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寧國公出言不遜,有失體統,更失了公侯的顏面,臣妾請求皇上加以嚴懲!”
寧貴妃離開席面,面色氣惱,跪身在地,瞪著江貴嬪的眼如冒了火。
左相趙鶴舉自是不能忍受屈辱,一臉怒容下了席位,再儒雅的文臣也被氣得失了體面,臉色青紫,聲音慍怒,“臣請皇上做主!”
有兩個位高的在前面頂著,敬安侯亦坐不下去,縱使丟人,也離了席位,恭恭敬敬地跪下,“臣請皇上做主!”
江貴嬪平日再驕縱,對上有實權的官爵,面色白了又白,嚥了嚥唾,跪身,“皇上,父親吃醉了酒水,無心之失,請皇上饒恕過父親!”
“無心之失?”寧貴妃冷冷哼聲,一個時辰前,這賤人就仗著她腹中的龍裔給自己使絆子,哪能這麼容易就讓她逃脫。
趙鶴舉甩袖沉聲道:“皇上,寧國公生性放浪,屢屢強娶良家女子。北方大旱,不僅胸無點墨,不知實情,還搶旁人功勞,佔為己有,若非皇上聖明,豫北王即使趕到,怕是已釀成大錯!”
“樁樁件件,皇上已寬恕過寧國公,寧國公卻不知悔改,一犯再犯,臣請皇上褫奪寧國公爵位,以儆效尤!”
“不要!”江貴嬪聽著成馳的陳詞,才知父親竟犯下如此多的大錯,讓人拿捏住了把柄。她素來以家世為傲,若家世倚靠,她如何再後宮嬪妃相鬥!
“皇上……”江貴嬪面色慘白,聲音發顫,“皇上,嬪妾父親定是被陷害的,定是有人要加害嬪妾父親!”
她腦中極速思索,父親的行為舉止,與吃下那酒水無異,她分明將那酒水給了江婉芙,為何落了父親腹中。
“是江婉芙!”她兩眼發直,驀地回神指向坐在後面的女子,“是你,是你害了我父!”
這番話引了眾人視線,直到看見那與寧國公有幾分相似的臉,才記起來,寧國公府好似確有一個庶女。
婉芙眼睫一顫,淚水便落了下來,“姐姐何出此言,姐姐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我何故去害了父親……”
“賤人,還不是因為我……”江貴嬪聲音戛然而止,雙目嫉恨,暗暗咬牙。
“行了。”李玄胤冷著臉色,目光掃過眾人。
宮宴出了這等毫無廉恥的事,皇室的臉面也是不好看,在場的無一不垂著頭,若寒噤蟬。
李玄胤起身,下了御階,親自扶起了江貴嬪,這是給足了她體面。江貴嬪鼻尖一酸,強忍著才沒哭出來。李玄胤拍了拍她的手,下一句卻讓她心神膽寒,臉色徹底白了下去。
“寧國公私德不檢,欺君罔上,本該關押入獄,念其宗祖追隨太//祖有功,其女江氏,賢德溫婉,朕相衡其功過,褫奪爵位,後嗣永世不可襲爵。”
江貴嬪心底一沉,霎時面如土色。
……
宮宴草草散去,婉芙起初那點看熱鬧的心思早已消失殆盡,她捏著手心的字條,一顆心止不住狂跳,猶如擂鼓。
自霜降落水後,婉芙再也沒有去過那處竹林,她讓千黛守在外面,貝齒輕咬住下唇,腳步在林中忍不住走來走去,那張字條在手心中出了汗漬,忐忑不安,她甚至無暇去想,這是否是旁人又一次的有心算計。她閉了閉眼,臉色時白時紅,已是寒涼的天,額頭卻沁出細密的汗珠。
終於,密林深處有腳步聲傳來,她眼眸倏地看過去,待看清了那張面孔,嘴唇泛白,雙手微微發抖,喉嚨發緊,分明是夢中可見的情形,雙腿卻仿若定住般,動彈不得。
那男人揹著竹林而來,夜幕為他的面容蒙上一層陰翳,那雙眼卻一如當年看她時的溫和。
“窈窈。”
餘錦之聲音乾啞,張開了雙臂,嘴角勉強牽扯出一個笑,卻看著她如今的模樣,難以笑出來。
婉芙唇瓣顫抖,一滴淚珠從眼眶奪出,劃過臉頰落到地上,無聲的,委屈的,未摻雜分毫的虛情算計。
“小舅舅!”婉芙撲到男人懷中,所有痛苦,驚喜,心疼,委屈……一瞬間迸發而出。這時她才恍然發覺,自己已經許久未這般暢快地哭過了。
餘錦之撫了撫懷中女子的髮鬢,掌下的珠釵翡翠,綾羅綢緞,無不昭示著她如今的身份地位。他心底揪成一團,泛著濃濃的酸楚,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背,“傻丫頭,小舅舅在這,別哭了。”
婉芙從小便是如此,嬌氣愛哭,旁人越說,哭得便越是厲害。淚水弄花了她的妝發,粘溼了餘錦之的衣袍,她扯住男人的衣襬,仰起臉,眼神中藏著一絲的期待,手心隨意抹掉臉上的淚痕,“小舅舅,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還有外祖,阿孃他們如今……”
她沒說出口,小手緊緊攥住了男人的衣袖,懷抱著那麼一分的希望,小舅舅如今還活著,那其他人是不是也還活著……希望太過渺茫,她不敢說出那個字。
餘錦之心口泛酸,餘家的掌上明珠,他捧在手上,從小捧到大的寶貝,如今卻做了皇上的妃嬪,要摻雜到吃人的深宮中,與後宮的女子爭搶聖寵。
他眼眶生紅,袖中的拳頭緊緊攥著,倏忽別過臉,不忍去看懷裡的人,啞著嗓子道:“父親、哥哥們還有阿姐的屍骨遠在越州。”
這句話太過沉重,壓得婉芙喘不過氣,她呆滯片刻,淚水無聲地劃過臉頰,她已經親眼看見了不是嗎?倒底還在期待什麼。
婉芙閉了閉眼,“是誰……”她嘴唇囁嚅,身形顫抖發軟,若非腰後的那隻手臂托住,早就癱坐在了地上。
餘錦之不忍告訴她這個事實,他查了許久,才查出實情,而她卻是那人的親生女兒。
他手臂收緊,心頭像懸了把刀子在鈍著,“江銓尋花問柳,私底下欠了賭債,寧國公府非當年鼎盛世家,早就入不敷出。餘家出身商賈,在越州坐擁萬貫錢財,寧國公聽了下面人的讒言,就將主意打到了餘府,設計父親出海遇難,給餘家隨意按上一樁罪名。阿姊心有愧疚,上吊自盡,大哥二哥三哥被江銓派下的人毆打致死……”
婉芙早有猜測,餘家出事,與江銓脫不了干係,事實竟是如此。
她眼睫顫了下,一張小臉白得幾乎沒有血色。
那時餘錦之尚與好友在外,被人通了音信,是好友攔住他,查清實情,再將哥哥們救出,但終究是他遲了一步。
入了御林軍後,直到那日宮宴,他在竹林中見到了她,也看見了,她親手殺死了那個婢女。他捧在掌心的明珠,從小連只野兔都不忍吃,短短一年,竟然親手殺人。他震驚之餘,將那婢女的屍首暗中處置,送出了宮,以免叫人察覺。
他閉了閉眼,感受到懷中單薄的身影顫抖不止,眼神漸漸沉了下來,江銓,江氏一府,他會讓他們為餘家滿門付出代價,血債血償。
……
婉芙從林中出來,鬢髮歪歪扭扭,眼睛通紅,腫了一圈,形容狼狽,失魂落魄。
千黛擔憂,有心去問,但見主子神色,似不願多說,她只握住了主子的手,捋了捋皺起的衣裙,扶著主子回了金禧閣。
……
寧國公今日之語簡直駭人聽聞,宮宴散去,嘴碎的官家命婦無不驚愕不已,礙於在宮中,面上是風平浪靜,只是那若有若無瞟到敬安侯的視線,讓敬安侯忍不住埋頭到地裡。
事成這樣,他怎能再讓人恥笑,回去必先休妻。與敬安侯不同,武定侯取了趙鶴舉的姊妹,趙鶴舉是當今老師,御前寵臣,他再屈辱,也沒那個膽子把人休了。
鑾輿到了鹹福宮,李玄胤拍了拍身側女子的手,“朕還有政務,改日再來看你。”
許是為了安撫她,才讓她坐著鑾輿回了鹹福宮。隨著話聲落下,江貴嬪眼中僅有的一分希望破滅,失魂落魄地下了儀仗,爵位被奪,意味著幼弟只能靠考取功名贏得隱蔽,世家風光不再,如今,她腹中的龍裔成了唯一希望。
江貴嬪閉了閉眼,護甲狠狠扎破了血肉,她仿若未覺。
“江婉芙,本宮絕不會放過你!”
……
鑾輿回了乾坤宮,御案上呈了新送的摺子。李玄胤換了常服,坐到龍椅上批閱奏摺。
半個時辰後,陳德海從殿外進來,“皇上。”
李玄胤眼也沒抬,硃筆在奏摺上落下兩筆,薄唇啟開,“她乾的?”
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多餘的意味。
陳德海不好回這話,斟酌良久,才道:“是也不是。”
李玄胤頓了下,撂下硃筆,靠到椅背上,眼光讓陳德海心頭髮寒,他慌忙垂下頭,如實稟道:“江貴嬪本在泠常在的酒水裡下了藥,是被江貴嬪宮裡的宮人偷聽到,告訴了泠常在。泠常在這才將計就計,將那杯酒水讓御膳房的人拿給了寧國公。”
宮宴時他就注意到,泠常在沒動一口席面上的吃食,若非當初江貴嬪懲治那小宮女,那宮人也不會去給泠常在通風報信,泠常在不知,自然也就沒有後面的事了。
說來說去,都是江貴嬪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江貴嬪該慶幸的是有了龍裔,否則依著泠常在那睚眥必報的脾氣,今日失了體面的就是江貴嬪了。失了體面事小,身為貴嬪,當眾出如此醜聞,只怕要廢了嬪位,日後在泠常在面前都抬不起頭。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皇上怎麼斷,想必依著皇上現在寵著泠常在的情形,怕是輕拿輕放,寧國公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說起來,泠常在誤打誤撞還幫了皇上大忙,一來皇上本就有意削弱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勢力,這番褫奪爵位,也算是給世家一個警醒,日後也好實行政績考核。
二來也能壓壓江貴嬪的氣焰,她若是聰明,就該知曉皇上的意思,在宮中安心養胎。這麼一想,泠常在不僅沒錯,還有大功,簡直是一石三鳥。
他悄悄覷了眼皇上,帝王靠在龍椅裡,神色看不分明,不過他料想,皇上並未生泠常在的氣,若是動了聖怒,泠常在現在哪能安然待在金禧閣。
良久,李玄胤才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你倒是會給她挑人。”
陳德海冷汗頓時溼了脊背,訕笑著不敢答。泠常在能事成,確實少不得人脈。千黛是宮裡的姑姑,秋池以前在御膳房當差,這兩人找個熟人偷換酒水,易如反掌。
他心中大喊冤枉,當初挑人的時候,可是皇上親自開的口,讓他選得用能辦事的,此時皇上倒是忘了當初的話,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奴才不敢。”
他低著頭,又聽皇上道:“江貴嬪有孕,朕顧念與之情分,擢升三品順儀,其庶妹擢升五品才人。”
陳德海驚得手抖了下,他一時不明白,皇上這是因江貴嬪有孕委屈擢了位份,順帶泠常在,還是為了給泠常在升位份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論如何,這泠常在可是夠有福氣的,一上位就是六品常在,還得了旁人求也求不到的封號。不到兩個月,又升了兩級,直接越過美人成了才人,想來皇上是因這事龍心大悅了,誰讓泠常在誤打誤撞,正撞到了皇上心口上。
第31章
翌日,小太監去兩宮宣了旨,婉芙久久未回過神,聖旨下得太過突然,她沒明白,皇上怎麼沒一句交代就升了她的位份。
“恭喜才人主子!賀喜才人主子!”小太監道了喜,婉芙讓人塞過荷包,小太監在手裡墊了墊,笑意更多了些,這泠才人果真是受著寵,就是這荷包也比別的宮份量大。
婉芙斂了斂眸子,掩唇一笑,試探道:“皇上這次封賞,可是大封了後宮?”
若是大封后宮,就沒什麼奇怪的了。
小太監瞭然,笑道:“主子是有福氣的,整個後宮皇上只封了江順儀和泠才人。”
主子升了位份,自是合宮高興,婉芙一臉憂慮地讓千黛給他們散了銀錢,泠主子大抵對銀錢是沒個數,賞下人的也多,得了賞,宮人日後便伺候得愈發得力。
婉芙坐在軟榻上,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她讓了人出去,只留下千黛,“你說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千黛也摸不準,八成皇上是察覺了主子做的那事,不降罪就罷了,竟然還給了封賞,她也是看不懂。
聖旨來的早,婉芙無暇顧及其他,雖是升了位份,但每日去坤寧宮的問安還是少不得。
坤寧宮得了信,這日問安,婉芙的位子又靠前了些,可算是能遠離陳常在,婉芙覺出這升位份的頭一份好來,不論皇上是怎麼想的,至少她在這後宮又多了一分地位。
請安散去時,婉芙甫一出坤寧宮,迎面就看見了一人。
應嬪穿著素雅的青水緞子,鬢髮間一隻梅花簪,整個人柔柔弱弱站在廊廡下,端得是靜和柔美。
婉芙不禁想,幸而自己三年前未入宮,不論是行事作風還是穿衣打扮,她都與應嬪相差甚遠,擱在三年前,她怕是半點都入不得皇上的眼。
即便升了位份,但才人比之嬪位遠遠低上幾階,她福了身,應嬪略一點頭,“泠妹妹可有別的事?”
婉芙詫異,冷宮時,除卻用膳,應嬪甚少與她說話,更別提主動相邀。今時不同往日,她不是冷宮時落魄的宮女,應嬪也非當是廢棄的主子,宮中紛亂,她並不想捲入應嬪和皇后的爭鬥中。
“怎麼,泠妹妹是瞧不上我?”應嬪斜斜看她一眼,婉芙知自己是推辭不掉了。
此時中秋將過,御花園綻出的是各色菊花,風吹過,梨白的花瓣如疊雲堆雪,滿園紛飛。
應嬪停在大團的秋菊前,一隻素手伸出,青水緞子的衣袖落到腕間,露出腕間成色上好的碧璽玉鐲,她指尖掐住花莖,摘下其中盛放最好的一朵,放在手心中,自嘆道:“都說人不如新,不過是容顏消逝,明日黃花罷了。”
婉芙眉心微皺,想到近來種種,應嬪自出了冷宮,便奪走了後宮女子為數不多的聖寵,算來婉芙只一回侍寢,大多時候皇上都是去的朝露殿,應嬪何出此言。
應嬪看她低眸不語的神色,輕輕一笑,“你聰明,會明白我的意思。”
兩人沒留多久,正要離開,便遠遠地聽見笑聲,緊接著過來一行人,帝王負手在前,身側跟著的女子相貌尋常,卻巧笑倩兮,一舉一動有種颯然利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