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裴琮之。
是承平侯府的嫡長子。
大抵是我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我的父親母親和尋常夫妻是不一樣的。
他們總是無休止的爭吵。
母親會用一種極其怨恨的眼神看著父親,也會用這世上最惡毒的話來咒罵他。
然而父親總是隱忍著。
他眼裡流露出的,是愧疚。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偷偷躲在門外看,趙嬤嬤過來牽我的手,捂我的眼,聲音哽咽,“小公子,不要看。”
我知道她為什麼攔著我。
因為他們爭吵的時候,我的母親話語裡總會帶上我。
她也恨毒了我,覺得是我毀了她的一生,將她囚在這侯府裡,不得自由。
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一個在怨恨中出生的孩子。
年幼的我總是渴望被愛的,我會聽著趙嬤嬤的意思刻意去討好母親,想要得到她一點關注,想要她開心一點。
可是得來的永遠是冷冰冰的嘲諷,“你不用做這些,不用同和你的父親一樣,假惺惺的來討好我。”
我悻悻收回了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但是沒關係。
無沁齋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她永遠是我的母親。
父親和趙嬤嬤都說,她愛我的,只是嘴硬心軟,不知道如何表達而已。
我不疑有他。
直到,裴子萋的出生。
我第一次見到她臉上顯露出母親的光輝,也是第一次看她溫柔淺笑,那是我從來不曾得到過的。
原來,她不是嘴硬心軟,她只是不愛我。
也是偶然,我得知了她和另外一個人的私情。
也知曉了,原來襁褓裡的那個妹妹,不是承平侯府裡的孩子。
也許是不甘,也許是嫉妒,我趁著趙嬤嬤不在,悄悄走進了妹妹的房間。
我想掐死她。
這一幕被趕過來的母親瞧見,她一把推開我,心有餘悸地抱起襁褓裡的妹妹。
“你想做什麼?”
她瞪著摔在地上的我,滿眼憤怒,恨意翻天覆地湧上來,一瞬間吞噬我。
我知道,她會一輩子恨我。
我被趕出了無沁齋,跟著祖母生活。
聽禪院的日子不算好過,祖母不喜母親,連帶著看我的眼裡也有幾分複雜。
但我是裴家嫡長子,她的親孫子,她到底還是疼我的。
只是她更疼裴景明罷了。
那是自小養在她膝下的孩子,又生得一張甜蜜會哄人的巧嘴,總是能將祖母哄得滿臉慈愛,笑看著他。
我在旁邊冷漠看著。
原來,這府裡沒人疼愛的人,只有我一個。
父親最終決絕出家。
他離開承平侯府時,我就在廊簷底下看著他。
難過已經沒有了,心裡更多的是鄙夷。
——一個男人,為了個女人,鬧得要死要活,最後還要出家逃避。
我想,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同他一樣。
但父親的離開,使我在家裡的日子更難了。
祖母將對父親所有的失望,和承平侯府的滿門榮耀,都傾壓在我身上。
我得出類拔萃,得樣樣都好。就連性子,也得偽裝的儒雅謙遜,乖巧懂事。
是所有人期待的模樣。
我在日復一日中,強行壓抑自己的本性。
或許是上天憐我。
那一日,上京城裡下著滂沱大雨,我在承平侯府門前撿到了一個小姑娘。
她被門房推摔在地,單薄的肩頭在雨中微微顫抖,看著可憐極了。
鬼使神差,我走過去,將油紙傘擋在她頭頂。
她抬頭看了過來,臉上髒汙地不像話,一雙眼眸卻是極亮極好看。
她看著我,如看救命稻草。
眼裡盈滿了淚,溫溫怯怯的指頭來扯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喚,“琮之哥哥……”
我把她帶進了府裡。
我算不得一個善心人,但若是在這府裡,有個人比我活得更艱難。
我想,這會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給我一潭死水的生活帶來了些許生機。在這個府裡,只有我知道她的壞,也只有她明瞭我的惡。
我們都知道彼此最陰暗的那一面。
我可以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做自己。那個惡劣,陰險,一點也不君子的自己。
我從來沒想過,我有一天會愛上她。
“爹爹,爹爹——”
是宜歡在喚我。
我轉過身,看見自祠堂裡走出來的她和宜歡。日頭灑落翹簷,她好看的眉眼浸在日光裡,溫柔地不像話。
她跟著宜歡,輕聲喚我,“夫君——”
我微微一笑,牽起她們的手,“清棠,我們回家。”
我終究是沒有步我父親後塵。
*
很多年以後,有人來敲杏花巷裴家的門。
開門的是裴琮之。
那人一身素衣僧袍,左手手指缺了一根,遞過來一封書信,“她臨去前,讓我把這封書信交給你。”
那人說完,轉身離開。
“誰呀?”
沈清棠出來看。
“沒有誰,一個過路人罷了。”
他轉身,攬著她往屋裡去,拿著信的手背在身後。只消輕輕用力,碎成齏粉的書信便散在了無人問津的風裡。
恩恩怨怨,都同往事隨風去。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