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天子的提議,徐榮帶部眾退下城來,回到營壘裡與各將商議對策。而他的身後,涼軍與北軍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在城牆上下收斂同袍的屍體,血肉在烈日下腐爛的氣味,終於在這時候消散了些許。
城下觀戰的各部見徐榮部本來佔盡優勢,忽而又在三刻內撤軍,心中頗為不解,但得知是天子駕到後,他們也都默然了。
牛輔聽著徐榮轉達天子的提議,頗為憤慨,直接質問他說:“怎麼不把天子奪來,有天子在手,還怕贏不了此戰嗎?”
還未等徐榮回答,賈詡先出言辯駁道:“徐兄並無大過。天子,乃天下至尊,若是當眾劫持天子,我等不忠不孝之名,恐怕更甚於太師,如何能有善終呢?”他在這裡笑道:“何況,天子此議對我來說是正中下懷,若是利用得當,想必明日我等便能破城了。”
“這是何解?”李傕聞言眉頭微動,詫異問道:“這分明是拖延時日的計策吧!若是勝了,天子不認,我等還是要攻城,若是不勝,我軍士氣大沮,更攻城不下。幷州大軍抵達長安,也就在這幾日之間了,再拖下去,豈非自陷死地嗎?”
賈詡微微搖首哂笑,隨即收斂笑意,指著徐榮說:“想必建威答應下來時,應該也有了計策吧。”
眾人的目光都望過來,徐榮頷首稱是,他坐在席上,慢慢說:“天子這個提議,確實能拖延時日,但是他畢竟年少,不明白一個道理:將乃軍之膽。敵軍能夠守至今日,多賴以呂布勇武無當,若非他戰于軍上,恐怕敵軍早就潰敗了。若是天子只派尋常將士挑戰,我自然不會答應,但他派的卻是呂布。”
說到這裡,在座的都是久經戰場的人了,自然都心領神會,張濟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今日夜裡,我們定要設下陷阱,趁呂布出城挑戰之時,忽發奇兵,定讓他有來無回。敵軍群龍無首,西京自然也就落入我手了!”眾人心中得計,得聞無不眉頭舒展,心中舒暢,都說然也。
於是便派人去城下回復,願意於明日派人去與呂布一決生死。
等到次日,卯時三刻,城牆上下的屍體已被收拾乾淨了,但城牆和土山間的血色卻是抹不去的,它們像一種印記浸染滲透,顯然不止是流在泥土裡,更滲在人的魂魄中。
城上城下幾乎同時響起號角聲,他們都出動了。
這次挑戰決定著兩軍的生死,故而城上計程車卒傾巢而出,沿著城牆盡數排開,他們的人數還剩下不到兩萬,但士氣卻很高漲。顯然這些時日內,呂布之善戰已深入人心,無人覺得他會在比試中落敗。在城樓間,守軍們立起十餘面大鼓,讓大力士們裸衣鼓動,鼓聲在城上咚咚如天雷。而光祿大夫楊彪受天子之名,特意在鼓陣前觀看挑戰。
城下的涼軍士卒結長蛇陣在龍首原一字排開,旌旗遮天蔽日,干戈的鋒芒在朝陽之下閃閃發亮,初步看過去,整面南牆都為他們盡數包圍,保守估計有七萬餘人。他們齊聲舞動著干戈,將長矟揚上天,隨即又落在地上,伴隨著“咚”的一聲,地上升起一陣暗紅色的煙塵,士卒們齊聲高喝道:“萬勝!”,如此再三,城上守軍為之變色:原來他們竟是以龍首原為鼓面助威!
在城上與城下的鼓聲中,涼軍各部首領除去賈詡外,皆騎馬緩緩出陣,抵達土山與城池間的空地,而闊大的安門也緩緩提起,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閘門的陰影裡浮現出來,那正是呂布。
呂布身騎火紅色的赤兔馬,內穿一身赤褐色的戎裝,外披的鎧甲被漆成銀白色,彷彿一團燒紅的劍。而他手中持有約兩丈高的長槊,配上他壯碩的身材,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便是連牛輔等人見他威武模樣,也不禁呼吸一滯。即使他們看不起呂布的操守,但這一月來的戰事也使他們不得不承認,若論勇武,呂布確實是當世卓絕,少有人匹。
呂布慢悠悠地走到牛輔等人面前,對他們笑道:“不知爾等欲以何人應戰?”
幾人早有商議,若論馬戰,諸將中無人能比得過牛輔,故而由牛輔出戰。牛輔同樣身高九尺,與呂布相近,身騎一匹棕褐色的寶龍駒,身穿淺藍色的戎服,披有一副明晃晃的金色明光鎧。兩人相互交錯,策馬盤旋,晨光照在兩人身上,顯得頗為耀眼,兩人都如同有天神庇佑的神人一般。
但呂布的身材到底高大一些,看起來牛輔落了一些下風。牛輔知道這點,也知道在兩軍之前對戰,心氣更為重要,故而想搶先貶低對方,說道:“呂兄武力卓絕,便是我也是極為欽佩,但如今我身負將士生死,不得不勉強與呂兄決之,刀劍相向,誠為可惜。但今逢量級,還是得誠實相告,以表敬仰之情,呂兄,牛輔最為欽佩呂兄二事,呂兄可知為何?”
呂布不料牛輔出此言論,哪怕明知話裡藏話,一時間竟也有些飄飄然,下意識問道:“為何事?”
牛輔拱手笑道:“自然是東都之殺丁原,西京之誅太師了。放眼天下,除去呂兄外,還有誰人可及啊?”
呂布聽了,頓時麵皮發紅,他本想立刻踩蹬提韁出戰,但想了片刻,覺得似有露怯之態,竟硬生生忍了下來,赤兔馬忽而騰起前蹄嘶鳴,鳴聲令周遭的馬匹都一陣騷動,等赤兔又站穩,呂布斜持長槊,用槊尖指向牛輔,緩緩道:“今日我必殺汝,剜眼割舌,把首級插在這大矟尖上示眾,”語氣平緩無常,聽來卻令人感到莫名的寒意。
說完,赤兔馬奔飛如電,瞬間進轉至牛輔面前,牛輔早有抵抗,將槊杆橫置當下呂布突如其來的一刺,兩人一觸即分,旁觀的騎士們只覺得一點火花插過,但隨即又消失了,兩人已分開至數十步外,但那點火花的殘影分明還留在瞳孔裡。
第一擊只是開始,兩人很快驅使馬匹,並駕齊驅在一起,邊飛馳邊揮舞武器,那點火花很快又頻繁地出現在抨擊聲之中,讓人眼花繚亂,以至於覺得眼睛被灼傷了。而更令觀眾們驚異的,則是巨大的長槊在兩人之中迅速舞動,讓人也產生了錯覺,彷彿他們拿的不是長矟,而是兩條長鞭。
兩騎撞擊了十來回合,終於又分開來,牛輔奔在城門,呂布奔在土山,兩人沿著這個距離慢慢盤旋,觀戰眾人這才又看清兩人神態,此時呂布一手振韁,一手握槊,面目如鐵波瀾不驚,而牛輔稍稍氣喘,胸膛起伏不定,顯然是這一連串的碰撞讓他有些乏力。
但即使如此,兩騎相互盤旋著,仍然似有共識般縮小盤旋距離,兩人越靠越近,馬速也越來越慢,正當兩人相隔十餘步的時候,牛輔忽然振韁,周口持槊迎上呂布,呂布以為他要再次刺擊,便持槊杆去擋,孰料牛輔竟然朝他扔出長槊,槊尖破空而來,呂布急忙側身閃躲,竟險之又險地躲了過去,只是他再正身事,眼前卻發現又有一柄刀刃閃著寒芒。
呂布此時已經沒有閃躲的空間,但他遇此絕望情景,在轉瞬之間,竟選擇也扔掉長矟,反伸出雙手,在半空中緊握住斫刀的刀芒,他的手上帶著襯有鐵環的手套,但此時抓住刀鋒,也不禁感到一陣刺痛,指節之間顯然已經出血了,但也令這致命一刀受挫,不能再進分毫。
牛輔見狀想抽刀,可他這時才發現,呂布的雙手如同鐵熔的一般,自己竟是刺不得也拔不出,只見呂布又用流血的右手扣住刀背,驟一用力,牛輔的斫刀便被呂布奪了過去。
扔出長槊後,牛輔的武器只有斫刀,可如今斫刀竟為呂布所奪,牛輔便無兵器可用了。他當機立斷,立馬扔下斫刀,策馬回身往軍陣中去,呂布好容易佔得上風,哪裡願意放他逃,大喝道:“勝負未分,你是已認負了嗎?”口中說著,也緊驅赤兔,往涼人軍中馳去。
往前策馬約五十餘步。牛輔忽然停住了,呂布見狀,下意識地也令赤兔緩步,但還未來得及多想,自己已經走入涼人前列的箭程。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看見對面計程車卒縫隙裡有點點寒星。
有箭士!呂布心中一驚,但又很快放下心來,因為對於此戰,何止是涼人花有心思,他也同樣如此,此次出戰,為防止涼人偷襲,呂布在戎裝之內還穿有一層鐵甲,他征戰多年,從未見人能射出穿兩層厚甲的箭矢,於是有恃無恐,站在箭程裡,依舊對涼軍譏諷道:“涼狗,技止於此了嗎?”
徐榮冷笑道:“對付豚犬兒,還需要更多計嗎?”
話音剛落,一支箭矢從陣中飛射而出,正中呂布腹部。
呂布笑了兩聲,正要嘲諷說我身穿兩甲,話不出口,小腹有一股熱流湧出來,用受傷的雙手下意識一抹,滿是溼濡的感覺,往下一望,才發現鮮血正從箭矢處汩汩而出,他感到不可思議,下意思嘆道:“竟有穿兩層厚甲之箭?”
趁著意識還清醒,他立馬調撥馬頭,往城門撤去,更多的箭矢射了出來,叮叮咚咚地撞在呂布甲上,都沒有像第一支箭那樣直插進去。
不少人做勢要追,孰料閘門開啟,高順率領陷陣營從中突然殺出。他們原本是設計呂布獲勝後乘勝突襲,此時只能將呂布接引回去,並阻擋那些試圖攔殺呂布的追兵。陷陣營的武勇確實驚人,很快將追趕的涼人都打退了,順利回到城內,但轉首來看,呂布已一頭栽倒在地。
城外的徐榮則重整軍勢,命部眾當日再次攻城。
回過頭來,徐榮對胡車兒笑道:“離石你射陳庭堅不成,今日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胡車兒抱著五石弓,雙手猶自在為剛才一箭發抖,但他臉上滿是滿足之色,他對徐榮回道:“都是弓矢之神保佑。”
第二十二章穿兩層厚甲之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