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文武

第三十六章 女兒歌

蒲真梅錄自去年戰事結束以來,長期遷居在離石,日常用度都受劉宣陳沖的接濟,日子過得簡單但又快活,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自從在高明山下,她偶遇劉備後,她便常常開始發呆。

為什麼發呆,其實她自己是知曉的。

陳沖還在離石忙碌的幾個月裡,當她看到晨曦剛綻出微光,她便會匆匆起身牽馬出門,去問問郡府的門吏,那人今天來過沒有。如果來了,她便又問那人今日去向何處,隨後乘上棗紅馬,一路鞭撻著趕去那人在的地方。

一旦在阡陌間看見那人的身影,蒲真梅錄欣喜之餘,小女兒的心態卻使她不敢靠得太近。她便一旁看那人在人群中忙碌,阡陌間她蒙著黑紗,但遮不住日輝下她婀娜的身姿,那人的隨從們回首望見她,私底下都笑談說:幽燕騎士的馬鞍上竟停了只單于家的青雀。

等到那人快要忙完,她便踏馬回到陳沖府上,摸出用一杆胡笳,胡笳上用金粉塗抹出翠雀花,笳聲也好似花中涓流而出的山溪。曲調裡有兩隻鶯鳥落在林間歇息,雙鳥一唱一和,直至旭日升起,鶯鳥便攜翼振飛,順天風而去。

一曲下來,即使是單于公主也懷疑自己是否大膽了。那人會不會看輕自己?蒲真梅錄這麼想著,容顏嬌豔,又不禁找看門的小吏追問,那人是否在門前駐足聽過?小吏與她也熟識了,笑著說:笳聲散過一刻,劉使君才若有所失地離開哩!

這話讓她笑得彷彿春湖的波光,粼粼不絕,以至於偶爾專心舞劍時,笑容也會忽而躥上她嘴角,讓她笑完之後怔怔出神。

但隨即出了意外,年前陳沖辭官離去,未久那人也不再來了。陳沖臨走前吩咐過,楊會對單于居次也不會為難,仍相待如昔,但蒲真梅錄仍是坐立不安。她打聽說那人接了朝廷調令,要帶兵去幽州平亂,也不禁為他憂慮。

幽州離美稷有多遠?她這麼念想,在燈火前把玩著綠石,吹滅煙火,看石子在指尖剔透如綠水盪漾,迷迷糊糊間在席案沉沉睡去。惺忪間她忽而記起,父王對她說起過,從美稷向北策馬,翻越過一百三十座蒼青的山丘後,便能遇見手持簫鼓的天女。

那人也會遇見嗎?她懊惱於這個問題許久,等到初三劉宣來找她時,蒲真梅錄才恍然發現已然是年關了。明明夜裡有那麼多爆竹脆響,她卻聞若未聞,明明街巷間都是炊煙裊裊,她卻視若不見,往日她滿足於獨自在山水間流連,如今卻覺得寂寞了。

劉宣在郡府裡待了三日,對她說了許多在王庭的不如意:大哥提防著他,老師陳沖對他很是失望,二哥呼廚泉也為大哥殺死,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已連續幾日難以入眠……蒲真梅錄說不出話,便陪著劉宣哄他入睡。

等到劉宣再從府中離去,少女才發現自己也難以入眠了。世上的真情是那樣的難得,便是家人間也充斥爾虞我詐,那那人真的喜歡她嗎?她摸著血珊瑚打磨的光滑稜角,才恍然自己孤身一人。

月亮升起的時候,她想那人看到自己的光華。晚風徐來,她想那人聞到自己的氣息。她一個人踏馬時,覺得在那人懷裡便好了。在路邊撿到花朵,她便把花朵瓣瓣剝開,占卜自己的未來,一時間羞紅了玉面。還好西河已不再下雪,否則她能在雪片裡看見千千萬萬個他。

但隨即蒲真梅錄就收到訊息,說那人在幽州大敗,生死不知。那幾日她彷彿失卻了魂魄,心神都飛在一百三十座青丘外,臥眠的寒衾被淚珠浸溼,綠石反覆被少女的玉掌摩挲,在寒夜裡析出搖曳的青芒。

等她得知那人從戰事生還,她才終於又有了活著的實感。但她聽聞那人病重難愈,她的纖心又揪了起來。未與任何人商量,她一人整理行囊,騎上心愛的棗紅馬,隻身北上。

踏過漫長的羊腸小道,沿路皆是淺綠色的山頭,一座又一座,直到汾水從呂梁山脈中開出一條新路,她便又轉向跟著汾水沿著東南的山勢一路東行,正撞上陳沖派石韜領人在郡北沿河縱火。

棗紅馬為火勢所嚇,不敢向前,好在石韜眼尖,認得她的身份,安排人手幫她泅水躲過大火,這才將其帶回晉陽。陳沖見狀也嚇了一跳,他邊與劉宣寫信告知情況,邊安置匈奴少女。

結果安置的房間並未住上幾日,等劉備終於回到晉陽,蒲真梅錄面蒙薄紗,手端藥盅闖進他臥房內。劉備看著少女羞赧又認真的嬌顏,一臉莫名其妙,才見陳沖在門後給他打眼色,他哭笑不得,頗感尷尬又感動地看少女盛藥,嘆摸著他稍顯冰冷的脈搏。

“妾意已屬君,不知君意若何?”正當劉備以為她要離去的時刻,匈奴少女轉過身,用月華般的秋波輕輕看他,用一種劍鋒般清冷的口吻這般問他。劉備一時招架不住,諤諤良久,方才吐出一個“好”字。

主持婚禮的乃是劉備的恩師盧植與叔父劉元起。劉備父母早亡,與他關係最親近的長輩也只此兩人,婚禮是一生的大事,陳沖雖不喜繁文縟節,卻也派人星夜將兩人請來。盧植身為尚書本來不便告假,好在蹇碩一路放行,這才半月內就走完一個來回。

待盧植來到晉陽城,先就桑乾之事將劉備劈頭蓋面怒斥一番,劉備縱然大病初癒,也只能跪侍師前。

等盧植罵完後順氣,老師這才又說:“你大喜在即,我本不該如此說,但你父母早亡,很多事我不說便無人教導你。如今你二十有八,成婚也是晚了,但須記住,家中和睦,方能諸事平安,你行事常常操切,如今有了家室,要穩重些才是。更不要因內室是匈奴女子,便欺辱於她。”

劉備當然欺辱不了她,這些日子劉宣仍然沒有回信,諸事由陳沖照料,讓蒲真梅錄別居在梗陽城。女方父母也已偕亡,也不願告知於夫羅,陳沖便自詡為蒲真梅錄的兄長,給她置辦婚禮所需的諸項事務。

中平六年春三月二十六,幽州涿郡涿縣人劉玄德與幷州西河郡美稷人欒提蒲真梅錄正式成婚。

迎娶之日,男方備下一輛黃色牝牛車,車上遮頂,用紅布幔遮蔽。牛車由魏延牽領,劉備與關羽、張飛、劉德然等同輩親朋騎馬隨行,出晉陽城五里等候。快到日中的時候,新婦被陳沖陪同,也騎馬而來。她身後還跟著數百稚童與青年男女,一路笑鬧著唱:

“誰家女子能行走,反著裌襌後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嫗。”

劉備身後也有數千百姓簇擁著,他們嘻笑著用不齊的聲調唱和下闕道: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蒲真梅錄騎得仍是那匹他們初見時的那匹棗紅馬。她坐在新飾蓮花的馬鞍上。那匹馬四蹄穩健,緩緩而來。相隔半里之遙時,她照陳沖所說,取出一把紗扇來,單手覆蓋在容顏前。這時魏延便奔過來,牽著馬來到車旁邊。新婦下了馬,繼續用手舉扇遮面,一邊在旁人的扶助下等車而坐。

劉備在馬上端詳她,不見平時她勝火的嬌豔,只覺她體態較小,頭頂如雲瑤臺髻,上衣緊小而下著絳紫繡夾裙。長裙及至腳踝,可以隱約看見騎馬用的褲褶,陳沖讓新婦騎馬坐鞍,正是取“平安”的寓意。

等用牛車把新婦迎娶進門後,兩人前去拜見長輩,婚禮上盧植為蒲真梅錄取漢名作劉笳,字禮容。為恩師與叔父奉酒之後,兩人再入房中行共牢合巹之禮。所謂共牢合巹,便是取一個牢盤盛放食物,夫婦兩人共同取食,隨後再取來一個葫蘆,男方將葫蘆一分為二,女方在葫蘆上斟滿酒水,兩人交杯飲酒,如此共食同飲,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後,夫婦要同甘共苦,合禮也便結束了。

劉備看著妻子如牡丹般紅豔的唇角,正想說些什麼,不料妻子翹著嘴角先笑說:“你們漢人真多禮節。”“不歡喜嗎?”“歡喜,劉郎會與我陪伴一世嗎?”劉備哪會說這些,他只能繼續諾諾說:“會!會!”

劉禮容靠在他懷裡,捏著劉玄德不知所措又甜蜜的嘴角,皺眉想了一會,又對他說:“我們匈奴有首情歌,是上遠的年代傳下來的,我唱與你聽。”

說罷她從懷中立起,將長袖捲起,兩手相扶,開始歌唱,那是一首純匈奴語的情歌,在妻子溫婉的歌喉中,他聽到了上蒼與厚土,無盡的遠方里,他與愛人手牽蒼鷹跨過無窮草地。一曲唱罷,劉禮容重回他的懷抱,用漢語述說歌聲的含義:

“在無盡的曠野裡,有一座北山擎住茫茫天幕。

而能與北山齊肩的,是一座南山嵯峨獨佇。

在那廣闊的草原上,有一名騎士踏上漫漫長路。

能為那騎士擁入懷抱的,是一位女兒心如脫兔。”

劉備與她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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