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大聲喊了出來:“賈慎獨是錯的!你不要被他影響。”
這一句話一出,施啟燕的後背一僵,明顯有了反應。
【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知道些什麼?賈老師說的那些話,明明只有我們兩個在場,沒有人聽到,她怎麼會知道他是錯的?】
趙向晚眼睛一亮,太好了!
只要她有反應,只要她能有所求,那就有辦法。
“賈慎獨對你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對的,你要是聽了他的,那就是上了他的當。他就是要透過不斷地打擊你,讓你自信崩潰,然後由他掌控。”
老師在學生面前,天生帶有權威感。
這種權威感很容易讓人沉醉,有些沒有良心的老師會享受其中。不斷對學生進行打壓、挑刺,最後讓他們變得毫無自信,一切都聽從於他。
施啟燕的肩膀開始顫抖,抬起頭,愣愣地看著趙向晚,聲音變得有些暗啞:“你說什麼?”
【我真的盡力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努力了。老師說我沒有沉下心來,他說我只懂得開創,不注重歷史與傳承,我的內心真的很受挫。我明明查了很多資料,明明很努力摳細節,把吊腳樓的前世今生都理順,為什麼還要說我不注重歷史與傳承?危縣的吊腳樓那麼多,我和同學們一起拍了一百多張照片,為什麼他們可以休息,我卻還要完成手繪作品?我已經一個星期都沒有睡覺,我已經畫了十幾張建築表現圖,我真的好累、好累!】
趙向晚聽顧之光提起過賈慎獨有個外號叫賈獨食,為了把科研經費全由自己一個人支配,他不願意把專案分給其他老師,於是一味地壓榨學生。不聽話的、調皮的學生他沒辦法,於是聽話的、懂事的施啟燕便成了他不斷壓榨的物件。
一個星期沒有睡覺?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崩潰吧?這個賈慎獨真是枉為人師!
趙向晚將聲音放柔和:“施啟燕,有沒有覺得,這個世界並不公平?”
“明明辛苦的是你,但立功的卻是別人。”
“老實人吃虧,偷奸耍滑的得好處。”
“好人命不長,壞人活千年。”
陽光下,趙向晚那張蘋果小臉放著光,琥珀色的瞳仁閃著異光,帶著莫名的吸引力,施啟燕不由自主地被她帶入語境之中,腦袋微側。
施啟燕的頭向左微歪,下巴抬起,露出雪白的頸脖。
這個動作出現,給了趙向晚信心——頸脖是人類的脆弱之處,這個歪頭的動作,代表信任。
這說明,世道不公這四個字打動了施啟燕的內心。
趙向晚淡淡道:“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認可這份不公平,面對惡人、惡語不反抗,遇到惡行就選擇屈服,那……怎麼能怪世道不公?如果好人遇到點事情就跳樓,那怎麼能怪好人命不長?”
施啟燕的臉色有了變化。
潔白無暇的臉龐,一下子脹得通紅。
這一剎那間,暑熱彷彿終於落在了她身上。
飄然若仙的施啟燕終於有了點菸火氣。
既然一味地哄著,並不能讓施啟燕放棄自殺,那不如換個方法。
抑鬱症的人,都是善良的人,遇到問題,她們會習慣性地反省自己。如果……給她們一點動力,讓她們打起精神來呢?
趙向晚道:“施啟燕,你先走過來一點,不然等下被太陽曬得眼睛發花,不小心掉下去,那就划不來了。”
趙向晚的話語帶著一絲蠱惑,令人不由自主想跟隨,施啟燕向著女兒牆方向邁了一小步。
所有人都懸著一顆心,屏住呼吸,不敢開口說話,就怕驚擾了趙向晚與施啟燕的交流。
路芝英捂住嘴,無聲地流著淚。
這麼多年了,終於有人說出了她一直想說的話!施先生為什麼要跳樓呢?他的去世,只會縱容那些欺負他的惡人,令關心他的人傷心難過。啟燕為什麼要跳樓呢?她這麼做,只會讓憎恨她的人歡呼,讓喜愛她的人痛不欲生。
趙向晚抬手指向頭髮披散,打著赤腳,狼狽不堪的路芝英,聲音裡帶著寒意:“都罵為什麼柿子專撿軟的捏,都罵為什麼欺負老實人,那你為什麼不拿刀去砍了惡人,卻要拿刀子剜你母親的心?”
聽到這句話,路芝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趴在牆邊,號啕大哭起來。
“啟燕,啟燕,你三歲的時候我來了你家,你抱著我的腰問我是不是你媽媽,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你就是我女兒,你爸丟下我們走了,你就是我的命啊……我沒多少文化,我不懂你說的建築,更不懂什麼是歷史,可是我知道你愛吃酸甜口的,我知道你喜歡白衣服,我知道你喜歡乾淨,我這輩子沒什麼大出息,就想守著你,看著你長大成人,將來成為一個和你爸一樣了不起的人,就這樣,老天也不允嗎?”
施啟燕的眼裡有淚花在閃動。
趙向晚知道她已經意動,索性在她心上再添上一把火:“你媽媽打著赤腳,你看到了嗎?今天室外氣溫35度,屋頂地面溫度接近50度,你媽媽光著腳,是因為太著急見到你,把鞋子跑丟了。你看,關心你的人在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拼著命跑來見你,可是那些欺負你的人,到現在都沒有出現。你確定,要在愛你的人面前跳樓,讓那些憎恨你的人歡呼雀躍?”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趙向晚感覺喉嚨有些冒煙。她停頓了一下:“施啟燕,讓親者痛仇者快,你確定,要做這樣的人?”
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滑落,施啟燕緩步向前,走到女兒牆邊。
路芝英終於爆發了一回,一把撲過來,死死捏住施啟燕的手。她的力氣太大,骨節有些泛白:“啟燕,跟我回家,我們回家!你要是再跳,就帶著媽媽一起跳,這樣做鬼也有個伴。”
穿花裙子的邵一凡也趕緊跑過來,一把抓住施啟燕的胳膊:“施啟燕,你可真有出息!”
顧之光想要上前,被趙向晚制止。施啟燕是個女孩子,又生性.愛潔、清高自傲,肯定不願意讓陌生男人靠近,這個時候正是最關鍵的時候,絕對不能功虧一簣。
趙向晚一隻手按在女兒牆的壓磚上,手掌被燙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她忍著燙胳膊發力一撐,一下子便翻了過去。
何明玉和朱飛鵬早已與她默契無比,迅速跟上,緊緊抓住趙向晚左胳膊,幫她穩住身形。
趙向晚左手搭在牆沿,腳踩在挑出牆邊寬約六十公分的天溝板上,慢慢向施啟燕靠近。
因為剛才的交流,施啟燕沒有抗拒趙向晚的靠近。
等到只有半臂距離,趙向晚託在施啟燕腋下,一託一送,幫助已經雙腳虛脫無力的施啟燕翻過牆去。
施啟燕腳剛落地,便被路芝英死死抱住,淚水噴湧而出,打溼了施啟燕的肩膀,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哭。
趙向晚翻回來,被何明玉一把抱住。朱飛鵬咬著牙:“你膽子太大了!”那挑出去的天溝板只有六十公分,她竟然就這樣翻過牆去!萬一施啟燕一掙扎,兩人都得死。
趙向晚被何明玉抱得有點喘不上氣來,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笑著說:“我有分寸,沒事。”
何明玉狠狠地箍了箍趙向晚的脖子:“以後不要那麼衝動!”
【一百個施啟燕,也沒有你一個趙向晚值錢!】
樓下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得救了得救了!”
“終於把人救下來,太好了。”
“太危險了,好緊張,差一點就掉下來。”
在這一陣歡呼聲中,賈慎獨姍姍來遲。
看到賈慎獨,學院方書記將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囑咐:“施啟燕是你的研究生,怎麼能讓她跳樓?你這個導師平時是怎麼關心她的?”
賈慎獨四十歲左右年齡,個子很矮,黑瘦黑瘦,一臉的精明。如果不是戴著眼鏡,真看不出來是個大學教授。
他抬頭看一眼樓頂,皺眉道:“跳了沒?”
方書記沒好氣地說:“怎麼?人救下來了你還不滿意,非要跳下來摔死了你才高興?”
賈慎獨垂下眼簾:“書記你這是什麼話?施啟燕是我的學生,我當然希望她沒有事。現在的學生啊,心理素質太差,說兩句就尋死覓活。不是我說,這樣的學生你們以後不要再招了,就算是畢業了也難得成材!”
方書記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賈慎獨還如此強硬,沉下臉不客氣地說:“就你現在這個態度,誰還敢讀你的研究生?等她下來,記得說幾句好聽的話,關心關心她,不要逼她逼太狠了,要是真出了事,對你、對學院、對學校都影響不好。”
賈慎獨是建築學院有名的教授,每年縱向科研、橫向專案經費加起來早就超過了百萬之數,人稱“賈百萬”,腰桿硬得很,根本就不怕書記。
他冷笑一聲:“我是研究生導師,管的是學生的專業水平、研究能力培養,至於女學生的情感問題、個人問題,不歸我管!方書記你要是怕她出事,那就平時多關心關心她,和她多溝通溝通,順便幫她介紹個男朋友,免得七想八想,一個不如意又爬到學院樓頂上鬧著喊著要自殺。”
方書記被賈慎獨的態度氣得直打哆嗦:“賈慎獨!你別以為科研做得好、賺錢賺得多就不把思想教育放在眼裡。我告訴你,師者,德為先。你作為研究生導師,更應該以身作則,春風化雨……”
不等方書記把話說完,賈慎獨打斷他的話:“好了,既然沒有什麼事,那我回辦公室了。”
人群忽然喧譁起來,吸引了方書記和賈慎獨的注意力,兩人同時抬頭,看向學院門廳。
建築學院大樓的一樓是個開敞的門廳,入口處掛滿了歷年優秀學生作品,門口一個鋼管構成的異形雕塑,看著很有藝術氣息。
警察、消防全體出動,施啟燕這次的跳樓鬧得動靜很大。當她終於被解救下來,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趙向晚跟在施啟燕他們身後走下樓,準確地從人群中捕捉到一道不友好的目光,順著這道目光,趙向晚看到了賈慎獨。
施啟燕的身體瑟縮了一下,顯然也看到了賈慎獨。
趙向晚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路芝英抱著女兒的肩膀,像老母雞護雞崽一樣,用自己瘦弱的身體阻擋著圍觀群眾好奇的目光。
施啟燕此刻重回母親懷抱,卸下往日防備,只想回到家裡躲起來。可是賈慎獨的目光讓她全身一下子就緊繃起來。
方書記迎上來,看著路芝英,溫和地安慰道:“施啟燕媽媽,有什麼困難一定要說,學院一定盡力解決。您要不要先帶孩子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施啟燕的身體開始顫抖。
路芝英護著女兒,連連搖頭:“不去,不去醫院,我們回家。”
方書記看一眼賈慎獨,說了幾句場面話,希望這件事就此揭過作罷。
偏偏賈慎獨不僅不上來安慰施啟燕,反而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
這一聲冷哼,令施啟燕愈發緊張起來。
【老師來了,老師來了。我今天是不是又做了丟人的事情?我是個沒用的人,是個笨人,畫個樣式圖都要花兩天時間,做調查的時候也不如男生潑辣,根本就不適合做科研,更不適合做歷史建築保護。】
【老師說過,做歷史建築保護需要進行艱苦的野外調查,如果沒有吃苦耐勞的精神,根本不配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我從小到大被我媽照顧得太好,危縣吊腳樓那裡環境很差,沒有辦法洗漱、沒有辦法換衣服,住的地方到處都是蚊蟲蟑螂,我到那裡之後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躲在蚊帳裡哭。這樣嬌氣的我,可能要讓爸爸失望了吧?】
賈慎獨身上彷彿帶著莫名的磁場,只要靠近他就能引發施啟燕的焦慮、自卑、敏感,明明他什麼也沒有說,但施啟燕卻能腦補出一大堆指責、訓斥。
趙向晚抬眸看向賈慎獨,試圖從他身上找到原因。
這個外型上毫不起眼的男人,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一條軍綠色長褲,褲腿挽起成了條七分褲,再趿拉一雙拖鞋,看著像個挖藕的農民。
他有兩道鋒利如刀裁的濃眉,看著多了分凌厲之色。
這就是國內聞名的歷史建築保護專家、湘省大學建築學專業教授,賈慎獨?
【呵,懦夫!】
【不值得同情的懦夫。】
【有本事你就真跳,我還高看你一眼。】
【用這個來要挾我?休想!這個世上,看不起我的人,試圖要挾我的人,都被我踩在了腳底下,你算老幾?】
聽到這裡,趙向晚在心裡五味雜陳。
如此強勢的老師,如果遇到同樣堅韌的學生,或許還能逼出學生潛能。可是,如果遇到的是敏感的、內向的學生呢?那就是一個悲劇了。
難怪古人說要因才施教,老師如果不懂得變通,對所有學生都一味地批評、指責、苛求,遲早會出問題。
目前來看,除了換導師,並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
只是,對施啟燕而言,導師不好換導師、工作不如意換工作、家庭不愉快那就打散家庭……所有挫折都採取逃避的方式來解決,這對原本就有抑鬱症的她並不是件好事。
這個世界不是為你而生,不可能永遠順利。
趙向晚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