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保安受到鼓勵,更加來勁,衝著賈慎獨揮了揮拳頭:“什麼叫強?什麼叫弱?你雖然書讀得比我多、學問比我深、社會地位比我高,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力氣比你大,個子比你高,年紀比你輕,要是打起架來,我強、你弱!是不是應該你淘汰,老子生存?”
太痛快了!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說得好!”
“強與弱本來就是相對的,哪有強者恆強的道理?”
“賈老師的言論太不合時宜了,有逼死學生之嫌。”
“我記得,三年前賈老師也有一個研究生在家裡試圖自殺?不過因為當時是過年在家,人也救治及時沒有死,家長這才沒有來鬧,後來聽說放棄了學位。”
原本將腦袋藏在母親懷裡,像只避難的鴕鳥一樣的施啟燕聽到眾人的議論,漸漸抬起頭來,露出一隻眼睛觀察著外面的世界。
剛才旁觀者的冷言冷語、賈教授的尖銳話語,路芝英都聽在耳朵裡,刺得心一直在痛。她沒什麼口才,不知道怎麼反駁,只知道要護著女兒,趕緊離開這裡。
可是現在趙向晚站了出來,只用幾句話就讓大家看清楚事實,併成功挑動眾怒,讓所有人都指責賈慎獨,這讓她感覺到從所未有的痛快。
——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有人幫女兒說話,終於有人幫她罵那個姓賈的教授了。
暢快淋漓的話語中,路芝英漸漸鬆開一直護著女兒的手,整個人挺直腰桿。
施啟燕也離開母親懷抱,定定地看著眼前那個侃侃而談的保安。
什麼強者生存、弱者淘汰?就是屁話!都是爹生媽養的,誰比誰高貴?
聽到這句話,彷彿有亮光照進黑暗,母女倆同時得到救贖,眼中有了光彩。
是啊,眾生平等。
沒有誰比誰高貴。
誰也沒有權力打擊、壓榨、欺負人!
賈慎獨面色鐵青,愣愣地看著衝自己揮舞拳頭的保安。
他敢打壓學生,因為老師在學生面前天生帶有權威性,如果學生不聽話,老師總有辦法對付他;
可是,這個保安是學校職工,隸屬後勤部門,一樣領學校工資,賈慎獨沒有一點辦法對付他。
平生第一次,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上賈慎獨的心頭,他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一句:“不知所謂!”匆匆離開。
看著他雙肩垮塌的倉惶背影,趙向晚嘴角微微上勾。
何明玉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賈慎獨的背影:“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
趙向晚微笑道:“也許,我們重案組又有事做了。”
朱飛鵬與何明玉和趙向晚相處時間長了,已經形成默契,異口同聲地說:“你要查他?”
趙向晚說看不慣徐俊才始亂終棄,說要查他,於是查出一樁校園投毒案;
趙向晚說看不慣樊弘偉囂張跋扈,說要查他,於是查出三樁大案:派出所所長被殺案、三醫院搶劫滅門慘案、水庫沉屍案。
現在趙向晚說要查賈慎獨,只怕……有大案!
朱飛鵬頓時來了興致,眉毛一挑:“怎麼查?他有什麼問題?”
趙向晚看向站在人群之中、跟著眾人一起為那個仗義執言保安鼓掌歡呼的顧之光,壓低聲音:“我們先讓顧之光查一查賈慎獨的情況,我懷疑……這個人手上有人命案。”
朱飛鵬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怎麼會?”
不就是個牙尖嘴利的知識分子嗎?不就是個對學生嚴苛的教授嗎?不就是個冷漠自私崇拜強者的老師嗎?怎麼就成了手上有人命案?
趙向晚微笑:“剛才我想提醒他,語言暴力、語言刺激也能逼死一個人,所以故意問了他一句,你殺過人嗎?原本我以為他會鄙視或者憤怒,等勾得他情緒波動之後我再來入正題。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會是那樣的反應。你們還記不記得他的反應?”
何明玉點頭:“記得,很反常。正常人聽到這一句話,大都會立刻否定,或者反問,可是他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後退半步,整個人變得警惕起來。”
趙向晚道:“是啊,你也察覺到他的異常了。我與他面對面站著,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瞳孔陡然一縮,這代表恐懼。隨後他往後退了半步,左腳在前,右腳在後,雙臂微抬,左臂橫放,右拳緊握,這是一種人類遇到敵人時下意識的防禦反應。”
賈慎獨剛剛後退的畫面記憶猶新,何明玉、朱飛鵬同時點頭:“對!”還真的是,左臂橫放便於格擋,右拳緊握準備出擊,防守中帶著進攻,攻防皆備了。
朱飛鵬興奮起來:“好傢伙,看來是條大魚。”像賈慎獨這樣的大學教授要是殺人,那可是高智商犯罪,挑戰度大啊。
何明玉也來了興致:“這狗東西精神虐待施啟燕,不是什麼好人。我剛聽人議論,好像他以前也有個研究生試圖自殺,讓顧之光打聽打聽。”
三個人商量好,朱飛鵬大步走過來,一把將顧之光拖了過來。
顧之光有點懞:“什麼事?”
趁著朱飛鵬和顧之光說話的間隙,趙向晚抬頭看向施啟燕,認真傾聽她的心聲。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那個大哥說得對,我在人格上與老師是平等的,應該得到尊重,哪怕是為了媽媽,哪怕是為了不讓壞人得逞,我也得活下去。對了,剛才警察說爸爸不是自殺,是不是得問問清楚?雖說人死如燈滅,但不能讓壞人逍遙法外,是不是?】
趙向晚嘴角漸漸上揚,無比欣慰。
施啟燕終於想通了,至少在現階段,她的求死之心已經熄滅,代之以更有意義的“追兇”之念。
只是有一點,剛才自己說謊的時候煞有介事,一心只想增加施啟燕內心的牽掛,可施桐到底是不是他殺,有什麼證據,這些完全都是現編的,怎麼辦?
顧之光聽完朱飛鵬的話,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只要是你們想查,我保證在三天之內把關於賈慎獨教授的生平事蹟、婚姻家庭調查得清清楚楚。這是我的強項,你們放心吧。”
說完這話,顧之光叫住出神的趙向晚:“喂,剛才你在電話裡讓我說施桐先生是他殺,到底是不是真的?”
趙向晚“啊”了一聲,“那個,不是為了讓施啟燕打消跳樓念頭,想出來的權宜之計嗎?”
顧之光一聽,急得臉都紅了:“那我怎麼給路媽媽交代?難道說是我隨便編的?”
趙向晚沉吟片刻:“不妨先冷處理,就說警方正在查,後續我們再聯絡。我倒是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顧之光眼睛一亮:“什麼想法?”
趙向晚說:“有沒有可能,施桐真的是他殺?或者跳樓另有隱情?不然好好的,為什麼他要跳樓?如果說他有抑鬱症,運動期間像他那樣的知識分子應該都一定程度受過精神傷害,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跳,反而是在運動結束、全面撥亂反正,建築設計任務越來越多,正是施桐事業大展寵圖之時才跳?”
顧之光連連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只不過時間已經過去十二年,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追尋。你編的那個什麼日記本、貪汙記錄,從哪裡變一個出來?”
趙向晚心裡琢磨著,如果要證據,其實可以從設計院曾經老人那樣開始調查,只是……用什麼名義開始追查呢?
這個名義,來得很快。
三天之後,顧之光帶著一迭子調查記錄,來到重案一組。
第一次踏入市局辦公大樓,顧之光有點壓抑不住的興奮,東張西望,像個孩子一樣不住嘴地誇讚。
“唉呀,辦公大數的設計周正莊嚴,看著很威風!”
“走廊式平面佈局能保證每個辦公室不被幹擾,挺好的。”
“重案一組的辦公室在東頭,應該是最大的一間吧?氣派!”
雖然嘴上說著畢業之後開偵探公司,但學了四年建築學的顧之光三句話不離專業,聽得趙向晚和何明玉都抿著嘴笑。
朱飛鵬招呼顧之光坐下,領著他和重案一組其他組員見面,介紹道:“湘省大學偵探社社長,顧之光,建築學專業大四學生。”
顧之光的笑容殷勤中帶著崇拜,馬屁拍得恰到好處:“久仰,久仰,我從小就愛看偵探,最崇拜警察,各位就是我的理想啊。”一下子便拉近了大家的距離。
朱飛鵬問他:“調查得怎樣了?”
何明玉看他一身的汗,知道他剛從外面進來熱氣未散,便倒了杯冷好的綠豆湯遞過去:“呶,市局後勤福利,給你也享受享受。”
顧之光接過綠豆湯一口飲盡,發出一聲舒坦的喟嘆,將手中記錄資料放在辦公室中央的大會議桌上:“賈慎獨的基本情況都在這裡,你們先看一看,容我喘口氣再來總結匯報。”
重案一組的人知道這兩天朱飛鵬他們三個在調查一個大學教授,把他的戶籍檔案、婚姻狀況、學術成果等都進行了梳理,不過最近費永柏的案子還有一些收尾工作沒有完成,所以高廣強他們便沒有過多的關注。
現在一名偵探迷找上門來,說有資料要彙報,頓時大家都來了興趣,抓著朱飛鵬詢問前因後果。聽完之後,全都義憤填膺:“查!這種數次逼死學生的老師,一定要狠狠地查!”
劉良駒更是積極萬分:“我家劉栗子將來長大了上大學,可不能遇到這樣的老師,太可怕了。”
華國尊師重教是傳統,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對老師無比信任和尊重,遇到老師批評孩子,都會很卑微地說:“您只管打!孩子不聽話、不懂事、不好好學習,您是老師,只管批評教育。”
遇到好的老師,那自然一切都好。
但如果遇到別有用心的老師呢?如果老師孤立、打壓、控制你的孩子呢?
再聽說賈慎獨手上可能有人命官司,重案組所有人都不寒而慄。全都端著杯子坐到辦公桌旁,催促顧之光彙報。
朱飛鵬拿過資料來掃了一眼:“好傢伙,你這調查得夠詳細的。還畫出了他的社會關係框圖?厲害!”
顧之光嘿嘿一笑:“多謝誇獎,我好歹也學了四年建築學,畫個邏輯關係圖還是很容易的。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賈慎獨竟然與施桐有交集。”
趙向晚霍地站起:“有什麼交集?”前兩天一直在琢磨怎麼名正言順地調查施桐自殺事件,現在如果賈慎獨與施桐有交集,那就能光明正大地開始調查。
顧之光將自己畫的圖展開,指著其中一條線說:“施桐1940年出生,1957年進入湘省大學讀大學,大學畢業之後讀朱成嶺的研究生,1963年在老師安排之下赴D國留學,1965年學成歸來,在建築設計院大力邀請之下進入設計院工作。所以從這條線來看,施桐是賈慎獨的嫡親師兄。”
師兄?這麼對待師兄的女兒,太惡毒,太沒良心了!
顧之光詳細給大家分析:“你們看,賈慎獨與施桐有很多地方類似,都是農村讀書出來的孩子,都是十七歲就考上大學,都讀的是建築大師朱成嶺的研究生。不同的是,施桐讀研期間公費出國留學,賈慎獨沒有。施桐進設計院工作,而賈慎獨留校當了老師。賈慎獨比施桐年輕八歲,施桐跳樓那一年,賈慎獨三十二歲,兩人同在湘省,都是建築專業領域的專家,按理說應該是有來往的。不知道為什麼,路芝英沒有提起過這個人。”
的確不合理。
如果說,兩人從來沒有交集,絕對不可能。
華國重師承,同一個導師的研究生,又在同一個城市,那關係一定會很親近。
八歲的距離,事業正在上升期的賈慎獨,怎麼可能會放過事業正輝煌的施桐?按照賈慎獨那貪錢的個性,設計院有個同門師兄坐鎮,未來合作橫向專案多麼方便!因此,賈慎獨一定會努力與施桐交好。
何明玉道:“一定要問問,施桐跳樓之前,賈慎獨有沒有上門拜訪?施桐跳樓之後,賈慎獨有沒有上門弔唁?”
高廣強點點頭:“對,這個要問問。”
如果施桐在世時賈慎獨和他沒有來往,或者說施桐去世之後賈慎獨沒有上門弔唁,那說明兩人關係並不好,極有可能私下有過節。
聽路芝英說過,施桐是個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端方君子,如果兩人有過節,那一定是賈慎獨做了什麼令施桐不滿。
到底是什麼過節?讓賈慎獨苛待施桐的女兒,用各種語言、行動打壓施啟燕,活生生把一個如此優秀的女生逼到絕路。
趙向晚在本子上寫下第一個要調查的內容:施桐與賈慎獨的關係。
顧之光說:“朱成嶺先生已經仙逝,他的學生分散各地。我已經在建築學院的歷史檔案裡找到了朱成嶺研究生名單,下一步打算對這些人進行調查。”
朱飛鵬衝他比了個大拇指:“不錯,你把名單給我們一份。”
顧之光爽快地應了,接著往下說:“不是說要重點調查賈慎獨身邊失蹤或者不正常死亡的人嗎?我還真找到了幾個。”
這一點,朱飛鵬與何明玉在調查與賈慎獨有關的案件時,也找到了一些線索,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你說。我們到時候對一下,互相補充。”
顧之光目光一斂:“第一個人,是賈慎獨的前妻,戴敏麗。”
也不知道顧之光是從哪裡翻出來的舊事。1974年,二十六歲的賈慎獨因為外形問題一直沒找著物件,後來經人介紹與老鄉戴敏麗結婚,兩人都是鄂西北昌漢縣麻源鄉人,只是不同村。
戴敏麗個子高挑、臉龐秀麗,一心想要嫁到城裡去。聽說賈慎獨是大學講師,不計較他個矮模樣醜,高高興興便嫁了。
兩人結婚之後,賈慎獨想辦法把戴敏麗的戶口遷了出來,安排在學校花圃當一名園林工。1975年12月的某一天晚上,賈慎獨在學院的繪圖教室指導學生做畢業設計,晚上十點回到家發現戴敏麗不在家,於是到處尋人,可是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在學校西北角小樹林發現她的屍體。
出現人命案,學校迅速報了警。
一元路派出所刑偵支隊出警,最後偵查結果是被人強.姦殺害,兇手是同在花圃工作的另一個臨時工姜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