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不懂經營之道,沒有強求,只說了一句:“大姑,要是需要錢,我也能幫點忙。”
趙大翠根本沒把趙向晚的話放在心上,剛上大學的她能有多少錢,還想幫忙?真是孩子話。她哈哈一笑,炒菜出鍋,遞給趙向晚:“你有錢自己留著,大姑不要。你上學不容易咧,大姑知道。”
趙向晚接過菜碗,放在飯桌上。臘肉炒大蒜葉香氣撲鼻,在這間擺滿了傢俱的屋子裡飄散開來。
範秋寒說:“好了好了,媽你總喜歡在高興的時候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向晚現在上了公安大學,舅舅舅媽不敢再來折騰她的。公安大學不收學費,還管飯管衣服,多好啊。就算舅媽不給錢,也能把書讀完對不對?”
看著趙向晚一步步走過來,範秋寒太知道她讀書的不容易。
趙向晚抬眸看向大姑和表姐,笑著說:“你們放心吧,我在公安局實習,幫忙偵破了一起殺人案,局裡獎勵了我一千塊,這些錢足夠讓我讀完書,你們不用再給我寄錢了。如果大姑和表姐要錢,你們只管開口。”
“真的?”範秋寒、趙大翠驚喜地反問。
趙向晚點點頭:“真的。”
範秋寒的嘴張得老大:“啊呀,公安局裡的獎勵這麼多嗎?我以為當警察收入不高呢。”
趙向晚解釋道:“有企業家設定懲惡揚善基金,大案偵破的話會發獎金。”季錦茂變著法子改善警察待遇,這次翁萍芳被殺案偵破,一口氣給了一萬獎金。局裡論功行賞,很知趣地獎勵趙向晚一千塊。
趙大翠喜得連聲唸佛:“阿彌陀佛,這可真是大好事。向晚有出息,能掙錢,以後再也不用求你媽了。”
趙向晚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世。如果告訴她們自己不是趙二福和錢淑芬的親生女兒,那自己與她們亦沒有親緣關係。
趙大翠是趙向晚童年最溫暖的所在,趙向晚捨不得。
趙大翠現在的這個老房子雖然簡陋,可是卻溫暖而平和,能讓趙向晚感受到親人的呵護與關懷、長輩的嘮叨與溫柔。
吃完飯,趙向晚從包裡拿出給大姑、表姐的禮物。送給大姑的是一條大紅色的羊絨圍巾,送給範秋寒的是一塊電子手錶。
“大姑,過年了戴點紅的喜慶,出早攤的時候要是覺得冷可以裹緊點。表姐,你上班之後總得看時間,送你手錶最實用。”
趙大翠撫摸著柔軟而厚實的圍巾,臉上帶著笑,眼睛裡卻盈滿淚水:“我家向晚出息了,過年了還知道給大姑買禮物。”
範秋寒將手錶戴在腕上,捶了趙向晚一記,哈哈一笑:“有錢了沒忘記你表姐,算你有良心,沒白疼你!”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趙大翠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問趙向晚:“今年回來,不回家看看你爸媽?你大哥前幾天過來了一趟,說一直沒收到你的信,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二哥在羊城打工,明天上午能到家,他們都想你咧。”
趙向晚垂下眼簾:“大姑,我就想待在你這兒,行嗎?”
趙大翠與範秋寒對視一眼,都有些心疼,齊聲說:“行、行、行,怎麼不行?”
【向晚這孩子太可憐了,哥、嫂對她不好,小時候寵著晨陽,把向晚當成個丫環一樣使喚著。後來晨陽被她親生父母接走,按理說哥嫂應該對向晚好一點了吧?結果不但沒好,反而變本加厲地使喚她,我嫂子做得是過分,撕她的作業本、燒她的課本,變著法子不讓她讀書。
要不是向晚爭氣,只怕早就讀不成書、留在家裡當苦力吧?和我一樣,餵豬、餵雞、做飯、洗衣,農忙的時候下地幹活,等到十八歲的時候再在村裡找個小夥子嫁人,生兒育女,過得好不好全看嫁的男人好不好。
可是,這不是向晚想要的人生。這孩子從小就愛讀書,沒事就抱著書看,寫作業比哪個孩子都認真。她想走出農村,看更大的世界。她應該有更大的天地,她應該比我、比我嫂子、比所有我認識的人都過得更好、更好。】
趙大翠發自內心的疼惜與肯定,讓趙向晚心裡五味雜陳。
在大姑眼裡,趙向晚和她一樣,因為是女性所以在農村被輕視、被冷落、被打壓。可是,大姑並不知道錢淑芬之所以這麼不待見趙向晚,真正的原因是——趙向晚不是錢淑芬親生的。
趙向晚說:“大姑,我回不回去,爸媽都不會在意。我明天去大哥上班的醫院去見見他。”
趙大翠欣慰地笑了:“看到你們兄弟姐妹的關係好,大姑心裡高興啊。”
到了晚上,趙向晚睡在趙大翠準備的新棉被裡,聞著枕巾上散發的陽光氣息,聽到另一頭範秋寒摟著趙大翠的脖子撒嬌:“媽,我好久沒有和你睡一個被窩了。”
抬頭看著透過窗戶玻璃灑進來的點點月光,趙向晚嘴角漸漸上彎。
第二天,陽曆1月24日,南方小年。
天剛矇矇亮。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傳來,夾雜著一個女人嘶啞的叫聲。
“救命,救命啊……”
趙大翠認出了對方的聲音,馬上披衣下床,走過去拉開門。
一陣寒風捲進屋裡,範秋寒與趙向晚同時驚醒,打了個冷顫。
門口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胖女人,她舉著一雙沾滿血跡的手,瘋了一樣地叫起來:“秋妹子,你是護士,快救人吶。”
一看到鮮血,範秋寒慌忙從被窩裡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套上外衣,快步走到門口:“陸姨,怎麼回事?”
陸姨整個人都在哆嗦:“汀,汀蘭割腕……”
第27章返鄉
◎媽呀,出大事了!◎
聽到汀蘭這個名字,正在套棉襖的趙向晚停下手中動作,定睛看去,這才發現這個陸姨就是在火車上同行的汀蘭母親。
火車上汀蘭不是情緒已經穩定了嗎?怎麼一到家就成了這個樣子?趙向晚心中一緊,趕緊穿好衣服,穿上鞋子,跟在範秋寒身後小跑起來。
大姑住的這一片是羅縣的老城區,都是簡陋平房,巷子窄小、電線星羅密佈,水泥路面坑坑窪窪的。汀蘭家與趙大翠家隔著兩戶,門口圍了一大群人。看到範秋寒過來,眾人迅速讓開一條路:“快快快,讓秋妹子來,她是護士。”
範秋寒讀的是衛校,學的護理專業,今年在城關醫院實習,雖然還沒有正式上班,但她熱情豪爽肯幫忙,左鄰右舍有點頭疼腦熱的都會來找她。現在遇到汀蘭割腕自殺,第一個想到的求救物件便是她。
趙向晚跟在範秋寒身後進了屋,連著眨著幾下眼睛,這才適應屋內的昏暗。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傳來,趙向晚順著氣味看過去,牆角一張行軍床上,垂下來一隻枯瘦的手,指尖處的地面有一灘暗紅色血跡。
範秋寒奔過去,快速檢查之後鬆了一口氣:“還活著!”她拿出準備好的繃帶在汀蘭手腕上纏了幾圈,止住血之後冷靜地吩咐著:“快找車,送她去醫院。”
門口傳來叮鈴鈴的聲響,有人在叫:“快點快點,三輪車來了。”
一陣慌亂之後,熱心的鄰居將汀蘭裹上棉被放上三輪車,朝著醫院飛奔而去。到了城關醫院,看著女兒被送進急救室,汀蘭母親的身體順著雪白的牆壁往下滑,一屁股坐在綠色水磨石地面上,淚水不斷地往下流。
“我沒想到,真沒想到。好不容易把她找回來,怎麼就尋死呢?我也沒說什麼啊,我也沒說什麼啊……”
趙向晚站在一旁出神。
汀蘭母親轉頭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心虛:“你,你怎麼在這裡?”
範秋寒一心二用,代趙向晚回答:“她是我表妹。”
陸姨彷彿找到傾訴的渠道,邊哭邊說:“你在火車上也看到了,汀蘭像瘋了一樣,對吧?你說她為什麼要自殺?難道我們為她做得還不夠嗎?她怎麼就不肯領情呢?”
跟著一起過來的鄰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汀蘭家的情況,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聽說老蔣以前在化肥廠當工人,單位還給分了房子。後來中了風辦了病退,夫妻倆這才賣了房子到我們這破地方來。”
“先前沒聽這兩口子提起過孩子的事,昨天傍晚卻突然把女兒接了回來。看這孩子的模樣,那是遭了大罪啊。這一家子真可憐,老蔣中了風,半邊臉都僵了,左邊胳膊不能動,現在又攤上這麼個事,將來可怎麼辦哦。”
鄰居們的話語讓陸姨愈發覺得委屈,繼續哭訴著。
“我家汀蘭小時候可聽話了,放學到家就乖乖寫作業,從來不跟廠裡的孩子們瞎跑。我和她爸只有她一個孩子,一心要把她培養成才,雖然平時管得嚴,但那都是為了她好啊。
她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們只求她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替我們爭口氣。汀蘭考上大學那一年,老蔣一口氣放了一萬響的鞭炮,請了十幾桌的酒,我們臉上有光彩咧。
可是,她現在這個樣子你們也看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肚子裡還懷了個孽種,你說我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趙大翠和蔣家來往得不多,只知道這對夫妻是化肥廠的職工,蔣富貴中風之後賣了房子、辦了內退,身邊無兒無女的。看他們可憐,鄰居們平時對他們多有照顧。
都是當媽的,看到汀蘭母親陸清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趙大翠心中不忍,嘆了一口氣,想要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趙向晚伸手一攔,制止了趙大翠的動作。
趙向晚的表情很嚴肅:“大姑你讓她哭。”
把女兒逼到自殺,這樣的母親不值得同情,讓她哭去,她應該哭!
也許是因為趙向晚的模樣太冷峻,一直沉浸在“我怎麼這麼命苦”情緒中的陸清蓮嚇了一跳,哭聲頓止。
【這個女孩子好厲害,是趙大翠傢什麼人?在火車上吼我不許我打汀蘭,現在又拉長著臉教訓人。太不像話了!我自己的姑娘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關你什麼事?】
陸清蓮是個窩裡橫,雖然心中對趙向晚不滿,卻不敢表達出來,只是委屈地看了趙大翠一眼。
趙大翠咳嗽了一聲,雖然覺得趙向晚這孩子說話不給人留半點情面,性格太直了一些,但想到她沒攤上個好媽,所以才養得一身的刺,就沒捨得責備她。
趙大翠說:“清蓮,以前我沒見過你家姑娘,也沒聽你提起過汀蘭,還以為你們倆無兒無女呢。現在姑娘回來了,這是好事。你們多疼疼她,別逼她走絕路啊。”
聽到趙大翠的話,陸清蓮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哭聲大了起來。
“我沒有逼她,沒有逼她!好不容易找到汀蘭,看到她瘦得不成樣子,我也心疼啊。可是她在火車上聽別人說了幾句,一回來就吵著要回大學讀書。讀書!讀什麼書!她這個樣子要是回學校別人不是要笑死?
再說了,她肚子裡還懷著個孽種呢,上什麼學!他爸不讓她生,讓她趕在年前醫院還沒放假把孩子做了,說錯了嗎?難道她還想生下來?就是罵了她幾句,她怎麼就尋死了呢?
我為了找她,一條腿都跑斷了,一個又一個派出所地求人,賣了房子丟了工作,省吃儉用地找她啊,好不容易找回來了,這個死妹子沒說感恩,還要尋死?我怎麼命這麼苦啊~~”
趙大翠聽得目瞪口呆,她到底是生養了三個女兒的人,馬上就反應過來:“清蓮,聽你這話裡的意思,汀蘭不是嫁了人,而是上大學的時候被人拐了、騙了?你、你、你……你既然知道女兒遭了罪,怎麼還捨得罵她?”
陸清蓮聽到她道破“被人拐”,頓時緊張起來,說話也變得結巴。
“不不不,不是,不是被,被人拐。”說到後來,她臉脹得通紅,一拍大腿,“反正,我沒說她,那,那什麼重話。”
陸清蓮和丈夫蔣富貴都是農村苦孩子出身,因為身體原因只生了一個女兒,在老家因為沒有兒子傳宗接代被人戳脊梁骨,兩人下定決心要培養孩子成才打那些人的臉。就連名字都是請廠裡最有文化的總工程師取的,從《岳陽樓記》裡“岸芷汀蘭”而來。
蔣汀蘭也非常爭氣,乖巧懂事,成績優異,1989年考上京都對外經貿大學,前途美好,為此蔣富貴不僅在化肥廠擺酒,還專門到鄉下去擺酒唱戲,風光得不得了。
蔣汀蘭被拐之後,化肥廠的同事也好、老家人也罷,明裡暗裡都在嘲諷蔣富貴,說女孩子有什麼用?讀那麼多書一樣被拐,還不如少讀點書嫁個好人家實在。別說賣到深山溝裡出不來,就算運氣好找到人,恐怕一生也廢掉了。
這些話聽得多了,一生好強的蔣富貴哪裡扛得住?一急之下中了風,半邊身子都癱了。他在家裡摔盆子打碗,說就當沒這個女兒,夫妻倆把單位房子一賣,去年九月在這個老城區租了兩間房,過起了隱居生活。
原本以為一生就這樣結束,賣房子的錢也足夠養老,沒想到派出所一個電話過來,說汀蘭找到了。蔣富貴不願去接,陸清蓮坐車趕到清河縣南山派出所,把女兒接了回來。
汀蘭一回來,兩人一直努力想要隱瞞的被拐事實眼看著就遮掩不住,晚上便沒有好話。汀蘭受不住父母的嫌棄,這才割腕自盡。
汀蘭自殺打亂了陸清蓮的計劃,話一多,就露了底。
趙向晚毫不客氣地刺了她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陸清蓮的臉色陡然變了,指著趙向晚哆嗦了半天才說一句:“大翠,這,這是你傢什麼人!你也不管管。”
趙大翠將趙向晚往自己身後一扒,像老母雞護崽一樣:“這是我侄姑娘,她年紀小不懂事,你莫怪。”說完,轉頭瞪了趙向晚一眼。
【這孩子,盡說什麼大實話!何必得罪不相干的人。】
聽到大姑的心裡話,趙向晚抿了抿唇,低下頭去。
鄰居們努力打圓場,趕緊過來安慰陸清蓮。
“唉,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啊,孩子現在既然回來了,你們兩口子也有了依靠是不是?”
“不管孩子是遇到了什麼坎,一家人在一起慢慢扛吧,別逼得太狠了,把要求放低一點嘛。”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是這些鄰居們內心是怎麼想的,陸清蓮聽不見,趙向晚卻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