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斯再從平城離開時,鮮卑單于派數十騎士護送他原路返回,為表達善意,他從畢斯處聽聞當戶喜歡好馬,便從馬廊中牽出一匹紫騮馬,託他轉贈給當戶王。一行人在河套平原上飛馳兩日,畢斯便在虎澤與他們分別,自己身攜三馬直達大城。
當戶在大城等了他半月。但這半月時間裡,當戶自然也沒有閒著,上次與伊金霍的大戰他吃了大虧,距離全軍崩潰只有一步之遙,即使險勝,但也不會有人想再來一次。他便在這些日子裡一邊重新整軍,一邊找高準李侯等人學習戰陣,這些時日自覺頗有長進。
見到畢斯時,當戶正在新建的跑馬場地上與麾下競速,當戶的馬術與坐騎俱是上佳,跑馬自然也是一騎絕塵,畢斯等他跑完一圈下馬,方才上前稟告。
當戶卸了上半身的皮甲,面如紅棗,渾身散發著汗汽,他招來一塊汗巾,沾了涼水擦拭身體,看到畢斯便笑道:“鮮卑之事如何?”畢斯對他彎腰行禮,高興說道:“不辱大王使命!在三日之前,我離開平城,正見無數鮮卑其實匯聚城郊,可見鮮卑單于正調派兵馬,他與我承諾說,七日之內,便會進軍定襄,想必現在大軍都已然開拔。”
當戶聞言大為振奮,連說三個“好”字,畢斯見他心情正佳,便又獻上帶來的紫騮馬,當戶見紫騮馬額高嘴闊,便知曉是一匹能食的好馬,當即騎上紫騮馬外出在場上來回賓士。
見當戶的身影在眼前走到盡頭,畢斯不禁回想起此前去鮮卑的見聞:鮮卑單于滿目貴氣,又沉靜如淵,麾下諸帥人才濟濟,都對其敬若神明,其一瞥一笑都好似深不可測,偏偏言行卻和藹如親,令人心中感動。
而他初見當戶時,見當戶情氣慷慨,相貌周正,眼神中盡是勃發的仇恨與殺意,但對他們卻說話親切宛如家人,所以他自告奮勇為其引路,只是這短短十數日過去,當戶接連報仇殺敵,眼中的仇恨漸去,言行也開始不可揣度,渾然失去了當時的親切,在此時竟與自己多說幾句的時間也沒有了。
他忽而對此地的未來心存疑慮。
但對於當戶而言,這些思慮都不重要,他見計策得授,便開始著手下一步的計劃,何萘骨都侯雖為他所殺,但他死前所言確實切中要害,大城原本不過容納萬餘人生活,如今卻驟然膨脹至七萬,雖說別說飲食,便是用水也多有不便。
便在三日前,何萘部在霍水汲水,原屬廣衍的赫部部民被排擠在外,於是十來人打將起來,當戶趕到時,現場已然有百餘人鬥毆,還有幾人被打得骨折,癱倒在一旁。當戶當即把赫部的幾人拉出來當眾斬首,才將亂事一時鎮壓下去。但各部之間暗流湧動,私下紛紛議論說:當戶處事不公,此前還以為是天授英雄,如今來看,卻不過是一尋常農家子。
當戶也很利索,挑出了幾個不長眼的繼續掛在城頭,一時間風潮頓時消弭,但當戶東進的計劃也不得不開始實行。
三月十四,當戶委託高準李侯等人駐守在大城,自己則帶領一萬三千步卒,八千騎士、此外還有兩萬普通部民,近四萬人離開大城。隊伍浩浩蕩蕩,在黃土中宛如一條不息的河流,何萘平林問他說:“我們要往何處去?”
這些日當戶也與多人商議過這個問題,但形勢不容樂觀,如今美稷南部的三縣已被他抄掠一空,如要向北更進一步,便只能進攻美稷,但如今美稷被於夫羅加固後,對當戶而言幾乎無法攻克,那麼就只能南下,但南下擋在面前的又是匈奴中最難以應付的鐵弗匈奴。
思考再三,當戶決定還是築城,地點是詢問了何萘部的老人,就處在在圜水最上游,是在朔方、西河、上郡的交界處,在此處築城,不僅扼守要害可保朔方安寧,也能同時威脅南北,如此可攻可守。但最重要的是,這裡有一片廣闊草場。
計劃如此,當戶的行進也非常順利,隊伍日行三十里,四日至目的地,可以看見這裡有六七片小型湖泊散落南北,正在日光下折射出湛藍的熒光,而在湖泊之間,到處都是油油的青草覆蓋山野,雖然已是戰亂時分,仍有不少部民正在此處放牧耕耘。
當戶將牛羊留下,人則盡數驅趕出去,隨即便開始考慮築城的位置,他挑了一塊水光最為清澈的小湖,這座小湖名叫“隗湖”,隗湖有一條綿長的支流,在草原上畫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宛如一張弓的弓背,當戶在支流邊感嘆說:“這條水流應當受天神眷顧,我等便在此處築城,如能再次殺敗敵軍,我還要在此處立一座神廟,日夜派人祈禱獻祭。”
於是便開始挖掘土料,八個部族便劃分地基與草場,但還開始不過兩日,當戶便聽斥候報道說,二十里外出現了單于的軍隊。但奇怪的是,這支軍隊不過萬餘人,打出的旗幟卻是左日逐王的旗幟。
當戶再三確認這個訊息,斥候只好在地上畫了一遍旗幟上的日紋,等幾位賀賴部的都護前來確認後,當戶才相信對面領軍的是不過二十的劉宣,他不由指著隗湖對眾人感嘆說:“天神正眷顧我等,於夫羅竟不能用人至此,以至於派出幼弟前來禦敵,真是痴人說夢,伊金霍率兩萬精銳尚不可得,如此又能有何作為?”
當戶隨即下令各部集結,並當眾許諾道:“戰後我要用欒提氏的血脈祭拜天神,能活捉左日逐王的升爵兩等,能殺死左日逐王的升爵一等,無論生死,皆賞兩百金!”麾下眾將皆是振奮應是。
見士氣激昂,當戶也不禁有幾分得意,他自忖自己越來越精通馭人之道,也越發確信自己深受上天眷顧,一個念頭不禁從心海中浮出:當單于又有何難?
他越想越興奮,渾身四肢彷彿忽然湧出使不完的氣力,便拿出那把奪來的。,那名都護的馬他已經換下,但是這柄刀卻讓他愛不釋手,雖然他遇到過比這柄刀更鋒利的武器,但他卻格外眷戀這柄刀斫下人頭的感覺。
他在湖邊舞起刀,跛足讓他的身影稍顯遲滯,但是仍然展現出一種獨特的韻味,在湖水邊猶如一隻獨狼在跳躍,夕陽的餘暉讓刀光像是佈滿血痕,紫騮馬在一旁淡然地嚼食著水邊的嫩芽。
當夜,劉宣軍前進至距離新城十里處,便停下紮營,又派出一名使者與當戶約戰,當戶嗤笑問道:“左日逐王區區萬人,何必急著赴死?”那使者話不多說,只頂著回了一句:“總好過大王放著匈奴人不做,偏要去做鮮卑人的狗!”
當戶幾乎勃然大怒,幾乎要殺了這使者,但終究是部下將他勸下,當戶便將這使者鼻子割了,讓他捂著臉回去。夜中他也有些莫名,覺得此戰是否有些蹊蹺,但他這夢幻般的一月走來,他也深知,無論多麼詳備的計劃,都不如果斷的一擊來得有效。
迎擊的時間已與那割去鼻子的使者約好,定在次日巳時兩刻。他心思沉靜下來,把斫刀攬在懷裡,未久便傳出鼾聲。
次日,當戶睡醒起床,只覺得頭腦從未這般清醒,接連吃了月餘的肉食,他也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以至於握起斫刀,心中立馬浮現那都護被自己斬首的情形,無窮的暢快在血液中流淌。
當戶走出帳門,四名侍衛向他行禮,他的營帳立在一座小丘上,正看見旭日從群山間露出半輪火紅的身軀,他對侍衛在一側的畢斯說:“今天是殺人的好日子。”
而朝暉下,各部已經在整頓麾下部眾,上萬的兵卒正在聚整合一個龐大的方陣。數行騎士鞭策著坐騎如繞過方陣,如同雲邊掠過幾只飛雁,正顯示當戶已然是幷州彌足輕重的勢力。
等眾將整頓完畢,已竟約戰時間,他便在丘上披上甲冑,登上紫騮馬,令侍衛抬起狼旗,踏馬前往軍陣中央。軍陣士卒都識得他,便自動為他讓開,他信步踏馬在這空隙裡,彷彿在海水中分開一條前行的道路。
在道路的盡頭,數十名將領們都整裝行跪禮,低首等待他的訓示。
他走過盡頭,策馬轉身回頭再看自己的麾下,沒有更多的言語,抽刀指著身後的狼旗,只下令說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