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一座偏殿
不同與其他宮典或威嚴或精美,此處幽靜、質樸。
“皇上,黃老侍郎已經出發了。”
一個老太監低著頭顱,彙報道。
上好的金絲楠木榻上,一個身著道袍的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停滯了下,輕輕點頭。
老太監叩首告退。
在老太監離開後,元景才合上的雙眼忽地睜開,“鬥辯,魏安。”
…
太明池,馬球場
“屮!”
“代元長這狗東西眼睛長腦袋上去了!還攔著不給進,我一腳給他踹開!”
“沒踹死他算他走遠!”
“…”
一掃過往沉痾的書院學長們嘴跟淬了毒一樣,口吐芬芳。
物件是在馬球場入口前攔人國子監的一名齋長。
許新年和周甫對視一眼,嘿嘿一笑。
兩人運氣好,趕來時正碰上這出,順勢隨書院學長一起進來。
許新年目光隨意掃了幾處,皆是說得上號的人物。
“好久了,上一次這般盛會是什麼時候?”
“百年前了吧,我哪知道?”
“…”
學長們唏噓感嘆。
雲鹿書院不上桌久矣。
兩個萌新跟在後面,老老實實傾聽,儀態自然大方,心態卻要如鵪鶉。
“許辭舊,你竟也進來了。”
一道頗囂張的聲音忽然闖入。
他凝眉望去,不待他搭腔。
“滾。”
前頭的學長微微側首,淡漠又大方地賞了那人一個字。
後者臉色一變,瞬間漲紅,又在身邊同伴緊張又急切地在耳邊低語一番後,憤怒極速消退,最後無能地朝雲鹿書院學長揖了揖。
許新年眉毛扭了扭。
爽了。
“王兄,許久不見。”
“這是許辭舊,張儒的弟子,頗得張儒真傳。”
“哈哈,改日,改日定上門請教。”
“…”
“錢兄!”
“…”
“你這臭棋簍子,如何邀我對弈?”
“誒,放心,自己人,我會當外人面埋汰你嗎?這是張儒的弟子,許辭舊,這是李儒的弟子,周甫運。”
“…”
許新年和周甫運在學長的帶領,認識了不少以往只能遙遙觀之的人物。
有王公貴胄子弟,有書香清流後人。
唯獨沒有官宦子弟。
“曲唯安。”
這邊方與一名清流世家子弟分開,一道聲音直奔許新年一行人。
曲瑾,曲唯安,正是一直領著他與周甫運見世面的書院學長。
只見側方一行人擠開人群而來。
許新年從那群人中一眼叼中了此前‘前倨後恭’的傢伙。
曲瑾也看到了,不由笑道,“多大個人,還哭鼻子找尊長?”
說完,他又看向劉嵩,“如何?有指教?”
劉嵩皺了皺眉,“曲唯安,莫以為一個鄉下來的泥腿子,鼓搗了兩句歪理邪說,你雲鹿書院便能翻身。”
曲瑾絲毫不受影響,淡淡道,“劉惟中,昨日在圍堵魏師,有你一份吧?小人做派,所以一輩子難入品階。”
真相最戳心刀人!
國子監不修儒家體系,這是某二五仔為了與雲鹿切割乾淨的後果。
劉嵩神色立起了變化,自我剋制了番,冷聲道,“小你十幾歲的後進之輩,你也好意思稱之為師,雲鹿書院簡直窮途末路!”
“不入品。”
“今日鬥辯,定叫那泥腿子顯露真形!”
“不入品。”
“你…”
劉嵩差不多要破功之際,人群忽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
原先馬球場平坦而寬闊的看臺上,一行人進入,有年輕一輩,也有鬚髮花白的老者,衣著並不質樸,也不奢華,眉宇、舉止間掩不住的高傲。
“國子監祭酒來便罷了,黃老侍郎如何也來了?”
“你懂什麼?獅子搏兔,亦須盡全力。”
“兄臺誤會了,黃老今歲八十有四了吧,我擔心他受不了氣,倒在臺上,那便不美了。”
“你…你是雲鹿出身?”
“荒謬!這大奉讀書人何時非國子監便雲鹿書院,我乃洞川書院學子!”
“…”
日頭漸高,國子監一行人坐了有一會。
雲鹿書院卻還未來。
“莫不是怯戰而逃?畢竟小娃…”
人群中個別有心之人話還沒說完,看臺一側,人影浮現,趙守、張慎、陳泰、李慕白、辛山,兩名老先生於功、付海,魏安不在隊伍末端,而是在老師身側。
“今日你鬥辯,文膽必可得以錘鍊,若能再領悟幾分浩然氣,那是再好不過。”陳泰神色輕鬆道。
昨個書院,魏安告知他約國子監今日鬥辯之時,可不是這般。
一直捨不得對這個學生說重話,當時陳泰氣得啞口許久,最後說了句‘太莽撞了’。
又在魏安細細講解完心學體系後,眉開眼笑。
“幼平,輕敵乃兵家大忌。”張慎出聲道。
陳泰沒所謂地撫了撫須。
魏安替師挨‘罵’,“學生省的。”
“好了,上了臺,只管沉著應對,無須管其他,一切有我等。”走在最前頭的趙守在臨上看臺前,停步,朝魏安叮囑道。
老師以及其他師長的目光紛紛投向他。
期許、鼓勵、支援…
魏安沉默了一瞬,“謝院長,謝老師、諸位先生。”
“走,你先登臺。”
陳泰拍了拍他胳膊。
魏安挺了挺腰背,理了理那身雲鹿書院的學子服,三步,每一步,他的意志在攀升。
“終於對上了。”
“這也算百年來儒家一件大事吧。”
“如何不算呢,新的學說,上一次還是百年之前。”
“…”
馬球場的看臺不高,比半人還矮些,不少人卻仰著頭,眼中閃爍期待。
思想禁錮太久了!
“這是國子監祭酒秦崢秦先生。”
“見過祭酒。”
“這是黃老。”
“見過黃老。”
“魏兄,張彥之慕名已久。”
“魏兄,張弘。”
“魏兄,我是張啟。”
“三位…”
“一胞三兄弟。”
“…”
寒暄是永不缺席的環節。
許新年望著臺上與秦祭酒、黃老去、三張等人互禮的魏安,他之前還因曲瑾將自己引薦給一些自己平常難以接觸的高人名士而開心。
此刻,心情複雜。
比起自己,這位僅僅入學一月有餘的學子走在他前太遠太遠。
仍須努力啊,許辭舊。
魏安與三張寒暄還算比較客氣,趙守等人與國子監的老傢伙們真就只是走個形式,讓人絲毫不懷疑,這些人目光但凡多對接一息,下一刻便要動手。
“噤聲。”
趙守明明只是尋常開口說話,聲音卻傳遍馬球場。
院長目光落在前方,即便全場安靜,刻意頓了頓,他瞥了秦崢和黃老一眼,道,“人既已至,便開始吧。”
沒一點拖泥帶水,直奔主題。
三張之一張啟率先起身,步至兩方中間,朝魏安拱了拱手,朗聲道,“先聖以為‘天理,民彝之大節,其張之為三綱,紀之為五常’,魏兄如何看?”
一上來就放大招!
拿三綱五常說事!
你小子怕是一肚子壞水等著呢。
一眾注目中,魏安起身,緩緩踱至兩方中間,吐出兩個字,“認可。”
張啟明顯的愣了下。
他不是沒預設,只是沒想到魏安‘跪’的這麼快。
“既如此,魏兄如何說人慾即天理?”張啟笑問道。
“年兄以為,何為人慾?”魏安並未回答,反問了句。
“先聖說的明白,‘人心,人慾也;道心,天理也’。”張啟說的大聲,還斜瞥了魏安一眼,一副‘你不會連這也不知道’的表情。
魏安輕笑了聲。
臺下許多人露出會意的笑。
讓許多人相信魏安那兩句話並非那兩句話本身,而是魏安論證‘心即理’的過程,用程晦的話打敗程晦,不可謂不精彩。
“請教年兄,人之吃喝拉撒是人慾,還是天理,是人心,還是道心?”
張啟登時啞口。
他反應也快,“不若魏兄先答了我的問題。”
臺下不少人搖頭。
實在難看!
他心裡這點小九九已然擺在檯面上。
三綱五常…
魏安嘖了聲,“我以為年兄對我綿羊亭所言做了十足的功夫,不想卻還要我再答一遍,我說的明白,人只一心,並無二心,天理即人慾。”
他像是再為某個二五仔留體面,實則又把那個二五仔拉出來鞭笞一頓。
“如此說來,財、色、名、食、睡皆是天理?”張啟冷笑反問。
“如何不是?豈有人不進食之理?尋常人若不掙錢,何以維持生機?”魏安亦反問。
“魏兄眼中,姦淫擄掠此等罪惡之舉也是天理?”張啟再追問。
“那如何能是?此乃私慾也。”
“那魏兄又說天理即人慾?”
“私慾非人慾,乃逾越人慾之慾望。”
“你…”
張啟啞口,作戰失敗!
“既如此,人心中有種種私慾,魏兄為何說人心即道心?”張彥之起身,接力出戰。
魏安笑笑,“這簡單,我舉個例子。”
“鄉野有老媼,年邁患疾,久窩病榻,次子佣田,賺的不多,日日伺候榻前,端茶倒水,煎藥洗衣;長子善交際,好大吃大喝,好賭,只管自己快活,從未侍奉老母。”
“忽一日,老媼病重,須大筆銀錢,方可請醫者施針救治,次子銀錢不夠,長子及時掏出積蓄,救回老母。”
“長子好賭、好大吃大喝,私慾也,拿出積蓄救母,孝也,天理也。”
“私慾會遮蔽人心,人心沒了私慾遮蔽便是道心,所以說,心即理也。”
“魏兄果真是辯才無雙。”張彥之假意一嘆,卻道,“依魏兄所言,殺人劫道之惡賊以所得供養父母也是天理?”
魏安錯愕,不語。
這也太生硬了。
見他沉默,張彥之以為自己難處魏安,欲趁勝追擊之際,魏安卻開口道,“善與惡,年兄難道分不清?”
不給他反應機會,魏安又緊接道,“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並非對善惡界定的方法。
不過…
臺下眾人紛紛重複默唸。
臺上秦崢等人亦是暗暗品味。
趙守、陳泰這些早知道的此刻無不笑呵呵。
“既然理在心中,哪還須讀什麼書?所有道理便在心中求便是!”
張彥之不停追問。
腦子轉得真快啊。
好在他準備的全面。
魏安搖頭,“如此說不對,譬如許多人皆知應父當孝,兄當弟,卻因私慾遮蔽,不知如何做?”
他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門,“知與行,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此心光明,亦復何求。”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此心光明,亦復何求!
臺下有些人才從之前四句中脫離,當頭又迎來兩句。
金石之音,振聾發聵!
沒一會,那些人仰著的臉上,眼中淚光閃動。
“魏師!”
“魏師!請收我為徒吧!”
“得聞魏師傳學,此生無憾矣~”
“…”
當第一個人叫出聲,後面已然剎不住車。
而此次鬥辯,結果也不言而喻。
有個別國子監出身的人還想掙扎。
忽然一道清光從天而降!
形成一柱清輝,直直地灌在魏安身上!
“這是…氣運?”陳泰錯愕。
他疑惑是他感覺這道清光意韻不對。
“非氣運,是文運!”趙守顯然更見多識廣些,他起身,衝陳泰幾人叮囑道,“你幾人看好他,我去去便回。”
臨走前,看了秦崢和黃老一眼。
“走吧。”
秦崢起身,扶了扶一旁的黃老,對張彥之道。
“老師,我還未敗!”
張彥之咬牙道。
他望著沐浴在文運中的魏安,心中嫉恨、不甘各種滋生。
“敗便敗吧,莫失了氣度。”黃老蒼老的臉看不出情緒,淡淡道。
張彥之無奈,其他人也心有不甘地離場。
…
此刻
雲鹿書院,後山文廟
趙守身影浮現。
也巧,正好看到最後一縷清光從顫抖的文廟飄出,飛向遠方。
…
國子監
“不必氣餒,自此後當好好研習他的學說,他可苦心研習程學十年,你等還比不上他?”
秦崢安慰了句,與黃老走了好遠,至在一座雕像前。
兩人望著雕像。
許久許久,秦崢低頭,再抬頭,淚水已滿面,“沒了,沒了,先聖數十年的成果,被不孝後人丟了。”
黃老亦是老淚縱橫,只是不語。
…
皇宮,偏殿
打坐的元景帝感受什麼,忽然睜眼,眼中閃過一抹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