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吧,寧清凝畫的肖像非常規整、非常標準,對人類五官及臉部其他部位進行解構,畫出來的肖像四平八穩,特徵明確。
可是,季昭的畫的肖像藝術性非常強,張力、表現力、感染力強大,可以第一時間抓住所有人的目光,讓人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把寧清凝、季昭的畫像擺在一起,很容易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寧清凝的畫像專業性強,更像是一幅拼圖,只要有繪畫基礎,再進行勤學苦練,就能達到這個效果。而季昭的畫像更注重整體性,充滿藝術感,靈氣十足,旁人即使再刻苦,若是沒有天賦那也白瞎。
孫岫沒有見過犯罪嫌疑人,但看到這幅畫像,他有信心:只要讓他見到嫌疑人,就一定能夠認出來。因為季昭畫的不僅是形,他還將那種內在的、永遠不會變的神韻給畫了出來。
孫岫的信心頓時來了,興奮地抬頭,想看看季昭又打算畫什麼。
不過十分鐘,一張犯罪嫌疑人的背影圖便出現在紙面上。寬闊的後背、粗壯的頸脖,剛剪過的短髮、大大的耳朵、肥厚的耳垂,最顯眼的,是後脖右下方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胎記。
“刷!刷!刷!刷!”
畫紙邊沿用來貼上在畫板上的膠帶紙被撕下來,季昭重新換上一張新的素描畫紙。
這回,是一張側臉素描。
最顯眼的,是那豐厚的嘴唇,內收的下巴。下唇略微突出,下頜線條弧度不明顯,看著有點粗魯。
“刷!刷!刷!刷!”
側臉素描從畫板上拿下來,季昭再貼上一張。
這一回,他畫的是對方奔跑的速寫。
暗夜、昏暗的走廊,一個高大奔跑的男子,行動間帶著股生猛勁,眼神兇猛望向前方,讓人一看便不寒而慄。
孫岫的嘴張得老大,不敢相信季昭還能畫一贈三。
刑偵畫像師的任務,是畫出嫌疑人的正臉,此後協查令發放下去,就是那張標準的正面肖像。刑偵畫像介於素描與速寫之間,既有線條勾勒,也有陰影變化,主打一個“突出特徵”。
可季昭這個搞法,完全是反套路,主打一個“360度全方位無死角”,除了把犯罪嫌疑人的正面,還有背面、側面、全身動態畫像。
你這是想要公安系統的刑偵畫像師都累吐血嗎?
誰會像你一樣,刷刷刷刷一口氣畫出四張不重樣的來!
萬一要是不像呢?孫岫在心裡嘀咕了這麼一句之後,又自己把這句給否定。怎麼可能不像呢?光是看到這三張圖,他的腦子裡已經構建出一個立體人物。如果憑藉這樣的畫像去找人,絕對一抓一個準!
沉浸於工作狀態的寧清凝絲毫不受季昭的影響,他按照自己的節奏畫完了正面肖像,正想按流程讓馮兼烈看看有什麼要修改的,抬頭看到傻乎乎的孫岫張著大嘴盯著季昭的畫板,這才想到今天畫像室還有一個同行。
寧清凝好奇湊過去,拿起季昭的畫。
這一看不要緊,寧清凝久久沒有說話。也說不出來心裡是什麼滋味,既有佩服、有歡喜,也有一種惆悵。
佩服季昭年紀輕輕便能畫出這麼有表現力的人像圖;歡喜有季昭的加入能夠加快這個案件的偵破。
至於惆悵……即使再努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追趕上,因為季昭就是人們嘴裡經常說的——天才。
寧清凝不是天才,他只是愛好加堅韌,這才成為行業內頂尖的刑偵畫像師。他也接受過無數讚譽,也得到了同行的認可,在工作中獲得許多成就,原本還有點小驕傲,可是當他看到這四張人像圖,終於明白什麼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寧清凝長嘆一聲,收起自己的畫像,將季昭畫的肖像推到馮兼烈面前:“來,你看看,畫得像不像?”
不出所料,馮兼烈一看到畫像,立馬跳了起來,聲音激動得變了形:“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他拿過正面像,指著那雙眼睛:“唉呀,當時我就覺得這人的眼睛怎麼那麼兇呢,原來是因為眼珠子顏色淺,光一照看著有些古怪。”
他拿過側面像,指著下巴處:“對對對,就是這樣的,他的下巴和一般人長得不一樣,反正不太好看。”
緊接著他又拿著背面像、全身奔跑速寫圖嘖嘖稱奇:“這完全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就是他!”
寧清凝將心裡升起的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壓下,再次確認:“你確定,就是這個人?有沒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動?”
馮兼烈連連搖頭:“不用改,不用改,就這樣挺好的。”
他只看了兩眼,便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將畫像放在桌上,自己站得遠遠的,彷彿害怕畫上的人活過來,從紙上跑出來把他給殺了。
孫岫興沖沖拿起四張畫稿,正要去彙報,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寧清凝,猶豫道:“老寧,你的畫……”
寧清凝擺了擺手,努力擠出個笑臉:“不用管我,過稿了就行,誰畫不一樣?”
【唉,人比人氣死人,有季昭在,我們畫像師都沒飯吃嘍。我入行六、七年,畫了上萬張畫像,參與過幾十起刑偵大案,立下二等功三項,三等功五項,我以為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可是……和天賦比起來,努力算什麼?!】
聽到寧清凝的心聲,趙向晚擔心影響到他的工作熱情,更擔心無形中為季昭樹敵,便走到寧清凝面前,誠懇道:“寧警官,借一步說話?”
寧清凝不知道趙向晚是什麼意思,抬眼看著這個眉眼間稚氣猶在的姑娘:“什麼事?”
趙向晚看向季昭:“我和寧警官說幾句話,你在那邊幫我畫幅圖吧。”
【你願意讓我畫?】
季昭眼睛一亮,點了點頭,馬上拿出素描紙,準備給趙向晚畫像。他其實一直有些蠢蠢欲動,想畫一幅趙向晚的半身油畫,只是怕她不願意,便沒有動手。現在趙向晚開了口,季昭立刻在腦中構思,拿過紙來開始描畫。
安排好季昭之後,趙向晚與寧清凝走到門外。
門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辦公室裡的人都在忙碌中,沒有人關注到趙向晚與寧清凝。
趙向晚的聲音很輕,但卻能讓寧清凝聽得清楚。
“季昭是一位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超寫實油畫流派,在湘省藝術圈裡很有名氣。”
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畫法流派?不論是哪一條,寧清凝都難以望其項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趙向晚:“那,他為什麼進公安系統?”
【難怪畫得這麼好,原來是天才畫家啊。季昭這一生已經達到巔峰,名利雙收,幹嘛要來公安局當一個刑偵畫像師?這不是大材小用嘛。】
趙向晚微笑:“他,是我的專屬刑偵畫像師。”
季昭之所以進入重案組,是因為季錦茂知道自己能與他交流,能讓他融入社會,不至於成為“地主家的傻兒子”。
旁人說話,季昭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全看心情。但對於趙向晚,季昭的腦袋裡安裝了雷達一樣,自動接受,不管何時不管何地。
想讓季昭畫像,必須有趙向晚在場,否則他不會動筆。
所以,說季昭是趙向晚的專屬刑偵畫像師,並不為過。
看到趙向晚的笑容,寧清凝自認為懂了,“啊”了一聲之後,“哦哦哦。”
【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會啊,季昭性格內向,只聽趙向晚的話。啊,雖然是天才,但好像又有點可憐?】
趙向晚懂人性。
嫉妒心理,存在於人類的潛意識。看到別人比自己強,心理產生不服氣的情緒,就會產生一種憤怒、怨恨的情緒。
如何消除嫉妒心理?
第一,亮出弱點。
寧清凝看到季昭性格內向,不願意與人交流,受制於一個小姑娘,事業難得有大的發展,不由自主開始同情季昭。只要他開始同情,嫉妒情緒自然就消散了。
第二,拉開差距。
兩人差距越大,嫉妒心理越強,但如果達到某個極值,拍馬也追趕不上時,對方自然就懶得嫉妒:反正也比不過,嫉妒有用嗎?
姐妹倆長相一般的可能會嫉妒長得漂亮的那一個,但卻不會嫉妒銀幕上豔光四射的電影明星。
同學之間成績差的可能會嫉妒成績優秀的,但卻對傳說中十三歲考進天才少年班的人產生不了一絲嫉妒之心。
天才畫家成為刑偵畫像師,對於寧清凝這樣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而言,完全是全方位碾壓。寧清凝現在只有仰望,只有驚歎,卻一絲嫉妒、不滿都沒有。
接下來,趙向晚要做的,是建立寧清凝的自信。
這個世界那麼大,刑偵案件那麼多,畫像難道全靠季昭一人?不可能的!必須要扶持起來更多的刑偵畫像師,不然今天季昭冒了尖,未來他會累到吐血。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嘛,是不是?
趙向晚笑了笑,態度誠懇地對寧清凝說:“寧警官,季昭有過目不忘的能力,觀察力極為敏銳;他母親是知名畫家,自小培養,有出色的繪畫根底;他雖然不能說話,但理解力出色,能將感性的文字轉換成畫面。這樣的季昭,刑偵領域能尋出幾個?”
寧清凝聽得目眩神迷:“還幾個?絕無僅有!”
趙向晚道:“所以,他是無法複製的,他的刑偵畫像技法,旁人也學不會,是不是?”
寧清凝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過來,眼睛裡漸漸有了光亮:“對!”
趙向晚道:“您將人臉分成不同部位,並區分出不同型別,採取拼圖的方式構建出一張與嫌疑人相似度高達七、八分的人像,這種方法,是可以複製,也可以標準化、量產,是不是?”
未來如果像趙晨陽所說的那樣公安系統用電腦建立起什麼“資料庫”,這套拼圖方法將更加行之有效。
趙向晚的話語似春風拂過寧清凝有些鬱悶的心,那股受挫感一掃而空,哈哈一笑:“趙向晚,你說得對。”
趙向晚建議道:“趁著這幾天我們在京都,你們不妨多多交流,或許對您的事業有所幫助。咱們公安系統如果能有更多優秀的刑偵畫像師,那些作惡者將無處可逃,是不是?”
寧清凝激動起來:“太好了,太好了!正好我有一些疑問,可以請教一下季昭。”
趙向晚看一眼他的手,將季昭當時見到寧清凝時發現的問題說了出來:“季昭曾告訴我,說您食指、中指、虎口處有細微磨損,說明平時練習很多,不過執筆姿勢不太正確。”
寧清凝現在對季昭那是心服口服,連聲道:“是的是的,我畫畫執筆姿勢一直都是那樣。我是自學成才,雖然後來進藝術學院培訓了一年,但畢竟不是童子功,在學院的時候老師也說過我執筆姿勢不正確,只是改不過來。走走走,我得趕緊向季昭學習。不然等你們離開,就學不著了。”
寧清凝正準備進屋向季昭請教,孫岫跑過來,大聲道:“老寧,秦隊通知開會,快來快來。”
特案特辦,現在整個西山區公安局全部配合10·17大案,也就是發生在1992年10月17日京都對外經貿大學主教學樓的聞倩語被殺案。
犯罪嫌疑人的畫像一出,整個市局都驚動了。
這可是首次,公安系統的刑偵畫像採用正、背、側三面素描,外加全身動態速寫的360度全方位畫像。
協查畫像以正面像為主,背面、側面、動態速寫則縮印之後與正面像排版成一頁,這樣的協查畫像發出去,肯定會讓同行驚掉下巴。
畫像影印件一拿到,秦勇兵立刻通知重案一組開會,佈置任務。
大家剛一坐下,秦勇兵便將畫像分發到每個人手裡。
除了孫岫、寧清凝早就見過,態度相對理智外,其餘幾個都完全坐不住了:“老寧,這是你畫的畫像?我的天,水平突飛猛進啊。”
寧清凝並不居功,欠了欠身,正準備說這是季昭所繪,卻被趙向晚打斷:“誰畫的,都不重要。我和季昭只是過來觀摩實習,這一切都是西山區公安局的集體功勞。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儘快把畫像發下去,把嫌疑人抓捕歸案。”
寧清凝與孫岫交換了一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欽佩與欣賞。湘省公安廳送來的兩名實習生,有才、不居功、不自傲,真的很難得。
秦勇兵道:“對,我們現在要抓緊時間,發動所有公安幹警的力量,將畫像發出去。”
李寄建議:“秦隊,時間過去這麼久,嫌疑人恐怕早就離開京都,我們利用媒體的力量,在報紙釋出懸賞令吧,局裡應該還有經費。畫像這麼逼真,只要是熟悉他的人一定能認得出來。”
秦勇兵立刻同意了李寄的這個建議:“好,這一點你負責。”
範文光觀察了一下畫像:“嫌疑人似乎是剛剪過頭髮,我帶人走訪大學附近的理髮店,看能不能找出有用的線索來。”
秦勇兵點頭:“行,那老範你帶兩個人去查,要人的話,你找隔壁組。局長髮了話,局裡所有人手歸我們重案一組調配。”
範文光“嗯”了一聲,拿起畫像看了又看,嘖嘖稱奇,“這畫像,真是絕了!我幹了這麼多年刑警,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排版。一大三小,什麼胎記、疤痕都一目瞭然,連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嫌疑人底褲恨不得都要扒掉,哈哈。果然年輕人腦子就是靈活,創新。”
蕭海也對畫像很感興趣,仔細觀察之後,他給了一個推斷:“從這人的奔跑姿態來看,極有可能在軍隊受過訓練,是復員軍人、軍轉幹部、還是在編軍人,這些得了需要認真查。只是這樣一來,範圍太大了。”
他略一思索,繼續分析:“從他那件泛白的軍綠色T恤來看,極有可能剛剛退伍的軍人,他來京都如果是打工,那一定在京都對外經貿大學附近,可以走訪附近工地詢問。這麼有特色的男人,應該很快就有人能夠認出來。如果他是來旅遊,也一定會住在學校附近,可以走訪附近旅館,尤其是18號退房離開的人,更要重點關注。”
趙向晚越聽越高興,內心一片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