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譯言簡意賅:“有事。”
他脫下外套,露出手臂上的傷,血跡將纏繞的紗布染紅一大塊,明顯沒有好轉。
南燈低頭看見,擔憂道:“你沒有去看醫生嗎?”
醫生這個詞,他還是從電視裡學來的。
連譯毫不在意,他這兩天藥都懶得用,只隨意更換了紗布,傷口不是尋常器物所傷,也就一直沒有癒合。
他抬眸看見南燈擔憂的目光,好像還帶著點心疼。
前一次南燈見到他手上的傷,也是這樣的神情。
他明明是一隻鬼,卻擁有同情心。
從被帶回天師內庭,連譯身邊的人只有一個卓清,而要是卓清還在,怕是會巴不得他早點死,絲毫不顧近二十年的師徒之情。
連譯低聲道:“不需要。”
他離開客廳,一路去了書房,南燈在原地猶豫片刻,扭頭看了眼矮櫃上的外套,隨後跟過去。
書房門沒有關,像是特意給南燈留的,連譯坐在裡面,拿出一小瓶白色的藥粉和新的紗布。
南燈走進去,蹲在一旁好奇看著他的動作。
連譯解開紗布,最裡面的一層與部分血痂粘在一起,撕下來時傷口頓時滲出更多的鮮血,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鐵鏽味。
南燈眼睫一顫,下意識護住自己的手臂,抬頭看見連譯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輕聲問:“不疼嗎?”
連譯沒有回答,用紗布擦了擦血,撒上藥粉,再重新包紮。
他右手微握,手背有道道青筋顯露,想來這麼深的傷口,當然不可能絲毫沒有感覺。
南燈看得更心疼,半透明的指尖輕輕攀住連譯的手掌,試圖以此來安慰他。
他沒有停留多久,很快收回手。
連譯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南燈的視線又被別處吸引。
他還沒仔細打量過這間書房,之前來的時候,只在門口草草掃過一眼。
書房的佈置和房屋整體一樣,沒多少裝飾品,牆邊的書架上擺著寥寥幾本書。
南燈拿起一本最厚的,魂體吃力地抱起來,翻開一頁。
連譯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識字嗎?”
南燈的好奇心很重,不像尋常鬼魂,倒像是隻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
他缺少部分常人的認知,不會開電視,但悟性還不錯,也挺機靈,這麼弱的實力,在外面一直沒被天師抓住。
南燈搖搖頭,看著排列整齊的方塊字,又覺得好像認識。
他湊近端詳,遲疑地念出來:“驅……驅鬼十二大……法……”
意識到這本書的內容是什麼,南燈飛快合上書頁,往書架上一丟。
他動作太急,書沒能放穩,眼看要掉下來。
連譯伸手接住,直接把書扔進了垃圾桶,接著把其他幾本與驅鬼有關的書也扔了。
他轉過身來,看向退開好幾步的南燈:“這些書不是我的。”
連譯說的是實話,他臨時路過這裡,房子是租下來的,書也是房東貼心準備的,現在人人都知道鬼魂的存在,家裡常備驅鬼用具很正常。
況且身為天師,不需要這種最初級的東西。
南燈揹著手,遲鈍地“哦”了一聲。
連著外套和書兩件事,讓南燈情緒有些沉悶。
他心想,自己會不會相信得太快了?其實他和連譯也沒見過幾次。
可是連譯有欺騙他的必要嗎?如果連譯抗拒他的接近,他早就再次流落街頭了。
在塔裡聽了不少鬼魂自述的被抓事蹟,南燈更是從沒聽說過會對鬼手下留情的天師。
矛盾和懷疑讓南燈短暫糾結了一會兒,他是偏向信任連譯的,可身為一隻鬼,和活人做朋友,最好還是時常保持合適的距離吧。
他的心思幾乎都寫在臉上,連譯往前一步,正要再解釋幾句。
南燈突然說:“對了,我等你回來……是想向你道別的。”
能夠留宿一整天,南燈已經很滿足了。
加上昨晚連譯才睡了一個多小時,他身上還有傷,得早點休息。
“道別?”連譯的聲音不易察覺地微沉,“想去哪裡?”
這就嚇到了?幾本破書而已,他可以立刻燒掉,再也不會出現在這棟房子裡。
“我去外面看看,”南燈似乎敏銳察覺出什麼,忐忑道:“我……我還認識了一隻小黑貓,它肯定來找我了。”
他又補充道:“我明晚再來看你。”
南燈上次說過同樣的話,結果遇上意外,沒有來。
連譯不出聲,他比南燈高一大截,半垂的雙眼看著他,暖黃的燈光就在他頭頂,房間裡的溫度卻莫名低了幾分。
兔子頭早就醒了,此時悄悄鑽出衣兜,露出一雙眼睛和耳朵,警惕注視著前方。
屋內安靜了片刻,連譯啟唇:“我還有東西要給你。”
南燈好奇:“是什麼?”
他跟著連譯去客廳,見他拿起矮櫃上的外套,在其中尋找,最後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盒子。
連譯開啟盒子,裡面是一沓小紙人,從盒子裡排著隊出來。
兔子頭聽見動靜瞬間睜眼,興奮地從南燈懷裡彈跳而出。
客廳裡立即亂作一團,受到驚嚇的小紙人失去隊形,四處躲避張著血盆大口的兔子頭。
盒子看著小巧,足足裝了二十隻小紙人,兔子頭一路猛吃,半點不停歇。
南燈也呆住了,回過神來追上兔子頭,把它不小心撞到的花瓶扶正:“小兔慢一點!”
兔子頭完全聽不見,又跳到茶几上,追逐小紙人的時候弄掉了上面的紙巾。
南燈趕緊去撿,連譯比他快一步,撿起紙巾放好。
“這些……”南燈看向他:“就是要給我的東西嗎?”
連譯隨口道:“在外面抓的。”
南燈微微睜大雙眼:“在哪裡抓的?”
連譯話音頓了頓:“很遠。”
南燈信了,既開心又感激道:“小兔好喜歡吃這個,下次我也想去抓……”
他終於不像在書房時那樣防備了,連譯輕聲問:“餓不餓?”
他沒見過南燈吃小紙人,兔子頭的口味比較特別,鬼喜歡的應該是活人的生魂。
連譯彎腰湊近一點,微微偏過頭,指著頸側的位置:“咬這裡。”
抓鬼是天師的職責,私自放過任何一隻鬼都是重罪,更何況是用自己的生魂和精血來養鬼。
但連譯不在乎,只要南燈說餓,他可以餵飽他。
南燈呆了呆,認真搖頭:“我不餓。”
他其實一直都感受不到飢餓,最多會疲憊或是睏倦,睡一覺就好了。
而且他昨晚才說過的,不會吃連譯。
確認南燈真的沒有咬他一口的想法,連譯眼底漆黑,直起腰緩緩出聲:“好。”
這會兒工夫,兔子頭已經把所有小紙人都吃光了,精力十足地跳過來,在南燈腳下打了個嗝。
南燈抱起它,再次對連譯表達感謝:“謝謝你……那我要走了。”
他還是想離開,也不願意咬連譯一口。
南燈也有些依依不捨,他一隻手抱著兔子頭,一邊牽住連譯受傷的右手:“你早點休息,要好好養傷。”
連譯低低地“嗯”了聲,南燈離他很近,像輕輕抱住了他:“我明天晚上來看你好不好?你在家嗎?”
“在。”
得到肯定的答覆,南燈鬆開連譯,他一步三回頭,從客廳的窗戶翻出去。
走遠一段路,南燈看見連譯還站在窗邊,似乎朝他望過來。
南燈揮了揮手,消失在夜色中的路口拐角。
他很謹慎,小心沿著最暗的小路走,好在附近空蕩蕩的,沒有出現昨晚想抓住他的鬼魂。
等靠近平時休息的地方,南燈聽見一聲貓叫。
黑貓果然來找他了,一邊喵喵叫著,從遠處奔來。
它似乎很擔心南燈,圍著他轉了好幾圈,不停嗅著他身上的氣息,確認他一切安全。
南燈伸手摸它:“你在等我嗎?”
黑貓蹭蹭南燈的手心,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隨後咬住南燈的袖子,想把他往前拉。
南燈意識到黑貓想把自己帶去哪裡,起身跟著它往前走。
他原先睡覺的鐵桶還是沒能找到,角落空蕩蕩的,黑貓靈活跳上牆壁翻去內側,不一會兒翻了回來,口中叼著一團物體。
黑貓將物體放在地上,南燈蹲下來:“這是什麼……”
這東西巴掌大,獅頭人身,穿著厚厚的鎧甲,背後還有一對小翅膀,手裡握著一把比自己還高的劍。
它雙眼緊閉躺在地上,渾身泛著淡淡的微光,看著像是由玉石雕成的擺件,又像是一隻奇特的小精靈。
兔子頭也湊近打量,甩動耳朵拍了它一下。
黑貓“喵嗚”一聲,再次叼起地上的“小精靈”,直接丟進南燈懷裡。
南燈慌忙接住,“小精靈”動了動,蜷縮起身體發出嗚嗚的聲音。
是活的……
南燈僵了一會兒,才漸漸放鬆下來,抱著“小精靈”坐在牆角。
這時他發現,“小精靈”的身上有好幾處明顯的劃痕,像傷口一樣,但沒有流血。
南燈輕輕碰了碰,它眉間緊皺的痕跡鬆開了一點。
黑貓還沒走,待在不遠處的路口來回巡視。
直到快天亮,“小精靈”身上的劃痕消失不見。
它終於甦醒,睜開眼見到南燈,神情怔愣了好久。
緊接著它激動不已,抱緊南燈的手臂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說什麼,最後竟然還嗚嗚哭了起來。
南燈不知所措,關切詢問:“你怎麼了?”
“小精靈”不像鬼魂,也不是南燈認知裡的動物,他只能猜測它也許是黑貓的朋友,因為什麼原因到這裡來躲一躲。
“嗚嗚!”
“小精靈”抹掉眼淚,繼續抱緊南燈的手不放,直到黑貓走過來。
它翅膀扇動飛到空中,捧起南燈的髮絲親了親,十分不捨地與黑貓一同離開。
南燈望著它們的背影逐漸離去,回到角落準備休息。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奇特的生物,可惜它們和兔子頭一樣,都不會說話,無法讓他了解到更多。
兔子頭跳進南燈懷裡,舔了一下他的手背。
南燈打了個哈欠:“睡覺吧。”
—
即將天亮,兩名天師在路口遠遠看見黑貓,它身邊還有個會飛的發光生物。
兩人立即傳訊發出這個訊息:“黑貓和人獅出現了,人獅已經甦醒,看起來沒有大礙。”
林玖很快回復:“好。”
人獅是隔壁區域的地靈,前幾天聽說受了傷,一直沒有痊癒,無法正常追捕怨魂。
昨晚天剛黑時,林玖接到訊息,說有一隻黑貓去了隔壁區域,把人獅帶走了。
黑貓正是近期新誕生的地靈,兩邊的天師都很緊張,想知道黑貓要做什麼。
林玖帶人前去追蹤,可惜半路被黑貓發現,差點將它激怒。
最後所有天師都不再跟著它們,黑貓也不知去了哪裡,天亮才出現。
並且人獅狀似恢復如初,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資訊。
林玖按捺住激動,接通了翁平然的傳訊。
“這一定是山神現身的預兆!”
翁平然異常激動,他抓著通訊器來回走動,喃喃自語般:“難怪會有新地靈誕生……是那隻黑貓與山神接觸甚密,才能擁有成為地靈的資格……”
他停住腳步,對著投屏裡的林玖說道:“我和谷虛長老近來都走不開,最快也要下週才到……你親自去把黑貓看緊了,務必第一個找到山神的蹤跡!”
林玖語氣遲疑:“可是……地靈不願意讓我們接近。”
翁平然話音停頓片刻:“那也得想辦法。”
“那些地靈需要山神,我們也一樣,”翁平然沉聲道:“你要時刻牢記天師的首要職責。”
嚴格來說,天師其實也屬於半靈,又與地靈有著本質的不同。
山神是三位神明之首,侍奉和追隨山神,比捕殺怨魂更加重要。
林玖低頭應聲:“是。”
—
夜晚的郊外,有一棟房子還亮著燈。
客廳裡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垃圾桶裡丟棄著剛扯下來不久的染血紗布。
連譯半躺在浴缸裡,安靜閉著眼。
他上好藥的傷口浸了水,藥粉融化失效,又開始流血。
熱水流淌了一夜,連譯也在浴室待了一夜。
天亮後他才出來,走進臥室,從設下封印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玻璃瓶。
窗簾沒有關,玻璃瓶中的魂體接觸到陽光,立刻發出痛呼。
卓清憤恨道:“你這兩天在忙些什麼?終於想起來折磨我了?”
連譯並未正眼看他,卓清忍受著熱氣的灼燒,又開始嗤嗤冷笑:“不過,我好像聽到了一點別的動靜。”
“你還真是個怪胎啊,”他包含惡意地感嘆,“當然,你這種不擇手段的冷血貨色,做出什麼來我都不奇怪……”
卓清的魂體等級不低,即使被關起來,也能感受到一些微弱的氣息。
他知道有其他鬼魂屢次接近連譯,還能毫髮無損地離開,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勾當,卻也能基本腦補出來一點。
連譯眼底沉沉,抬手釋放出靈術,玻璃瓶被靈術包裹,裡面的魂體遭受煉化之痛,又沒有徹底死亡,如此反反覆覆。
卓清從滿口咒罵到氣若游絲,連譯才終於停下來。
他依然冷著臉,盯著桌上裝過小紙人的空盒子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