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假惺惺,沈清棠只置之不理,攏緊了身上的大氅,盼望著這樣的悽風苦雨快點過去。
雨夜寂靜,只有雨打翹簷的清脆聲,分外叫人好眠。
沈清棠正昏昏欲睡。
忽而傳來一陣紛亂密集的馬蹄聲,如擂鼓陣陣,徑直傾軋逼近。
破廟裡的幾人立即反應過來。
隨從出門檢視,遠遠見十餘人策馬奔來,火光沖天。在這紛亂雨夜,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架勢。
他立即回稟慕容值,“殿下,或是梁國人尋了過來。”
來者不善。
慕容值當即帶著沈清棠上了馬車。
她掙扎不肯,想要揚聲呼救。
被慕容值察覺,直接點了啞穴,又扭著她的手腳,將她死死禁錮進懷裡,動彈不得。
馬車疾馳,這樣大的動靜,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那十餘人立即調轉馬頭追了過來。
火光撕破長夜,紛亂嘈雜的馬蹄聲混著密集雨點落下,催山震谷,響徹天地。
慕容值撩簾來看。
透過朦朧的雨霧,他看清了為首的人——正是裴琮之。
不復他從前在上京城裡看到的那副凜然有度,清寒不亂的模樣,他眼眸凌厲,眉眼裡都是掩飾不住的風霜雪意。
這真是奇了。
裴琮之官場浮沉數年,身居高位,從來是一身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派頭,何曾如此失態過。
慕容值勾唇一笑,看向懷裡被自己禁錮的沈清棠,意味深長的輕嘆,“看來孤是沒抓錯人的。夫人於裴大人,實是格外看重。”
沈清棠瞪著一雙不甘心的眼,死死盯著他。
雨勢愈發大了,馬車載重跑不快,兩方的距離也愈發逼近。
重要關頭,有火光從另一邊匆匆趕來,為首人大喝,“重銳救駕來遲。”
來接應慕容值的人到了。
兩對人馬很快混戰在一處,拼鬥起來,刀戈激戰聲與嘈雜雨聲混在一起,一時難分上下。
裴琮之也混在戰局當中。
那自稱重銳的人死死糾纏於他,使他不得往前半步。
裴琮之到底是文臣,尋常武藝不過防身之用。重銳卻是將軍,招招大開大合,步步逼近。
硯書尋著間隙過來助他,很快又叫旁人糾纏過去。
但重銳到底人少。
以眾敵寡,裴琮之也能佔得上風。再添失了旁人糾纏的硯書轉頭便來幫裴琮之。
以二敵一,局勢瞬間扭轉。
長劍錚鳴,在雨夜裡折出冷冽的寒光,眼見那劍尖直對著重銳心口處而去。
這一擊,誓要他性命。
“裴大人——”
陡然一聲喝,生生制止了這奪命一劍。
滂沱大雨裡,慕容值擒著沈清棠立在車轅上。
雨勢很大,看不清,那抵在姑娘脖領處的利刃折出的寒光卻分外清晰。
慕容值此舉是要擾裴琮之心神的。
執著利刃的手當即高高揚起,刀鋒森冷,毫不猶豫,要往姑娘脖領刺去。
裴琮之沉穩不動的眼裡驚濤駭浪。
再顧不得重銳,翻身上馬,就要疾馳過來救她。
身後大開,一支長箭陡然劃破長夜,裹挾著漫天風雨呼嘯而來,直直射入他的心口。
“大人——”
是硯書的驚呼。
緊接著,馬背上的裴琮之毫無知覺滑了下來,重重跌落在地,雨水四濺。
天地安靜。
沈清棠眼睜睜看著他倒下去。
她眼睫輕輕顫了顫,手腳瞬間一片冰涼,耳裡也起了轟鳴,嗡嗡作響。
那一瞬間,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只能看見慕容值唇瓣在動,他在不停喚她,“裴夫人,裴夫人……”
是擔憂的神色。
喉嚨口一陣腥甜猛地湧上來,她驀然俯身,嘔出一大口心頭血來。
旋即,昏厥了過去。
夢裡回到當年那個滂沱大雨的初見。
她和采薇相互依靠,小小的身子,膽怯不安的心,去敲承平侯府的門。
開門的還是那個門房,罵罵咧咧來推搡她們。
她不慎摔進泥漿裡,連手心都生生磨破,鑽心的疼,卻叫一個少年溫柔扶起。
“疼不疼?”
他看過來的眉眼極是溫潤,說不出的妥帖善意。
她怔了怔,眼前的眉眼萬分熟悉。
他們兄妹相稱十數年,她在他的庇護下長大,怎麼可能沒有絲毫情誼,不過是原先的不甘心矇蔽了她的心。
她忽然抱住他,痛哭出聲,“對不起,琮之哥哥,是我錯了。”
她後悔了。
親眼見得他中箭倒下去,她不甘心被禁錮的心在這一瞬間崩塌,七零八落,痛徹心扉。
她哭得泣不成聲,“是我貪心,害了你……”
她最開始,明明只是想要活下來啊!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甘心,想要更多——姻緣,自由,無拘無束,暢快恣意的活著……
可是如今,她為了自己的自由,親手將他推進死亡的深淵裡。
是她害了他。
——他救了她的命,她反倒害了他。
“妹妹別哭。”
少年的嗓音溫潤,如玉石輕撞,分外好聽。
他動作也溫柔,輕輕將她拉離自己的懷抱,眉眼溫和看著她。
問出的,是他曾問過許多遍的問題,“如果一切從頭來過,妹妹能不能原諒我?”
她點點頭,淚如雨下。
緊接而起的是采薇的驚呼聲,“姑娘,你流血了!”
她茫茫然不知所以,跟著采薇指著的手看過去,是自己的裙。
裙下緩緩滲出血來,蔓延不盡。
溫熱粘稠的血自腿間湧了出來。
同時,有什麼東西恍惚從她身體裡緩緩抽離,撕心裂肺的疼。
她忍不住呼喊出聲,“采薇,我好疼。”
驀然睜開眼。
從夢中醒來,看見的是極為陌生的臉。
那侍女見她醒了,面上有些欣喜,雀躍跑出去喊,“夫人醒了——”
沈清棠醒了。
她還是被慕容值帶到了陳國。
那一個悽風苦雨的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
那夜裴琮之中箭,梁國人群龍無首,亂作一團。慕容值趁機帶著沈清棠逃走。
他們直闖出紫荊關,快馬加鞭回到了陳國,與和親隊伍接應上了。
“他怎麼樣?”
慕容值來看沈清棠,首先聽得的便是她這一句問。
“你放心,他沒死。”
他抖抖衣袖,在桌邊坐下來,自顧自斟了一盞茶,“那一箭沒刺中他心口,往上偏移了半分,叫他撿了一條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