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兩人都保持著一個安全的社交距離,哪怕是異性同處一室互相說話,這種距離也非常清白,何況門口還有皇帝的人守候監督。
在目光交匯時,謝不疑從怔愣裡掙脫出來,他忽然猛地靠近——距離倏忽變得極近,薛玉霄幾乎能感知到他微熱的氣息落在面具上。
謝不疑凝視著她,這雙鳳眸裡堆積了太多難以解釋的情緒。他低語道:“你也覺得清者自清,不需要外物來佐證,對麼。”
薛玉霄:“……是。”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
謝不疑趴在桌子上,這張小案很窄,他一靠近,薛玉霄就不得不向後退避。但他反而不許,直接伸手攥住了薛玉霄陳舊的衣領,他的指骨收攏得很緊,問她:“那你說,沒有外物證明清白,那什麼才是骯髒,才是低賤?你寒微之身能寫出如此之作,能破除世俗為寡夫孤女著想,她們知道你的出身後,卻會說你血脈低賤!人非牲畜,既然是人和人所生,為什麼會有‘雜種’,會有血脈之別?我們——”
“珊瑚。”薛玉霄打斷他的話,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道,“門外。”
謝不疑緩緩鬆開手,猛地坐了回去。他仰頭倚坐,簡直有些頹喪和厭世了,從薛玉霄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白淨勻稱的脖頸,還有在說出那些話時顫抖微動的喉結。
過了片刻,謝不疑道:“謝你提醒。你比我更明白。”
薛玉霄道:“天底下的囚籠太多了,又太多不可說、不可言、不可提之事。”
謝不疑起身道:“既然你是明白人,能從我的書裡猜到我身後代表誰,那我們也不必藏著掖著……三日,或者五日,不久後陛下就會發布徵召你入軍府的詔書,你應召即可。”
薛玉霄道:“有勞。”
他既然起身,為表謝意和禮貌,薛玉霄也站了起來。就在兩人即將分別時,丹青館外突然響起一陣喧譁,吵嚷聲之大足以令人聽聞。
“軍府行事,諸司避讓。”
“珊瑚主人?一個藏頭露尾的諂媚小人罷了,抹黑事實的走狗。滾開,我們找的不是她!”
“我明明看見有人進那個房間談話了,你們憑什麼說沒有,再攔下去後果自負,我們領命而來……”
在告誡和警示聲中,侍衛依舊堅守在門口。率領軍府兵士的李芙蓉一言不發,只是從腰間抽出軍刀,唰得一聲,架在守門侍衛的脖頸上。寒光迸射著她的面龐,映出陰沉冷酷的眉目:“找死。”
說罷,李芙蓉抬腕提刀,作勢要劈。
侍衛沒想到她動真格的,腿都嚇軟了,身形迎著刀風倒下。李芙蓉的軍刀也貼著鼻尖而過,插在門外侍衛的面前地板上,鑿出一捧飛濺的木屑。
李芙蓉直接推開門,張口道:“蕭將軍對你可是垂愛萬分,這輪明月的影子可真——”
難找。
這倆字卡在喉嚨裡,硬是沒吐出去。
眾人跟在李芙蓉身後魚貫而入,面前並不是兩人以文會友的風雅之姿,反而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兩側的窗子開啟了,上面的畫卷被撕得殘缺不全。
“李掾。”這是兵卒對文學掾的尊稱,這些士族娘子雖然是新入仕,但身份還是比普通軍士要高太多了,“應該是從窗子逃走了。”
李芙蓉走到窗邊,伸手摸了一下窗欞上的灰,果然見到足印,她道:“追。”
丹青館在二樓外設有外廊,一個成年女子,從這裡逃跑不成問題。不過她為什麼要逃呢?難道是因為明月主人已經被桓成鳳的人收入麾下,還是當今陛下將她作為權衡士族的利器,磨成了帝王刀?
李芙蓉不再多言,帶著人從外廊追下去,兵分兩路,在兩條街上搜尋。
一眾人走後,在丹青館畫室的角落裡,薛玉霄推開隔間虛掩著的門。
足音遠去,薛玉霄也鬆開了捂住謝不疑嘴的手,這是她下意識的動作,避免謝不疑拒不配合。李芙蓉可是跟她見過一面不止,兩人曾經當過很久的死對頭,如果被她發現,那暴露的風險將會成倍上升,這不符合她的預期。
謝不疑格外安靜。他像是一隻平日裡張牙舞爪,關鍵時刻卻懂得安靜的貓,等到李芙蓉離開,他才慢悠悠地問:“怎麼,你怕被士族的人發現?”
他自己找到藉口,薛玉霄也就順著臺階下:“越是注重才學、相互比較的地方,嫉賢妒能的庸才就越多。一旦她起了殺心,身後軍士的那十幾把刀,你我都不能生還。”
謝不疑抓住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掌心,忽然道:“你們女人怎麼都喜歡在危急時刻捂別人的嘴?不過……你倒是動作溫柔很多,跟那個粗暴的混賬東西不一樣。”
薛玉霄脊背一涼,看了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這隻手沒被咬過,掌心光潔完好。她忍不住將傷痕未褪的左手在袖中縮了縮,心道你要是再來一口,我這可就對稱了。
過了片刻,他鬆開手指,瞥了她一眼:“……臉雖然被毀了,人倒還不錯。可惜是……”皇姐的人。
說完,謝不疑嘆了口氣,從隔間走出,向外喊了一聲。侍衛聽到這聲音,立即連滾帶爬地衝進來,確定四殿下無恙之後,給他披上了一件新外衣,簇擁著他離去了。
月照鳳闕龍樓(1)
第28章
從丹青館離開後,薛玉霄改換衣裝,除去面具和偽造的傷痕,從錦水街回薛園。
她回去時天色已晚,主院剛剛點起風燈。
薛玉霄踏入園中,還未靠近,聽到一陣悠揚笛音——吹得是橫笛曲《梅花落》,樂音繚繞,清雅絕倫。
薛玉霄腳步微頓,不願突兀驚擾。她慢慢走到門口,想著這是裴飲雪第一次在她面前吹笛。他的笛聲就如同王珩的琵琶一樣,皆是絕代無匹,甚至由於他鮮少與人交往,反而更加一曲難求。
要是按照原著,似乎也只有李清愁聽過吧?
薛玉霄倚著門框未進,以免腳步雜音擾亂樂曲。她在心中背譜——《梅花落》是非常經典的漢樂府橫吹曲,後世改編成了琴曲,也就是經典的《梅花三弄》。她雖然不會吹,但聽倒是沒少聽。
隔著一架孤鶴出雲屏風,裴飲雪跪坐在窗前的竹蓆上,夜風拂簾動,吹得霜袖依依。這實在是一副很美好的景象,只是裴飲雪吹笛的心緒並不安寧,在樂曲聲中透露出沉悶之音,梅花盡時,他的笛孔也按錯了一下,於是曲調零碎,沒有收尾便結束了。
他握著玉笛,望著掌心凝視良久,忽然聽到不遠處的輕嘆聲。
薛玉霄走了進來,邊進入內室邊品評道:“清絕動人,只是曲調有誤,你心裡在想什麼呢?”
不待裴飲雪回答,她又微笑道:“不過這樣也很好,有一些謬誤,才讓我不至於覺得你是虛無縹緲的神仙中人。”
裴飲雪的目光轉移到她身上,注視片刻,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話,而是輕輕地道:“你能安全如期而返,我心中……不勝欣喜。”
薛玉霄將金錯刀交還給他。
裴飲雪本想留作兩人之間的信物,可又並沒有留作信物的藉口,只好雙手收回寶刀。他繼續道:“要是曲調有誤,才能讓嬋娘頻頻相顧,終日錯曲,又有何妨?”
薛玉霄不覺得他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也不認為他是故意吹錯,便有些驚訝地問:“你聽到我回來了?”
“沒有。”裴飲雪說,“想著你這個虛無縹緲的神仙中人,現今面對著危機四伏的局面,要在皇帝的喉舌面前偽裝斡旋、瞞天過海,不免擔心你一去不返……”
他說到這裡,又很矜持、不承認自己擔心地補充道:“你要是一去不返,要我怎麼跟薛司空交代?所以心緒不寧。”
這話倒是。她母親到處都好,就是在寵愛女兒這上面沒有節制,如今要不是薛澤姝受命修建大菩提寺,忙碌於京郊的工程營建、親自督造,那麼薛園少不了一天三趟地迎接司空大人駕臨。
她跟裴郎這點小動作,要是在薛澤姝眼皮底下,那恐怕是瞞不過去的。薛玉霄還好,畢竟能在司空大人耳畔吹一吹寶貝女兒的風,但裴飲雪一定會受到責怪。
讓妻主身涉險境而不勸阻,也是世俗裡批判郎君失職的一種方式。
薛玉霄整理衣襬坐下,血色的石榴裙映著一襲晚霞,夕陽穿過竹窗的縫隙,籠罩在她的臉上、身上,名貴布料與殘陽晚照的輝映之間,幾乎有一種不在塵世的聖潔……裴飲雪微微一怔,手指蜷了蜷。
他的眼神從她臉上移開,落到肩膀和胸口,然而心跳仍砰砰急響,又掩飾地垂到她腰間。薛玉霄腰前的鵝黃墜子在衣料中輕輕搖動,玉質反射出金燦燦的霞光,他的視線便又做賊心虛地逃走,看向窗外定了定神。
薛玉霄渾然不覺,挽袖給他倒茶,心情很好:“你不問問我如何大顯神通的?”
裴飲雪盯著窗外那棵香樟樹,語調毫無波瀾地吹捧:“妻主必然是神通廣大,靠著自己的一身魅力,不必過多言語,就說服了四殿下,讓他欽佩不已。”
薛玉霄搖頭道:“謝不疑心思莫測,難以一眼看穿,我覺得他連為陛下辦事,興許都不是出於情願。必要時可以拉攏……”
說罷,便將今日丹青館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裴飲雪是自從她穿書以來,就貼身照顧她生活起居、教她讀書寫字的人,他為人孤直清冷,與世無爭,並沒有背叛之心,既然如此,薛玉霄就更願意對他以誠相待,來延續兩人之間堅不可摧的交情。
至於這交情究竟是友情,還是順應形勢的利益聯合……她其實還有點捏不準裴飲雪的意思。
待她講述完畢,裴飲雪沉思片刻,問道:“李芙蓉來得太快了。她帶著軍府的人打探明月主人的身份,這倒是常理,但也不必佩刀覆甲,張狂至此,除非還有什麼別的指示。”
“你是說軍府裡……有人並不樂意見到我入朝?”
裴飲雪道:“我不通政務,對時局不甚瞭解,這是你們女人家的事。”
這時候倒很謙虛了,昨日對著謝不疑的書分析身份的那個,難道是你的第二人格麼?薛玉霄瞥了他一眼,思考道:“這次聲勢太大,可能會遇到過度的拉攏和威脅……倘若我真是一個身後沒有絲毫背景的寒微之士,不免心存顧慮,為之低頭,依附軍府中某一派、或者某一位話事人。”
話談到這裡,就完全屬於朝政爭鬥的範圍內了。裴飲雪不願多說,拿起他看到一半的《求芳記》,一邊翻到書籤所在的位置,一邊看似不經意地道:“你給我的這本……似乎跟其他人有所不同。”
“嗯?”薛玉霄湊過去,“哪有?”
裴飲雪看了她一眼,把書翻到首頁,上面題著一串讓人瞳孔地震的手寫字型——《一胎三寶之霸道妻主狠狠寵》。
下方小字寫著:蘭臺書房特印版,獻於明月主人藏之。
薛玉霄被震住了。
她沉默地看了兩秒,眼睫飛快地扇了幾下,言辭閃爍:“這,這個是……特別版。”
……這是趙聞琴趙中丞特意給她留的那本。薛玉霄拿回家就忘了,直接放在了書架上。
裴飲雪輕輕頷首,目光清凝如冰,唇邊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霸道妻主?”
薛玉霄:“……要不改叫《再嫁嫂嫂之寡夫絕色》吧?”
裴飲雪怔了一下,真不知道她腦子裡是怎麼又飛快地想出另一個讓人呆滯的名字的。他打趣不成,便假裝自己什麼都沒做,從書中取出幾張紙箋,道:“你說的那幾個唱段,我幫你作出來了。”
如今戲曲、,皆已完備,只有《求芳記》的詞曲唱段還沒有編撰完成。要知道,想讓文藝作品風靡於勾欄市井之間,能唱出來也是一大優勢。
薛玉霄眸光微微一亮,偏過頭去看,將他紙箋上的詞讀了出來:“……秋殘雨冷,重門深鎖,無情卻待意濃。斷腸誰問?亂紅飛沾……”
讓她作詞,她並不是做不出。但符合文中李小郎君的唱詞,總是寫得不那麼令人滿意。
裴飲雪這首倒很好,薛玉霄欣賞了一會兒,道謝道:“這樣就好,這首詞著你的名字,連同你的註釋一起刊印,你想好要叫什麼筆名了嗎?”
他沒有思考太久,像是隨口一般:“望清輝。”
“望……”薛玉霄愣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這三個字一出口,裴飲雪心中便忽然咯噔一聲。
他握著書頁的手驟然一緊,在對方的視線之下,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彷彿被覆蓋上一層火焰,猛地燎竄上來,沸熱地覆蓋著肌膚……包裹著他的,是一種心事欲說還休的畏懼和迴避。在這個時代男子的含蓄和內斂當中,一點點的心跡表露,都不亞於一次將自己獻給對方的、危險至極的獻祭。
“這名字跟我的……”薛玉霄琢磨道。
她沒有一下子意會到,裴飲雪便迅速地冷靜下來,他面色如常,就算指尖抵著書頁、壓得緊緊的,聲音卻還淡漠疏離,好像兩人不過是君子之交:“你不覺得這樣很合宜嗎?原書與註釋,還有幾首詞曲之間,連撰作者的筆名都是互相應和的。”
他頓了頓,總結道:“這樣,聽起來很工整。”
薛玉霄看著他堅定的神情,把脫韁的思緒拽了回來——他這麼說也對,並沒有瑕疵。於是薛玉霄點頭:“不免曖昧了些,讓人猜疑我們之間的關係。”
裴飲雪嘆了口氣,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還需要猜疑嗎?”
薛玉霄反應過來:“……也是。你的註釋寫完了嗎?”
“還有一些不通。”裴飲雪道,“你靠近一些,我講給你聽。”
兩人已經很近了,薛玉霄便聽他的話又稍微挪了挪。她的髮髻錯落地抵在他身邊,冰涼的珠飾在他耳畔,細細地、聲響溫柔地摩挲。
裴飲雪的耳根泛紅,那股隱蔽的燒灼還殘留在他的耳後。他能夠保持鎮定和素日的冰冷感,這都全靠裴飲雪的意志力驚人,哪怕薛玉霄就這麼近近地、如同依偎般地貼著他,他的目光也沒有移動。
“……這裡,”他輕聲道,“為什麼宋珍將半面銅鏡作為信物……”
哦,這個典故。薛玉霄聽著他輕柔的聲音,也語調溫和地回覆:“出自東方朔的《神異經》,說是遭逢離亂不得不分散時,妻夫將銅鏡摔成兩半,各自執著其中一半,作為信物,到將來重逢時,將銅鏡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