的眉眼,可如今那雙眉眼被死氣徹底掩去了。
婉芙上了偏殿臺階。
吱呀一聲,門推開。
偏殿要比奴才住的耳房大得多,只是寬敞雖寬敞,雜亂也是真的雜亂。兩張長案,上置的茶碗隨意的放著,裡面盛的水落滿了灰,甚至漂了幾隻小蟲。地面也是塵土覆蓋,踩上一腳,生生留下一道鞋印。鼻翼下,不知從何處漂出的一股酸臭發黴的氣味兒。
她走到榻邊,那張榻放著一床被褥,被角破敗不堪,不知縫補了多少回。衾被裡還有乾涸的褐色痕跡,混雜著幾滴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