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脊背生寒,再加上這一聲提醒,她幾乎是違背了身體的本能才沒有回頭,而是立即側身閃躲,被削弱速度的箭矢砰地一聲嵌進她肩膀上的輕甲裡,破甲穿衣,刺入血肉一寸半左右,勢大力沉至此。
薛玉霄轉眸看向身後,緊接著便是箭落如雨,竟然從後方而來!她在刺穿血肉的疼痛當中保持冷靜,身側的親軍已經反應過來,持盾上前擋住,大多數羽箭都叮噹墜地,無功而返。
箭矢中偶然有幾支沒被擋下,薛玉霄傷的是左肩,右手無恙,早已抽劍相待,她掃下面前的箭矢,看向繞過來偷襲的弓馬營,不退反進,雙腿一夾,踏雪烏騅如同離弦之箭,閃電般地狂奔了出去。
“少主!”“將軍!”
眾親軍愕然震住,旋即策馬追上前去,激起塵煙滾滾。特別是親軍中的親軍——出身薛氏的部曲軍娘,她們腦海裡已經想到保護不好少主、在京兆被親戚同僚指指點點的情形了!恨不能豁出命去,跑到薛玉霄前面。
這一下也把獨孤無為震住了。她喃喃道:“豈有這樣負傷不退、反來擒拿的將軍!她不知道自己的命很貴嗎?!”說罷正待拉弓射第二輪,回頭卻見弓馬營的部下盡皆面露懼色,後退欲走。
“你們怕她什麼!”獨孤無為罵道,“我已一箭傷了她!你們不記得三殿下的命令嗎?”
其部下道:“統領,再射一輪,這些披甲精銳就衝到面前了啊!”
督戰隊盡是長兵披甲,盔甲上濺著血跡,看起來極為可怖。
“是啊,此人之勇不在那兩位先鋒官之下,跟三殿下交戰時還用暗器敗了殿下!”
“統領,我們走吧!她不知道用了什麼計,連鐵浮屠都破了,恐怕是什麼妖孽,有妖法相助……”
獨孤無為唾罵道:“放你爹的屁,那我就破了這妖孽的金身!”
說罷,又是一箭從弓弦上迸射而出。
這次的箭矢是迎面而來,薛玉霄早有預備,她雖然武藝比不上李清愁,但騎射卻天賦過人、水平極佳,在秋收宴上現學擊球都能斬下頭魁——只要不是偷襲的情況下,哪怕落箭如雨,薛玉霄也能活著出來。
弓馬營其餘人有所猶豫,迎面最先至的只有獨孤無為的一箭而已。她面色不變,駕馭著烏騅馬向一側小小的偏移一個幅度,神射手的弓箭便擦肩而過、絲毫未傷,而慢了半拍的弓馬營其他人,更是不能穿破她身前的兵刃,即使中了,力道也不像獨孤無為那樣足以穿破甲冑。
一時箭矢紛至,卻沒有一道能夠阻攔這道身影。她身後的親軍更是狂奔而來,窮追不捨,地面被震得搖撼起來,夾雜著驚濤駭浪般的吼聲。
啪嗒。彷彿是意志在心中碎裂的聲音。
終於有人的懼意擊潰了理智,掉頭騎馬欲逃。獨孤無為亦覺勢不能當,當場命令眾人撤退。
但這個時候再撤,已經晚了。
弓馬營共五百人,為了隱蔽,獨孤無為只帶了八十人左右。這一小股馬上弓箭手被輕騎整個吞下,淹沒在浪潮裡。獨孤無為咬牙拔刀,扭身與一人兵刃相接,一抬眼,望見一張淡漠的、眼露寒氣的臉龐。
是那位薛氏小將軍!
一時間,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了上來。獨孤無為渾身汗毛倒立,單刀與薛玉霄手中的銀劍交接,連連碰撞出金屬摩擦的脆響,她左肩負傷,居然能面無異色,還敢追過來對敵,這樣的齊軍將領,真是前所未有。
獨孤無為是神射手,武藝稀鬆平常,很快就左右支絀,不敵於她,被薛玉霄一劍斬斷了胡人的辮子,刺穿馬鞍。馬匹跪倒在地,連帶著獨孤無為也滾落下來。
薛玉霄卻沒有一劍殺了她,而是將劍鋒抵在她的咽喉間,抬手讓身後的親軍繼續追,睥睨過去一眼,居高臨下,語氣冷淡:“這一箭是你射的?”
獨孤無為自覺必定身死,血氣一湧,發怒道:“你沒有被我射死,除了一個好親衛外,不過是運道天命相助,否則此刻已是我弓下亡魂矣!”
薛玉霄輕笑道:“好箭法。我欲勸降於你,讓你入薛氏親軍為我效命。但看你的樣子,是必然不從了。”
獨孤無為先是一怔,隨後怒意更甚:“區區一個黃毛丫頭,還要降服我?不看你姑奶奶多大能耐,多少戰事乾坤都是我一箭斬首所定!”
薛玉霄收劍入鞘,道:“我不配降服你?好,那我今日就放你一馬,讓你安然無恙地回到你主子身邊。”說罷,她轉過頭對韋青燕低聲吩咐,“除了她以外,把其他人全部追到,或殺或降,一個不留。”
獨孤無為看她收回長劍,面露驚疑之色,好半晌才狼狽地爬起,她散著發,拿起地上的兵刃弓箭,深深看了看薛玉霄,抬手學著齊人生澀地行了一禮,掉頭離去。
從遇襲到擒拿,再到放她離開,僅在短短片刻。到此時大軍前方才得到訊息,桓將軍立刻派人過來探看,連衝在最前方的李清愁也立即迴轉,但沒有帶人,她單槍匹馬轉回後方,望見薛玉霄在風中的背影。
李清愁大鬆一口氣,上前道:“你嚇死我了。”說著抬手欲拍她的肩,忽然看見落手的地方插著半隻羽箭、尾羽被削斷,末端開裂,而尖端則嵌在甲冑之內,一滴一滴的鮮紅血液在銀甲下蔓延,浸溼了半臂的白衣。
她呆了一瞬,雙眸睜大,忽然喊道:“薛玉霄!”
薛玉霄轉頭看她。
“你、你這個……”李清愁指著箭矢,結結巴巴地道,“你不疼、你不疼啊?”
薛玉霄看了一眼,她遲鈍地眨了下眼,說:“疼。”
李清愁道:“那你……”
她好像現在才反應過來似得,身形微晃,大腦頭暈目眩。要不是烏騅太穩、以及李清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形,這位敵軍聞之驚懼、避若鬼神的薛小將軍就要當場掉下去了。
“嘶。”薛玉霄抽了一口冷氣,“別說了,你提醒完我覺得要痛死了。讓我忘掉、忘掉啊。”
李清愁:“……腦子和身體各幹各的,互不耽誤,是嗎?”
薛玉霄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看了看四周,見大軍已勝,正在進城更換旗幟,頓時更撐不住了,連忙道:“幫我叫醫生……叫軍醫,我好像有點失血過多了,救救,快救一下。”
李清愁嘴角一抽,道:“沒流那麼多血。”說罷帶了幾個人,護送薛玉霄到營帳中診治。
城內環境雖然好,但還沒有收拾。營帳中早已有數名軍醫等候,都是女醫。薛玉霄卸除甲冑,讓軍醫幫忙覆上麻藥,藥物研成粉末,以燒酒調和,覆蓋在傷口區域性。
這是華佗研製的麻藥外敷方,能使人“切割不痛”。肩上的斷矢被取下後,薛玉霄的外傷敷了藥,被包紮起來,感覺整個左臂還是麻木的,不太能動。
徐州大捷,外面到處都是慶賀之聲,各部統領、長官,正在為兵卒記載軍功,好論功行賞。還有一部分後勤軍負責清掃戰場、焚燒屍體,到處都忙忙碌碌。
李清愁卻沒有到主將面前爭搶戰功,而是垂手隨意地點了個火盆,待醫師走後,跟受了傷開始裝死的薛玉霄相對而坐,她問了韋青燕具體情況,忍不住道:“你這氣性還挺大,脾氣不輸芙蓉娘啊。受了傷第一反應是縱馬狂奔過去追,我要是對面,都要被你嚇死了。”
薛玉霄肩上有傷,不能披衣,密密的繃帶露在外面,坐在臨時搭得木床上,臨近火盆。她道:“能在那個地方射穿我的盔甲,此人的射術神乎其技,不輸你……也許還勝你一成。我必要追上去看看。若能收服,後面的許多事都將暢行無阻。”
李清愁無奈嘆道:“愛才之心至此,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當皇帝呢。”
薛玉霄舉起茶杯,喝水的動作微微一頓,她面色如常地吹了吹上面的熱氣,道:“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啊。”
在原著的走向當中,李清愁因為受到薛家的敵對,所以處處碰壁,被許多士族為難,鬱郁不得志。她經歷了許多坎坷才進入軍府,而且出征徐州時也並沒有封伯……正是因為這長期的打壓和周旋,以及徐州戰後皇帝對她的功勳的忌憚,李清愁才逐漸被逼反。
李清愁道:“什麼?當皇帝?”眼下只有兩人,她全當玩笑聽,隨意開口,“只要能收復故土、還於舊都,不耽誤大事,咱們那個皇帝也可以容忍的。”
薛玉霄沉吟片刻,道:“下一步肯定是乘勝追擊,最好一舉奪回趙郡舊地、取回高平郡。此戰一勝,鮮卑會立即調集兵力過來,仗只會越打越硬。”
“咱們的損傷很少。”李清愁估測道,“只要後勤不出問題,一個月內,她們調遣不及,我們能連下兩郡。等到鮮卑的人馬彙集之後,轉攻為守,拖至對方軍備糧草不足時,對方必會低頭議和。”
逼胡人低頭議和,這是數十年來不曾發生之事。休戰對於兩方都好,積蓄力量,與民休息……才有長驅直入的底氣。
“這是最好的設想,但我看她們倒未必這樣做。”薛玉霄邊說邊思索。眼下情形不同,徐州大捷,齊軍幾乎沒有費太大力氣就奪回了此地,拓跋嬰後續的策略會變得很難揣度,跟原著估計也不會一樣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叮囑,“你要格外小心糧草後勤,一是防止被偷襲截斷,二是……一旦京中調派的糧運出了問題,早做發現、提前準備,才不至於落入被動。”
李清愁笑道:“京中能出什麼問題?我們才出徵多久,眼看著就能把趙郡舊地收回大齊,徐州的捷報會是文武百官平生最為痛快的時刻。要小心的還是嬋娟你啊,別扯痛了傷口。”
薛玉霄無奈道:“我是怕……”
話音未落,賬外忽然有親衛傳訊,說驛卒送來了兩位大人的家書。
李清愁應了一聲,親衛便上前,將書信交遞給先鋒官和薛將軍。李清愁拆開看了一眼,見是李靜瑤和族內的問候,便提筆回信報平安,等她寫完抬頭,見薛玉霄對著家書沒有動,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
“怎麼了?”李清愁眺過去一眼,沒看見內容,“裴郎君與你說什麼了?”
薛玉霄抬手抵住下頷,用十分嚴肅的表情看著這封信。她喃喃道:“不是裴飲雪寫的……”
“啊?”李清愁略感意外,“他沒有親手寫信給你?”
薛玉霄搖頭不語,她將這兩頁紙翻來覆去看了個遍,沒有找到一個字像裴飲雪的筆跡,便回過頭來,從第一句開始讀起。
“……妻主此去,為收拾破損山河、戰定四方,冒盡風刀雨劍,黃沙漫漫……”
這個筆風……可不像裴飲雪啊。
薛玉霄墨眉緊蹙,向下端詳,見信上問:“……前日母親與丞相商議,欲迎王氏子過門,遣我詢問你的意見。不知妻主意下如何,若有意,可回信於我……江水三千里,筆墨欲萬行,想卻無別語,念卿早還鄉。夫,裴氏。”
“裴”這個字前,有一段筆墨顫抖的停頓。
薛玉霄縱觀全文,沉思半晌,忽改往日隨性,居然鋪開信紙,仔細斟酌,用未傷的右手寫回信。
千軍萬馬避白袍(3)
第76章
此前回復家書,因薛玉霄自覺與裴郎心有靈犀,兩人相互明白,所以從不多言。
她這麼嚴肅認真地回覆,倒是讓李清愁看得微怔,心說不是裴飲雪寫的,你怎麼愈發鄭重了。她為人正直,並沒有窺看,只在旁邊等候。
前線營帳之內,筆墨都是臨時湊的。薛玉霄抬手寫:
“嬋娟復郎君書:
見字如晤。徐州已定,捷報應當與此信同時傳至,我安定無恙,不必擔憂。至於你所詢問之事,需千萬謹慎,王公子品貌俱佳,冠蓋陪都,我一介粗鄙武將,唯恐不通心意。王郎名貴如掌上寶珠,濯濯如三春之柳,我既然不能寵愛以專,春柳於岸,何必攀折?請郎君代我勸母親三思。”
寫至此處,薛玉霄停筆頓了頓,補上結尾:“言不盡思,再祈珍重。郎君珍重、珍重。”
區區兩字,重複三遍,卻有不盡關懷誠懇之意。薛玉霄放下筆,晾乾了墨痕,親眼看著驛卒封信告別,神情逐漸安靜沉默下來。
“怎麼了?”李清愁左右看看,敏銳發覺她腦子裡在想著別的事,好奇問道,“怎麼感覺你反而擔心起來了。”
“沒什麼。”薛玉霄嘆了口氣,道,“我不欲傷人,奈何人為我自傷。心懷有愧啊。走吧,我們去尋桓將軍。”
至大帳,桓成鳳正在催寫軍報上呈朝廷,她坐在主將之位,旁側便是兩個軍謀掾共侍書使斟酌詞句,見兩人進來,面露喜色,抬手將愛將招過來。
薛玉霄肩上有傷,沒有披甲,只穿了一件柔軟厚衣。李芙蓉和蕭平雨都進城掃蕩收尾,安撫百姓,以及監督戰功記載和賞金分發,桓將軍身畔只有她的親生女兒桓二在側。
桓二本名為破虜,字鎮世,因為此名殺氣太重,幼時總有些磕碰流血之事,故自小隻叫小名和排行,眾人叫著桓二娘子多了,反而將其大名拋之在後,只有在呈遞鳳閣的正式文書上才會寫出本名。
兩人一進來,桓成鳳便命人搬來胡床讓兩人坐下說話。一旁站立在側幫忙奏報軍事的桓二哀叫一聲,道:“你們倆風頭太盛,我比之不過,被母親……被主將責罰勤練,好歹下一次也給我留一留機會,這才是做姐妹的情分啊。”
桓將軍面露笑意,沒有開口。李清愁便打趣道:“都怪你騎的馬太慢了,那要是嬋娟的踏雪,你必定拔得頭籌。”
桓二說:“踏雪可不讓別人騎,我摸一把都不願意。對了,薛將軍的傷怎麼樣了?”
薛玉霄鎮定道:“無礙,破了個皮。”
李清愁看了看她淡定的側臉,想到她在馬上被叫住時說的“救救我”,無語凝噎,嘀咕道:“是,破了好大一個皮啊。”
薛玉霄用膝蓋撞了撞她,瞟過去一眼。李清愁當即閉口不提,轉而道:“我看左先鋒的傷也還沒好利索,只是她顧忌顏面,喜歡硬撐罷了。主帥,此番大捷,士氣正盛,兵甲糧草皆備,何不乘勝追擊,取回趙郡故地?”
桓成鳳對李清愁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只因薛小將軍受傷,我不想讓她再臨前線。她雖然是監斬官,但我看拓跋嬰對她的嫉恨更甚於你。”
李清愁頷首道:“沒錯。所以我想讓嬋娟和李芙蓉都留在徐州整備,將此地作為一個駐紮補給的地方,進可攻、退可守。有她們兩人駐守,可以整肅軍紀,免得讓百姓覺得官兵與賊無異,傷了百姓之心。”
桓成鳳看向薛玉霄。
士氣勃發,官兵已與此前大不相同。薛玉霄便沒有推辭,她道:“願聽主將差遣調任。”
桓成鳳點頭道:“好。你與左先鋒暫留徐州,五日後,大軍行至高平郡下,逼拓跋嬰再退一步,取回故土。”
眾人拱手稱是。
在勝者清掃戰場之時,丟盔棄甲的拓跋嬰逃回高平郡,與駐紮在高平的夏國另一軍匯合。
夏國共有六大監軍司,此軍為其中之一,有作戰能力的近八千眾,算上雜役後勤早已過萬。為首的是高平監軍司的軍事長官,名為烏羅蘭乞,是夏國有名的將領之一。
烏羅蘭乞見到三殿下倉皇逃潰而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聞訊親自迎接,先是將三皇女迎入高平郡中,上熱酒炭火,掃去血腥寒氣,隨後問道:“殿下已下徐州,怎麼如此狼狽?”
拓跋嬰閉眸又睜,咽喉猛烈地動了動,她道:“我敗給了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