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蟬噪風靜,開窗無沁涼。千尺浮陽映軒窗,透射絲絲光縷,肆意籠罩在軒內坐診的女子周身,有細細汗珠溢位雪肌,凝在挺翹的鼻尖上。
這個時候,若是來上一碗隔壁廖家鋪子的紫蘇飲,或有消渴生津之效,可季綰並無品嚐的興致,只因近來婚事出了岔子,她那木匠家出身的未婚夫沈栩尋回身份,搖身一變,成了太師府的嫡長子,而原本的嫡長子君晟成了她的未婚夫。
沈栩自尋回身份,再沒出現在她的面前,而她遞送的拜帖,都石沉了大海。
此事已在街頭巷尾傳開,成了鄰里茶餘飯後的樂子。
試過求診婦人的脈搏,季綰收回手,執筆寫下藥方,叮囑道:“此番胎漏乃氣血不足之故,為避免小產,需儘早用藥調理,且不可再勞累,靜養為上。”
說著,雙手遞上方子,示意婦人去往外間抓藥。
這是今日接診的最後一位病患。
目送婦人離開後,季綰靠在圈椅上按了按發脹的側額,一剎又想起沈栩。
換作往日的晌午,沈栩已拎著飯菜前來了。
雖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卻有著頂好的皮囊,眉清目秀,高峻挺拔,在人群裡很是打眼。
他們是近鄰,相識多年,起初,她並未有心於他,是那青年死纏爛打,說什麼都要非她不娶。
而今物是人非,僅在膏粱錦繡的短短半月間。
在這充滿變數的半月裡,沈家給了準話,說是婚事照常,反倒是太師府那邊遲遲沒有動靜。
被沈栩置換的原太師府嫡長子君晟,已位居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那可是天子最器重的年輕權臣,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一手將無實權的通政司推至朝堂之巔,接手了廠衛的偵緝職權,皇權直授,不受各官署節制。
沈栩雖是木匠之子,但有功名在身,八月即將鄉試,而君晟無疑是他們這些讀書人仰止的存在。
太師府經此變故,一夕之間難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可君氏宗族的紛爭與季綰無關,婚期在即,她只想見到沈栩一面,與其當面講清楚。
收拾妥當,季綰看向半啟的藥箱,從中拿出一枚刀片裝進袖管,隨後走出診間,對正在配藥的母親柔聲道:“娘,女兒出去一趟。”
婦人聞聲抬眸,不到四旬的年紀,鵝蛋臉,細長眉,眼窩微微凹陷,隱有市井的滄桑。
開門做生意,拋頭露面是常有的事,平日裡,何琇佩不會阻攔女兒出行,可今時不同,她猜到女兒是要去見沈栩。
繞過診臺,走到女兒面前,她語重心長道:“昨晚你們爺倆的交談,娘都聽見了,還是按你爹的意思,將錯就錯嫁給通政使吧。”
無論君晟是否是名門子弟,都已躋身權臣,小門小戶能與官家結親,是提著燈籠都難遇的大喜事。
何琇佩自認是俗人,與丈夫是盲婚啞嫁,既是盲婚啞嫁,貧窮富貴皆是命。
女兒與沈栩打小相識,有些情分,除了沈栩,未與其他家的小子往來過,如今沈栩不仁在先,女兒再相看其他兒郎,與盲婚啞嫁有何區別?
君晟無疑是他們能匹配到最出挑的女婿人選。
季綰搖搖頭,雲鬢隨之輕曳,散落幾縷青絲,“女兒有些話想與沈栩當面講清楚,他不來見我,那我就去找他。”
“那還是讓你爹出面吧。”
“爹爹與君家二房有過節,去了太師府怕是會面上過不去。女兒年紀小,損些顏面無妨的。”
季綰的父親季硯墨是訟師,一直鬱郁不得志,直到一紙訴狀將當街鞭打百姓的君四公子送入大牢,才名聲大噪。
君四公子吃了三個月牢飯,出獄後揚言要斷了季硯墨的財路,後來卻不了了之,至於緣由,不得而知。
何琇佩知曉女兒是個有主意的,沒再多勸,吩咐十四歲的小兒子季淵跟著前往,姐弟二人也好有個照應。
“天熱,坐轎子去。”
季綰帶著弟弟僱了一頂小轎,晃晃悠悠地去往太師府。
太師府坐落在宮城外最繁華的地段,緊鄰達官顯貴的府邸,屋宇式廣亮大門巍峨氣派,臥獅獸面門枕石被摸得鋥亮發光,彰顯車馬盈門之態。
天氣異常悶熱,爍玉流金,炙曬牆角的純白茉莉。
季綰縈繞在花香中,目視緊閉的府門,深知高門大戶的正門都是留給勳貴通行的,於是讓弟弟等在府前槐樹的蔭涼裡,自己走到一側小門,叩響了燙手的門環。
須臾,有人推開門,吊著眼梢指著門檻下的筐簍,“拜帖放在裡面,回去等信兒吧。”
寒門士子拜訪高門中人尚且杳無迴音,何況他們這種小門小戶的子女,季綰忙從袖中掏出碎銀,塞進門縫,“小女子是開醫館的季綰,想要謁見府中長公子,還望小哥幫忙通傳。”
摸爬滾打多年,自是明白有銀子好辦事的道理。
日光映在白花花的碎銀上,門侍果然停下合門的動作,斜楞一眼門外的女子。
女子一身清素打扮,抹胸配羅衫,再尋常不過,卻不減半分風韻,美得閉月羞花,加之語氣輕柔,回她的話兒都不覺柔了兩分。
“娘子確定想見的是長公子?我家長公子正在宛平縣巡視,原定今夜回城。”
門侍的提醒再明顯不過,沈栩還未在府中立威,府中認可的長公子仍是君晟。
季綰會意,“原姓沈的那位。”
門侍並不詫異,默默收起碎銀,“娘子稍等,這事兒還要請示琉璃苑的媽媽。”
“勞煩。”
等側門合上,季綰回到樹蔭下,與弟弟對上視線。
季淵天生啞症,性子安靜,見家姐眉眼如常,沒有多想,默默守在一旁。
季綰掏出帕子替他擦拭額頭的汗水,餘光見側門支開一條縫隙,有人探出腦袋正在張望。
想是動靜驚動了府里人,有好閒事兒的小主子來看熱鬧了。
行醫數年,季綰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內宅女子,並沒有因被窺視而羞顏,反倒是季淵攥緊拳頭,兇巴巴瞪了那人一眼。
門縫裡的小腦袋縮了進去,恰有一隻麻雀落在樹蔭裡,嘰嘰喳喳噪盛夏。
俄爾,側門半開,一道秀頎身影走了出來,站在石階上。
那人書生打扮,不再是粗麻布衣,而是飛卷流雲樣式的華貴緞衣,腰間繫革帶,配以戒步之用的流蘇美玉,全然沒了市井之氣,儀容出塵,身後還跟著兩名侍女,儼然一副名門公子的派頭。
要不說富貴養人呢。
季綰收起帕子,靜立樹蔭裡,看著沈栩屏退侍女,獨自跨下石階,徐徐走來。
有粉白花瓣打著旋兒飄落他髮間,裝點清雅。
再不是季綰印象裡的那個青年。
離得近了,方發覺他眼瞼臥蠶青黛,像是疲憊所致。
二十有三的年紀仍是秀才,在大戶人家算不得光彩,臨近鄉試,是需要一鳴驚人以坐穩嫡長子之位的。
在季綰思量間,沈栩已停在兩步之外,動了下唇。
“許久不見。”
換作從前,沈栩會毫無顧忌地躲進樹蔭,挨著季綰坐下,再捻起貼在胸膛的衣衫扇涼快。
而今物是人非,無論做什麼都需要循規蹈矩,以免失了高門儀態。
季綰片刻愣怔,僅一瞬恢復淡然,直視他的雙眼,開門見山。
天氣炎熱,她不想帶著弟弟在此遭罪。
“沈栩,我們還回得去嗎?”
輕柔的問話,無波無瀾,不像疑問,更像是陳述,陳述一個彼此已然接受的事實。
他們回不去了。
且不談高門與小戶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也不談父親與君家二房的矛盾,就談沈栩這半月避而不見的態度,足以讓一個待嫁女子寒心。
在季綰看來,再難的事都可商榷,不該以迴避的態度敷衍搪塞。
聽見她喚自己的名字,沈栩不禁握緊衣袖下的雙手。
可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一句“體面是互相的,別太過”,又無力地攤開手指。
他與君晟交換了身份,拿回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卻偏偏丟掉了原本的姻緣。
季綰許配的是沈家的小兒子,而非君氏的嫡長子。
額角溢位一滴汗,沿著側顏滴落,沈栩默然,說不出的悶燥,縱使忽然涔涔雨落,也澆不滅他的心頭火。半月來,躲避並非他的本意,而是不知該如何向季綰交代。
見他沉默,季綰微閤眼簾,感受夏風拂面,以吹散有些恍惚的意識,記憶裡那個滿眼都是她的青年漸漸模糊。
沈栩感受到她的情緒,再次握緊雙拳。
總不能親口承認自己畏懼君晟的權勢,被迫在富貴和情意之間做了選擇吧。
可他能拿君晟怎樣?亦如三年前的鄉試,在被人頂替名次落榜後,又能如何?
官府雖嚴懲了冒名頂替者,判決卻是在殿試之後,為時已晚,連舉人的功名都沒補給他。
唇齒溢位苦笑,寒鷙染眉間。
倘若一早他就是太師府的長公子,還會被區區千戶之子頂替嗎?
倘若他生來富貴,還會被君晟逼至兩難嗎?
可他始終想不通,堂堂通政使,為何固守婚約執意娶一個訟師之女。
靜默的一晌,有嗡嗡蟲鳴自牆角的茉莉中傳出,吸引了季綰的注意。花開正豔,經風吹淡了香氣,也吹散了她適才的憂愁。
“沈栩,你靠過來些。”
沈栩不解,略顯遲鈍地附身,眼裡含著點點迷茫,還有一絲剋制的餘情。
若季綰對他用情至深,執意不嫁君晟,或許、或許......
隨著彼此越靠越近,沈栩能從女子的墨瞳裡看到自己的影子,喉嚨不自覺輕滾。
可就在他輾轉於狐疑和不確定的希冀之間時,落有花瓣的一綹黑髮被女子快速割斷。
動作之快,讓他和一旁的季淵都來不及反應。
季綰手起刀落,攤開攥有一綹黑髮的手,任那綹被割斷的髮絲隨風散去。
她想,該結束了。
韶華不該因為一個想要離開的人變得黯淡。
“你我今日割發斷義,經年不復往來。”
這段感情,需要割斷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