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眉眼,眼睛裡滿是喜悅,烏黑幽深的瞳仁裡,閃爍著亮亮的光,彷彿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要把人所有的情緒都吸引進去,感動、喜悅、痴迷、歡樂……
趙向晚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看得到季昭的小世界裡有了變化。
先前那棵雲雀站立的大樹只是斜斜地伸出一根樹枝來,雲雀孤獨地在枝頭歌唱,在枝椏縫隙間築巢,現在這個大樹顯露出全部姿態。
枝繁葉茂,綴滿花苞,看著這滿樹的花苞,彷彿能夠聞到那濃郁的花香。
【你說得太好了。原來,不是所有的畫面都需要記下來。】
季昭說完這句話,忽然就閉上了眼睛。
他的小世界開始有風流動。
呼,呼,呼——
無數落葉、雜草被風捲到半空,飛散開來,消失不見。
趙向晚的嘴角漸漸上揚,有了一絲笑意。
季昭這是清掃腦中多餘的記憶吧?
人們常恨記憶太差,不能將往日美好都記在腦海。殊不知記憶其實是有一定容量限定的,過多的荷載將令我們痛苦。
試想想,你能記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情。任何一天,那一天你發生的什麼事,你身邊的人發生了什麼事,你透過電視、報紙、雜誌瞭解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甚至包括你走過街口的時候看到的每一個人,他們穿著什麼衣服,臉上什麼表情,說著什麼話……所有所有,你都記得清清楚楚。
多麼恐怖!
季昭雖然不是超憶症患者,但他對畫面有超強的記憶,只要是看過的場景,都能完美復刻,這樣的天賦,對他而言或許是一種折磨。
因為不懂得什麼是遺忘,所以他被迫將生活中每一天的畫面都存入腦海,他不敢與外界交流,不敢和人說話,因為這樣他將會擁有更多的記憶。
現在趙向晚無意間一句話,讓他明白了一件事:遺忘。
小世界裡的風,是他主動掀起的遺忘之風。
把那些不緊要的、不相干的、不愉快的畫面,盡數吹出腦海。
安排好了晚飯的季錦茂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看到季昭閉著眼睛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語,有點緊張,看了看趙向晚,用手勢、嘴型比劃:他怎麼了?
趙向晚伸出一根食指,比在唇邊,示意他噤聲。
季錦茂看趙向晚態度輕鬆,知道沒什麼大事,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站在一旁等著。
足足過了二十分鐘,這股風才止住。
小世界裡的畫面也有了變化。
乾淨、澄澈、簡潔。
草地、野花、大樹、雲雀隨時出現、隨時隱沒,季昭的世界全由他一人做主。
季昭睜開眼,往日冰冷的面龐多了一分暖意,他伸出手抱住趙向晚。
【謝謝你。】
【原來過去一切,都可以選擇遺忘。】
【現在的我,感覺好輕鬆。】
季錦茂就在一旁站著,趙向晚微笑著伸出右手,拍了拍他後背:“好了,好了,你爸來了,咱們吃飯吧。”
季昭鬆開手,直起腰,轉過頭看向季錦茂。
季錦茂第一次被兒子如此認真地凝視,一顆心提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季昭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膠紙包裝好的糖葫蘆,左手抬起父親的胳膊,右手將糖葫蘆輕輕放在他的掌心。
季昭的右手輕輕蓋在季錦茂的掌心,眼睛裡帶著笑意。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現在靈動而溫暖,彷彿在說:爸,給你吃。
季錦茂怔在當地,一動沒有動。
季昭攏了攏季錦茂的掌心,推了推他。
季錦茂忽然眼眶一紅,忍了半天才沒有掉下淚來。他連連點頭,緊緊捏住掌心,像得到至寶一般將糖葫蘆收好:“好!爸爸吃,爸爸吃。”
一直到入桌吃飯,季錦茂都捨不得鬆開手。
趙向晚在一旁看著,既開心又有點羨慕。季昭真的有個非常好的父親,季昭給他一點點陽光,季錦茂的心就無比燦爛。
季錦茂知道趙向晚剛剛開始和季昭談戀愛,還需要更多的共處時光,不敢催得太緊,並沒有把洛丹楓帶過來,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家常菜,招呼著趙向晚落坐。
“來來來,你們這回出差辛苦了,我做了幾道菜,為你們接風洗塵。季昭的媽媽、奶奶其實也想來,不過怕你覺得不熟悉放不開,所以就被我攔下來了。改天,改天你要是有空,到家裡去坐會?”
趙向晚搖搖頭:“暫時沒空。今晚還得趕緊回學校,補上落下的功課。”
季錦茂略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
【只要向晚對季昭好,什麼時候見家長都是一樣的。她肯見我,主動給我打電話,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聽到季錦茂的心聲,趙向晚感覺輕鬆了一些。說實話,和季昭談戀愛是一回事,但見他媽媽、奶奶這類女性長輩,趙向晚很有壓力,就彷彿自己必須得融入到一個陌生的家庭。
寬闊的餐廳裝修得很有藝術感,拼花的大理石地板、三色花瓣吊燈,白色餐桌上擺放著繽紛、清新的插花。
精緻的餐具,潔白的骨瓷,漂亮的擺盤,豐盛的菜式。
這一切,與趙向晚的童年生活相差太遠。
可是,這裡有季昭。
趙向晚看一眼在她身邊泰然自若坐下,動作優雅地拿起筷子的季昭。
季昭感受到趙向晚的目光,接過管家送上來的飯碗,送到她面前。
【這個米飯還不錯,香軟可口。】
季昭的手指很長,肌膚很白,不過與這雪白的骨瓷飯碗相比,還是多了些肌膚柔潤之色,四指託在碗底,大拇指扣在碗沿,與飯碗周邊鑲上的兩道金邊映照在一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感。
季昭的溫柔,撫慰了趙向晚初到陌生豪華之地的不自在。
不管是哪裡,不管是貧還是富,不管是草堂茅棚還是別墅宮殿,也不過就是一餐飯而已。
趙向晚內心釋然,整個人頓時放鬆下來。
接過季昭遞來的飯碗,趙向晚拿起筷子扒了一口,細細嚼了嚼,眼睛亮晶晶的:“果然,很香軟。”
【對吧?我最喜歡這一款,我爸可能是發現了,所以後來都是從那裡買。聽說是北方極寒之地,稻米經過長時間的生長,糖分更加沉澱,香味更加濃郁。】
難得聽到季昭嘮嘮叨叨,趙向晚笑了。
看到兩小口甜甜蜜蜜的模樣,季錦茂老懷大慰,揮手示意管家退下,親自盛飯、佈菜。他做生意這麼多年,當然看得出來趙向晚來到這裡有些不自在,不過好在季昭還算有眼力勁兒,把她哄得開心起來。
趙向晚抬眼看著桌上的菜,一個土豆絲餅,一個農家小炒肉,一個炕茄子,一個紅燒魚塊,一個炒空心菜,非常接地氣的菜。除了土豆絲餅複雜一點,其餘幾道菜都是湘省農家接待客人時宴席上常見的菜,也是趙向晚喜歡的幾道菜。
能夠被人記住喜好,這種感覺真的挺好。
趙向晚看著季錦茂,微笑道:“季伯伯,謝謝你準備這些菜,都是我喜歡的呢。”
季錦茂眼睛一瞪,一臉的驚喜:“唉喲,是你喜歡的嗎?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這些都是我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我媽經常做的菜,我非常喜歡。說實話,雖說我季家廚藝自宮廷傳下來,我做過那麼多山珍海味,可是真心喜歡的,還就是我媽媽做的一些家常菜。我就是照著自己的口味來做的,難得你也喜歡,來來來,吃吧吃吧。”
嘁!這人真會說話。
雖然明知道他是在哄自己,但趙向晚臉上的笑意更深,心情更加輕鬆愉快,再也沒有半點不自在,就當在自己家裡一樣,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吃完飯,喝了口熱茶,趙向晚這才想起秦勇兵給她和季昭發的獎金。
趙向晚從挎包裡拿出牛皮紙信封,將其中一個放到季昭手裡。
季錦茂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季昭開啟信封,從裡面取出一迭子一百塊錢鈔票。季錦茂一看到錢,眼睛頓時就放出光芒來:“這是你們去京都賺回來的錢?”
趙向晚簡單介紹了一下案情,聽到季錦茂唏噓不已,聽說季昭的刑偵畫像得到嘉獎,這就是獎金,季錦茂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我家季昭這麼有出息嗎?我在湘省還真沒留意這件事。”
當著趙向晚的面,季錦茂沒有叫兒子的小名“昭昭”,怕兒子不好意思。
趙向晚笑道:“您不知道,季昭一出手,把那邊的刑偵畫像師都鎮住了,京都西山區公安局的領導想要把季昭挖到那邊工作呢。”
季錦茂越聽越歡喜,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原來,是我家季昭畫的畫像立了功?他們說會給你記一個二等功?季昭不是公安系統內的所以沒辦法獎勵,只能發點獎金?挺好的,挺好的,咱們不圖錢,就圖個成就感,是不是?這錢吶,你收著,以後季昭賺的錢你都收著。反正季昭也不會花錢,更不會管錢。”
趙向晚看向季昭。
季昭把錢鄭重交到趙向晚手中。
【我賺的錢,都給你。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專屬刑偵畫像師嗎?】
聽到季昭的話,趙向晚愣了一下:“我和寧清凝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季昭點點頭。
【你說的,都是對的。我以後,就是你的專屬畫像師。】
這種感覺,怎麼形容呢?
同樣一句話,自己說出來,和對方說出來,完全是不一樣的。
就像一個女孩子告訴閨蜜:他屬於我。
女孩子的男友站在她面前,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是的,我屬於你。
感覺完全不一樣,對不對?
趙向晚此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她的內心滿溢著幸福與歡喜。
整個人就像是泡在熱水裡,很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暖暖的,一顆心晃晃悠悠,如飄在天邊的雲彩,被霞光染上絢爛的色彩。
自己一直以來缺失的、想要的,就是這一份偏愛。
是的,偏愛。
我只要你,我只屬於你。我的所有天賦,只為你展示。
季昭感受到了趙向晚的歡喜,伸出手溫柔地將她擁在懷中,讓她的頭輕輕偏在胸前,一隻手慢慢撫著她的頭髮,嘴角含笑,滿足無比。
季錦茂早就悄悄離開,這個私人空間裡只有季昭與趙向晚。
季昭低下頭,在趙向晚額角上印上一個吻,眼神溫柔而繾綣。
他的小世界裡天空澄澈,鳥語花香。
這個世界,只對趙向晚呈現。
趙向晚輕輕閉上眼,傾聽著他的心跳。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