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文武

第十六章 元常

雖然挫敗政變的過程極為輕鬆,但對於陳沖而言,這其實只能說是僥倖,更多要歸功於劉澹的疏漏。

劉澹犯下的最大失誤,是沒有及時撤走相關的人手。劉燮駕崩後,按理來說,巫蠱之術既然已達目的,劉澹就當儘快善後撤離。但他自以為佈置無人發覺,調動人事反而會露出異樣,結果竟維持原樣。不過話說回來,若非張蘭芝等人貪財偷盜,鄧艾也確實發現不料端倪。而秘密抓捕張德後,恰好張德知道劉澹此前的些許佈置,這才給了陳沖突破口,探得了劉澹的政變計劃。若有一環不順利,恐怕現在淪為階下囚的,就是陳沖自己了。

但麻煩的事情才剛剛開始。重陽之變,涉案的官員上至七公九卿,下至京畿縣官小吏,人數達百人之多,受牽扯計程車兵更是難以計數。若要深究下去,必會成為立國以來的第一大案,朝堂幾為之翻覆。在此新舊更替之際,稍有不慎,便會演變成動搖社稷的大難。但事已至此,又怎可能不追究呢?

可與為難的情緒比起來,陳沖感到更多的還是悲哀。這其中涉案的老臣已有十三人,說起來,這些人都曾對國家立有大功。他們要麼曾是與陳沖浴血同行的戰友,要麼就是在地方執政安民的賢良,甚至有的還是皇親國戚。沐風櫛雨,闢路山林,這麼多年都一起過來了,最後竟然要拔刀相見?陳沖並非無法理解其中的緣由,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更感到氣餒。

廷尉虞翻已開始對犯人們進行審訊,追查還有多少同黨。有人招認平陽王劉澹還藏有數十名刺客,曾有謀刺丞相的計劃;有人招認說偃師令丁廙與劉澹勾結,所以能使其陰養兩千死士;又從鍾繇和法正的府邸中搜到往來書信,知道東府都督袁譚和西府都督馬超也牽扯其中。信中說在雒陽事成之後,希望他們能於地方發聲支援,逼迫南府與北府承認事實,並允諾他們更進一步。高堂隆的親信還告發說,丞相身邊還有平陽王收買的暗間,也參與了謀反,可具體是誰,只有平陽王知道。

其中最讓人顧忌的還是劉澹幕僚吳質的招認,他宣稱其實趙王劉程與積弩將軍郭淮也參與謀反。陳沖於是先飛騎去追尋就藩的劉程,五日後就將其捉拿回京師,再見陳沖時,劉程早已嚇癱,伏在地上連連喊冤,說劉澹聯絡過自己,但自己並不敢參與,也不知道詳情。而對於郭淮,陳沖是去信詢問,郭淮隨即上書辯解,掏出與吳質往來信件,證明自己並未參與亂事。

這樣一直折騰了半個月,除了東、西兩都督外,其餘人等已經盡數捉拿。這也是考慮到可能會影響前線軍情,所以陳沖沒有輕易處置,而是緊急拔擢張既為西府護軍,趙雲為東府護軍,與馬超、袁譚二人相互制衡,觀察其後續行動。

至此,京師的詔獄可說是人滿為患。而朝廷百官表面上對此噤若寒蟬,私底下也少不了非議:平陽王謀反,自然是大逆不道,可若非丞相相逼過甚,何至於連太傅太尉都同謀起事?眼下外患未除,丞相若還顧全大局,最好還是從輕發落。

陳沖對此不是沒有耳聞,但卻不放在心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意見還是來自於宮中。劉澹死後,太后劉笳就一直將自己圈禁宮中,誰也不見,但她的意見恰恰舉足輕重。可陳沖又該怎麼說呢?哀莫大於心死,劉笳在接連失去兩個兒子後,會把罪責怪在誰的頭上?答案不言而喻。

可陳沖不得不去請見,在詢問完劉程的當夜,他去和劉笳通告詳情。再見面時,劉笳面容果然大變,過了半月傷心時光,她神色憔悴如同單薄的金紙,目光黯淡彷彿月色下的濁流,增添的白髮更是不可勝數。這種悽愴的氛圍下,兩人只是開口說了幾句話,就都覺得有些難以為繼了。面對劉笳的目光逼視,陳沖就簡單說了一些查案的經過,以及預備對涉案人員的處罰。太后顯然沒有心情聽下去,她一面把弄著手中的一柄短劍,一面冷冷對陳沖說道:“既然我兒已有遺命,由兄長來執掌社稷,兄長獨斷即可,不必與我多言。先回府去吧,夜來風寒,莫要著涼了。”

陳沖默然拱手告辭,緩緩下殿而去。路上,他一直覺得有目光在尾隨自己,但他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不過距離下最後一次決斷,他還是想和鍾繇再見一面。

第二日一早,陳沖叫趙丘幫忙備馬,並通知詔獄,自己午膳後將去拜訪鍾繇,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辦了一些公後,廷尉虞翻回派使者說,已經準備妥當,陳沖就帶了幾名護衛,騎馬感往詔獄。到了門前,陳沖有些猶豫,轉首問看門的獄卒道:“太傅這幾日如何?”門人回答道:“飲食如常,並無異樣。”

陳沖吐了口氣,這才繼續往裡走。此時的詔獄裡關滿了達官貴人,沒有不認識陳沖的,陳沖一進來,犯人們便紛紛對著他喊冤求情,只有寥寥幾人不動聲色,鍾繇自然也是其中之一。陳沖靠近他牢房的時候,他正端坐著閉目養神,大概是沒有對他用刑的緣故,神色也還算健康,可見門人並沒有說謊。

獄卒開啟牢門後,鍾繇終於睜開雙目,打量了陳沖片刻後,笑道:“庭堅別來無恙啊?”即使身為政變失敗的階下囚,鍾繇依舊保持著一種名士的姿態,說話方式好像依舊在尚書檯一般。但陳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尊嚴,即使不能平起平坐,也不想和昔日的朋友前落入下風。陳沖也不是喜歡擺弄威風的人,所以他坐下來後,就讓身後的護衛退出去了,而後彷彿平常一般笑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是,這幾天睡得安穩嗎?”

鍾繇抬頭看他,突然微微一笑,而後身體後仰,顯露出一副極為放鬆的姿態。他說:“承蒙你照顧,沒有對我用刑,每天飯菜如常,怎麼會不安穩呢?若是別人當政,我或許還會擔憂我家人性命,但是既然是你,我還有什麼可多想的呢?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你是世間僅有的君子。”

陳沖聽到此言,心中卻是一痛。是啊,自己和元常兩家是世交,是從小就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後來在雒陽擔任博士祭酒的時候,兩人閒來無事就一起討論家國大事,經常能從早上一直說到黃昏。當時兩人都以清白耿介聞名,同僚叫自己“頑巖祭酒”,元常則被稱作“不傾尚書”,又和荀攸合起來被比作“潁川三秀”,是什麼時候,自己和元常已經隔膜得這麼遠了呢?

這口氣終於嘆了出來,使得陳沖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注視著鍾繇道:“元常,我去你府裡,卻是五味雜陳啊!你都這年紀了,竟有十四房美眷,府中所獲財貲,數有億錢,更別說查出你帳上田畝,早已超過限田令數倍。還有稚叔(鍾毓)的,我都不願去看!還記得當年,你我在太學裡說整頓吏治,你就是這麼辦的嗎?”

鍾繇卻坦然答道:“不然呢?”他頓了一頓,繼續道:“你說得沒錯,你我都這個年紀了,什麼事情還看不穿呢?什麼名聲,什麼志向,其實都是虛的,只有富貴才是真的。霍光輔佐昭宣二帝,禪精竭慮,終成大漢中興,今天后人在哪裡呢?臧子源在定陶,殺妾烹子,換來東西逆轉,今天誰還記得呢?我被陛下逼辭那日就想得明白,為政就算不為自己謀,也該為兒孫謀,這總是沒錯的。”

鍾繇說得很慢,U看書t但對於陳沖而言,每一句都讓他感到痛苦。他完全不敢想象,當年銳意進取的鐘繇,如今竟然會變成這樣庸俗的一個人。庸俗是所有人的歸途嗎?還是自己實在是故作清高?

他已經毫無心情再和鍾繇繼續討論下去,於是直接丟擲最核心的問題,問他道:“那這一次,你為兒孫謀,打算如何散場呢?”

“哦”鍾繇面無表情,一手按住膝蓋似在沉思,但實際上心中激流澎湃,只是按捺住了。

他看著陳沖的眼神,半晌後露出釋然的神情來,緩緩答道:“庭堅,都說君子欺之以方,確實是我對不住你,但這都是我一人的過錯,其餘人多是看在我的情面,所以希望你能放過孝直他們,稚叔那孩子也是你看著他長大的,再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吧。”鍾繇表明了自裁的態度。

陳沖看他半天,心中五味雜陳,最後只是緩緩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到了十月上旬,正式的處置也終於決定下來了,丞相府正式下令,為殺平陽王正名,同時處置同黨:平陽王劉澹以謀逆罪、巫蠱罪除國,以庶人身份下葬,其長子劉任改命為厭次侯;趙王劉程、積弩將軍郭淮知情不報,罰俸三年,不予深究;太尉法正、少府劉豹等平陽王同謀,但念其功高,廢其勳爵,沒其家財,令其圈禁在家,直至終老;太傅鍾繇及平陽王幕僚吳質、孔桂等主謀,罪大惡極,皆命其自裁,從者家屬,配至幽州,三代之內不得入仕。

至此,這樁涉及整個朝野的政變大案,最終還是以輕輕放下的方式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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