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夫子之贊堯、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賢,未之及焉。審乎此,而唐、虞之際有定論矣。
人之親其子也,而靳與之位以授異姓,三代以降,未有能焉者,而不以為盛德之極致;然則夫子其以為非常而不可訓與?曰:非也。古者無君存而立世子之禮。其立嗣也,肇於夏而定於周也。古之有天下者,皆使親而賢者立乎輔相之位,儲以為代;其耄且沒矣,而因授之,人心定而天位以安。黃帝以前,不可考也。
繼黃帝而興者,率循其道。然則以相而紹位,其軒轅之制乎!故少昊,軒轅之孫也,降江水,就侯服,入而代黃帝;顓頊,少昊之弟也,佐少昊十年而代少昊;高辛,顓頊之從子也,佐顓頊二十五年而代顓頊;堯,帝摯之弟也,佐摯五年而代摯。蓋古之命相,猶後世之建嗣。堯不傳子,亦修軒轅之法爾。
少昊、顓頊、高辛,以洎於摯、堯,親以賢者近取之兄弟子姓,而前可以相,後可以帝,地邇勢易,不假於側陋而事順。其事順,故以帝摯之不順,弗能違焉。
堯之在位七十載,而親以賢者未有其人,亦遲之七十載而未有相也。而堯已耄期矣,故不獲已而命之四嶽。使微舜,四嶽雖欲終讓而不得矣。
若舜之倦勤,禹已久即百揆之位,無異乎顓頊之十年,高辛之二十五年也。終陟元后,又何疑焉!故曰:五帝官天下。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豈堯、舜之僅德哉?
堯在位七十載而未有相,變也。使四嶽而不得辭,則以侯陟帝,循少昊之已事,而不必於相。
舜舉側陋,非有江水可興之素,則必以相承統,用顓頊、高辛之典禮。故由徵庸、總揆、賓門、納麓,以訖受終,凡三十載而後格於文祖,事以漸而信從壹焉。浸使四嶽受巽位之命,固不待於此矣。
五帝之援立也夙,三王之建儲也早;近而百工,遠而九服,疏賤而兆民,耳目一,聽從審,引領而望曰“此他日之君我者也”,日用不知而習以安。
故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四海翕從,而莫有異志,斯以謂之天矣。堯因法而從時,因人而順天,非有異也,是故無與於堯之高深矣。
古之帝王,顧大位之將有託也,或命相而試以功,或立子而豫以教。立子以嫡而不以賢,立而後教之,故三代崇齒胄之禮。命相以德而不以世,故唐、虞重百揆之任。
試而命之,以重其禮也;立而教之,以成其德也。定民志者存乎禮,堪大業者存乎德。德其本也,禮其末也。本末具舉,則始於無疑,而終於克任矣。
試而後命,本先於末;立而後教,末先於本。先難而後以易,故堯遲之七十載,而以不得舜為己憂。
先末而後本,則初吉而終或亂,故桀、紂、幽、厲得奄有四海,待湯、武而後革。
雖然,法豈有定邪?知人之哲如堯、舜,不易得也。教胄有恆而中主可守也。則試而後命,立而後教,義協於一而效亦同。迨其弊也:秦失其本於後,而胡亥速亡;漢、魏亂其末於先,而逆臣繼篡。
所必盡者人也,不可恃者法也。固不得以堯之授舜,舜之授禹,為必治不亂之道;又惡足以為二帝之絕德哉?
況堯之以因而不以創,即有德焉,亦歸之軒轅,而堯不任受乎?蘇氏曰“聖人之所大過人,而天下後世之所不能”,斯亦未達於時之剿說已!
至若莊周創立王倪、齧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謂聖人桎梏神器,左顧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脫於樊,若稚子之獲窖金而無所措也,亦陋甚矣。
“聖人之大寶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廣業也。自謀其荒耄之樂,遽求夫褰裳之去,褻天經,慢民紀,以亂天下而有餘矣。“予無樂乎為君”,一言而喪邦,此之謂也。
孟子“敝屣”之論,父將罹執而即刑,天下故敝屣矣。垂衣倦勤而敝屣乎天下,其與敝屣君親者又何殊焉!莊周曼衍之辭,奚足以存哉!
然則稷、契皆堯弟也,以親以賢,無異於堯、摯、高辛、顓頊之相承,散置之有位而不以相,逮耄及而迫以命之四嶽,何也?
稷、契之不可以相而授也,堯知之,四嶽明揚而弗及,四嶽且知之;而非立乎千世以下者之得知矣。其德稱一官而有所限與?其年未及而望且輕與?
堯非故抑之,四嶽亦無所媢焉,斯必有其故矣。德者望之基,望者德之助。舜德優於望,四嶽望優於德。
稷、契望絀於四嶽而德不逮舜,堯所不能強也,而況於王倪、齧缺之區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