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黛之前伺候過先太妃一段日子,無人比她更為清楚宮中情形。秋池雖年紀小些,但此前在御膳房當過差,與御膳房的宮人打得熟悉,平日若想吃了,倒可以去開小灶。聖寵無常,宮人都是會看眼色的,落魄的時候最要緊的還是填飽肚子。
倒底是御前的大太監,確實會挑人,不動聲色中安排得恰到好處。
千黛秋池福過禮,同時也在偷偷打量這位新來的主子。
昨日這個時候她們還在各自的宮所裡,一大早就被御前的陳公公叫走,說是要伺候新的主子。
她們心底狐疑不解,三年選秀未到,也沒聽說前朝有哪家貴女進宮,哪來新的主子。她們在宮中待得年頭不短,也只納悶了一會兒,便手腳麻利地收拾妥帖到了儲秀宮,到晌午上上下下灑掃好,但這新主子遲遲未到。
等了大半日,心中不禁焦灼了,到了後午,可總算是把主子盼來,而這新主子,還是御前大太監陳公公親自送進的金禧閣,她們愈發不敢怠慢。
這位主子不論是殿中用度還是身邊下人,都是由陳公公親自長眼,足以見得皇上對其重視,她們都是宮中老人了,這點眼色還是有,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恭迎新主子。
千黛伺候過先太妃,在宮裡年紀稍長,看過不少繁花錦簇的嬪妃,但親眼見過今時伺候的這位主子,仍是忍不住驚豔。
遠山眉黛,細柳腰肢,嫣然一笑時,殿裡的嬌花兒都黯然失色。怪不得冊封得這般突然,這等傾國傾城姿容,確實讓人不禁見之傾心。
婉芙沒坐下多久,外面就出了動靜。守門的小太監進來通稟,是乾坤宮和坤寧宮及各宮嬪妃送來了恭禮。
宮中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她人前腳才進儲秀宮,後腳恭禮就送了過來。都怪昨夜那一遭害得她腰痠乏困,才一覺睡到後午,都還未來得及去給皇后見禮,不知那些嬪妃在背後該怎麼腹誹她。
婉芙想起來就頭疼,捏著帕子揉了揉額角,指揮著宮人道:“御賜的挑出來擺著,其餘都收進庫裡吧。”
千黛有眼色地近前上茶,“主子可是身子不適?奴婢瞧御賜裡有芙蓉膏,料想是皇上有意給主子留下的,奴婢讓人找出來給主子擦擦。”
確實該擦擦,她起身沐浴時,妝鏡裡這副身子比當初受鞭笞時更甚,處處青紫,活活像被人打了一夜,不過也確實是被人打了一夜,她想到那時情形,腹中不禁嘀咕了一句,皇上面上看似端肅自持,不近女色,實則夜裡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沒少遮騰她,果然世間男子都一樣,看似光風霽月,實則道貌岸然。
婉芙不輕不重地哼了聲。
千黛聽見,不知是哪伺候的不妥,這位新主子好似是……嫌棄,她小心翼翼地問,“是奴婢們何處伺候不妥當?”
婉芙一手支頤,回過神,“你們可有人會梳頭?再拿件素淨的衣裳來。”
千黛會意,“主子是要去給皇后娘娘問安?”
婉芙苦笑,如果可以,她自是不想去,侍寢過了大半日,詔書都下了才去見禮,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擠兌刁難。最難纏的是江晚吟和寧貴妃,她如今還是一個小小的常在,這番去,免不得要受些罪。
……
婉芙甫一出金禧閣,盯著的眼睛立即得了信,本是過了晨間問安,待她到坤寧宮時,殿內還是坐滿了人。
嬪妃們翌日才得知,皇上在乾坤宮留一個宮女侍寢,詔書下來,冊封那宮女為常在,緊跟著沒多久追加封號泠。
宮女出身,一上位就是常在,已經夠惹人眼紅,結果沒多久竟然又追加了封號,這後宮中有封號的也不過是四人,啟祥宮的寧貴妃,明瑟殿的璟嬪,凌波殿的莊妃,梵華軒的良才人。這四人都是各有各的緣由,要麼是世家名門,要麼是撫養龍裔,還沒有哪個毫無緣由就賜了封號。
因一大早得了信,眾嬪妃早早就來坤寧宮問安,為的就是看那新封的嬪妃究竟是何人,坐到日頭老高,人都未來,直到晌午,皇后催人散去。這廂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裡,怕又是個胡亂生事的主兒,各嬪妃心中就有了計較。直到後午,恭禮送到,才聽說這女子到坤寧宮問安。
婉芙踏進坤寧宮門檻,就聽見殿裡的說話聲。
“嬪妾看那泠常在就是沒將娘娘放在眼裡,在皇上那生生賴到後午才回寢殿,這不是恃寵而驕還是什麼!”
千黛扶主子的手微頓,擔憂地看了主子一眼。
她服侍先太妃已久,最是清楚後宮嬪妃有多勾心鬥角。雖是伺候這位新主子不過一個時辰,但這位新主子模樣雖嬌,性子卻是軟和,待下人也寬厚。料想是初次侍寢,身嬌肉貴,才來得遲了,皇上寵愛是榮耀,但也因此成了眾矢之的。
婉芙早有預料,低了低眉眼,若無其事地走進去。
“嬪妾請皇后娘娘安。”
她福身做禮。
婉芙一進門,殿內的嬪妃目光就投了過去,待看清那張臉,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有人小聲嘀咕,“怎麼是她?”
“陳姐姐認識這人?”
“自然認識。”那女子冷冷呵聲,“江貴嬪帶進的人,靠著不中用的陸常在爬床上位的奴才。”
那日明瑟殿一事,到場的嬪妃都識得這個被皇上維護的小宮女,本還好奇是哪個憑空出現的宮婢,不想竟是她,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最讓她們不忿的,是皇上將她護得這般好,沒透出半點風聲。
皇后掃了下面恭敬跪身的女子一眼,平淡地喝了口茶,皇上確實瞞得緊,她雖聽到些傳言,卻遲遲猜不到此人是誰。江貴嬪那個蠢貨,洋洋得意自以為將人送出了宮,什麼時候被人將一軍都不知道。
陳貴人瞥見婉芙跪低的身形,又是眼紅又是嫉妒,呵道:“泠常在這一跪可是來得夠早,天都要黑了,泠常在是要擾了娘娘歇息不成?”
陳貴人素來嘴碎沒腦子,想必那日寧貴妃責罰還是輕了些,才讓她還這麼張揚。
但寧貴妃可以以貴妃之位壓人,婉芙不可,她雖有封號,卻只是一個常在,在貴人面前還是要低下一頭。
她眉眼溫順,彷彿並未聽懂陳貴人話中譏諷,話語中幾分畏懼與驚惶,“嬪妾來遲,請皇后娘娘責罰。”
陳貴人訝異,沒想到這女子竟然張口就告了罪,心中冷嗤,果然是上不得檯面的奴才,說幾句話就害怕。
與陳貴人單純諷刺不同,皇后多看了兩眼地上跪著的女子,她可沒忘,這寧國公府庶女是怎麼救下的陸常在,又是怎麼在聖前得眼,讓皇上為了一個奴才而責罰江貴嬪。
皇后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溫聲道:“皇上已讓人傳話給本宮,體諒你身子弱,遲些也無妨。你伺候皇上有功,本宮又怎會罰你,起來吧。”
婉芙眼眸微動,詫異於皇上竟早已吩咐了人傳話。她捏緊了手心,皇后偏要等陳貴人譏諷過才開口說這句話,分明是對她有所不滿。
今日這般無非是給她一個下馬威,恩威並施,若是尋常宮女出身的嬪妃怕是當真會被嚇到,繼而對皇后感恩戴德。可惜她不是兩年前的餘窈窈,也不是宮中尋常伺候主子的奴才。
她斂起心神,眼睫輕顫兩下,青素的衣裙為她平添乖順之感,彷彿是感激涕零,“嬪妾謝皇后娘娘。”
千黛扶她起身,常在的位份在品階中屬中下等,但她有著封號,看似坐得是靠前了些,剛一落座,珠簾挑開,一女子款款入內,團錦煙水鳳尾裙,金線繡著大朵大朵的芍藥,耳掛金累絲嵌紅寶石耳鐺,金銘相撞,鬢間滿目琳琅翡翠,眉眼飛挑,張揚無比。
“呦,本宮就說今兒皇后這得熱鬧著。”
她扶著宮婢的手進來,美眸在殿內環視一圈,最後落到坐在後面的婉芙身上,待看清那張臉,笑意微僵,很快被斂去了,“早聽聞宮裡進了新人,還以為有多新呢,原又是一個不要臉皮的。”
若說陳貴人譏諷還留了三分的顏面,寧貴妃就直接是將那張遮羞布扯了下來,旁人顧忌是皇上親自下的旨,還不敢說什麼,寧貴妃卻沒半分顧忌。
旁人暗暗咂舌同時,卻也認同了她這句話。往日看不慣寧貴妃張揚跋扈的行事作風,而今因著對婉芙頗得聖寵的嫉妒,心中紛紛投向了寧貴妃一邊。
婉芙始終安安靜靜地坐著,好似並未聽懂寧貴妃話中的嘲諷。
聽懂又能如何?皇上會為了興致將她留在宮裡,但不會因她受屈而懲治寧貴妃。說白了,她如今的地位對旁人而言確實太低,懲治她就如捏死一個螞蟻。
她還要小心,江貴嬪未倒之前,她必須要在這後宮中活下來。她要親眼看著寧國公府一點一點失去所驕傲的世家繁華。
……
敬安禮過,嬪妃各自散去。
大皇子後午忽然哭鬧,皇后沒顧得上晚膳,親自哄著小娃娃睡著才疲乏地回了寢殿。
晚膳涼透,今日是十五,但三年前聖駕就不會再來坤寧宮了。
皇后倚靠著引枕,讓人將晚膳端下去,梳柳苦勸無果,只得遂了娘娘的意。
“今夜聖駕可是去了金禧閣?”
確實是去了,晚膳的時候梳柳就得了信,她心疼道:“娘娘若是難受,不如哭一哭,哭一哭會好的。”
“本宮為何要哭?”皇后掀起眼,眸中平淡如常,只是多了些悲涼之感,“本宮有嫡長子,這後宮裡有誰能尊貴過本宮,本宮為何要哭?該哭的是她們。”
皇后想起今日敬安禮時,那女子乖順聽話的模樣,確實是個美人胚子,不聲不響,面不改色地任人嘲弄,若真得了勢難保成一個禍害。是她疏忽,親手將這女子送上了龍榻。
“一個個只會是發酸,再怎麼嫉妒也擋不住旁人聖寵。”皇后眼底劃過一抹涼意,“應嬪還活著呢?”
冷宮的應嬪就是一個禁忌,當年知曉此事的不是被逐出宮,就是已經成了死人。梳柳跟在皇后身邊多年,怎能不知此事,她放輕聲音,回道:“聽聞近些日子染了風寒,身子不大爽利。”
皇后卸了護甲,握起一卷佛經,眸中悲憫說出的話卻猶如毒蠍,“她那身子骨,若受大風寒,是沒幾天活頭了。”
梳柳一驚,在皇后看過來時低頭應聲:“是。”
……
婉芙從坤寧宮回來,又去了一趟凌波殿,莊妃是儲秀宮之主,在坤寧宮未見到,回來免不得是要去拜見。
皇宮中無一處不是金碧輝煌,然到了凌波殿,婉芙還是不禁被這金玉晃瞎了眼。
水晶鮫紗,珍珠簾幕,牆板由玉石堆砌,飛簷是檀香木雕,處處奢華。殿外撒掃的宮人輕手輕腳,似是怕驚動裡面的主子。
婉芙入殿時,靜靜無聲,以為莊妃正歇著,直到聽見內殿人聲,宮人打起珠簾,從裡面走出一位溫雅婦人,鬢髮間珠釵翡翠,衣著金絲緙玉,比起張揚的寧貴妃都不遑多讓。
今上二十有七,弱冠之年成婚,登基五載,後宮鶯鶯燕燕,樣式各異,婉芙從未想過莊妃模樣,畢竟後宮美人太多,直到親眼看見,她面上雖不動聲色心底卻微微詫異,不為別的,莊妃面容看似要比皇后還大些,而且這身裝扮,說是堆金積玉也不為過。
她斂下心緒,屈膝福禮,莊妃含笑扶她坐下,上下打量過,非旁人的譏諷,笑意真誠,直言道:“生得這般好看,叫本宮都看花眼了。”
婉芙羞赧地捏帕子掩住唇角,“嬪妾話多,日後怕是要常來叨擾娘娘,娘娘莫嫌棄嬪妾才好。”
莊妃道:“往日本宮一人住著怪冷清的,本宮還盼著多來個人陪本宮說說話呢。”
婉芙這一趟沒白來,回去時跟著的千黛秋池懷裡捧了滿滿的恭禮,就是皇后出手也沒這麼闊綽。
她一肚子疑惑地回了殿,叫人掩好門,只留下千黛,臨走前她以為莊妃與宮中其他嬪妃無異,哪想竟是這樣。加上陳德海那些話,她也就沒多問,誰知莊妃竟是這樣的脾性溫和。
千黛倒上茶水,“是奴婢疏忽,忘記說與主子。主子可知道江南秋府?”
婉芙眨了眨眼,怕是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江南秋府。同樣是商賈出身,秋府可佔了江南大半田產,她幼時還被外祖帶著去秋府給老夫人祝壽。後來新帝登基,聽外祖說秋家撞了大運,當上了皇商。
皇商……
她微怔,聽千黛繼續道:“莊妃娘娘是潛邸時入的王府,只是與別人不同,莊妃娘娘家中是商戶出身。”
千黛言盡於此,剩下的話不便多說。今上上位的手段不怎麼光彩,先帝寵愛么子,若非是喜好女色虧空了身子,在寢殿裡馬上風,當今怕是另一副天地。
而上位,手中養兵,少不得大把的錢財。想必這也就是為何莊妃雖不得聖寵,還能穩坐四妃之位,後宮無人敢去招惹的緣故。
婉芙眼眸瞄向那一匣匣的金銀珠寶,比皇后賞賜都不遑多讓,心中想這莊妃可真是大手筆。怪不得陳德海看她時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怕是早料到今日。
千黛見主子神色變來變去,時蹙眉時展顏,也不知在想什麼,她眼底有笑,“主子當不知,莊妃娘娘是宮裡出了名的好脾氣,看來皇上是心疼主子的,將主子安排在這離乾坤宮又近,又不糟心的儲秀宮裡。”
婉芙柳眉舒展開,她確實未想到,安排一個寢殿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
……
御膳房傳了晚膳,婉芙甫一拿筷,看門的小太監就來通稟,說是聖駕已到金禧閣門前。
婉芙乏累一日,此時拆了珠釵,素著一張臉,聞聲愣了下,側頭看向千黛,“皇上又來了?”她苦下小臉,身子還乏得厲害,她現在可不想做那事。沒等回神,就聽見外殿的福禮聲,驀地捂住嘴巴,也不知這句外面能不能聽見。
然而,當她回頭看見男人霎黑的臉時,就知道這句話是叫人聽得清楚了。
李玄胤後午與幾個朝臣商議了政績考核,議過事已快到了晚膳。過了一日,寢殿的旖旎氣息早已散去,但不可否認這女子確實一早就入了他的眼。
故而當陳德海詢問是否傳膳時,他讓人直接送去金禧閣,結果一到了這,卻聽那女子略帶痛苦幽怨的一句話。
他眉心一跳,什麼叫又來了,不過是第二日,說得他多急色一般,旁人求都求不到的榮寵,她反倒是嫌棄。
陳德海沒敢進去,他在旁邊看得清楚,泠常在那句話說出口,皇上的臉色簡直沒法看,他又不蠢,這爛攤子還是交給泠常在收拾吧。總歸皇上現在尚且寵著,泠常在只要不把天作塌了,皇上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玄胤冷著臉,見那女子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又是驚訝又是心虛地看著他,素手捂在小嘴上,片刻反應過來,乖乖地屈膝福身,眼眸時不時望他這瞟一眼。見這般怕他,李玄胤才舒心了些,落了座讓她起身。
婉芙小心翼翼地坐下,吩咐人取副碗筷進來,摸摸未施粉黛的臉,“皇上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好讓嬪妾準備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