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赤後幾人被凡莫生擒後,且渠人失了首領,也不願為於夫羅效死,停在湳水邊不知所措。鐵弗人知曉他們心態,便派了三十來人到且渠人中宣傳一陣:於夫羅人心喪盡,朝廷前來為匈奴庶民主持公道,並無與爾等爭執的意思,只要推翻於夫羅,朝廷還能免賦二載呢!
宣傳間還在行伍中分發檄文,且渠部不少人識得漢字,識字的人相互討論一番,覺得檄文說得有理,鐵弗人作為國中精銳,都投了朝廷,我們何苦堅持?於是便欣然歸降了。等劉備出城相迎時,四萬匈奴人都為之歡呼,彷彿他才是匈奴單于。
當然也有不和諧的聲音。赫連赤後被擒後,手腳被縛住扔在馬上,像一條癱倒的死狗,但他口中還有勁得狠,一路大罵赫連赤後,言語極盡辱罵,將其比作豚溺犬矢,便是韓暹這等草莽出身的,聽了也不禁側面低聲問凡莫:“要不給他一刀算了。”
赫連凡莫搖首,指著劉備笑道:“劉使君就在眼前,天使不言,我怎麼敢越過他殺人?”劉備聞言,也拱手笑說:“如今民心所向,大勢所趨,明眼人都能知曉,但正有赫連兄這般敢為人先的義士,劉備才敢出兵靖亂。倒是不料骨都侯鐵骨造就,硬要給於夫羅賣命。”
赫連赤後聽了這話,斜視劉備大罵說:“於夫羅算什麼東西?大耳賊!去歲戰事,我上陣廝殺未嘗敗戰,無非是你們詭計詐術,蠱惑人心,算什麼英雄?我堂堂鐵弗男兒,正要弓馬上決生死,豈能受縛於小人之手?你有本事放了我,兩軍各退五里,擺開陣勢,在城前重新打過!”
劉備敬仰道:“確是一條熱血男兒。”隨即親手將其扶至馬下,為其解綁,赫連赤後一臉茫然,唯見劉備笑說:“和你重新打過怕是難了,如今鮮卑南侵,時間緊迫,你便將一身勇武留作殺敵吧!”
說罷又為其牽來一匹白足驥給他,早赤後愣神時,劉備已與韓暹凡莫幾人率大軍談笑進城,人潮川流般繞過他,彷彿與他素昧平生。赤後的傲氣硬撐著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良久以後,傲氣沉為一股悶氣,最後為赤後所嘆出,他僵著眉鋒翻身上馬,默默加入潮流之中。
凡莫入得城時,陳沖仍在整理冊目,顯然對結局瞭然於心。等劉備攜眾進得王帳,他放下紙張,先對赫連凡莫笑道:“有赫連兄相助,於夫羅想必是暴跳如雷了。”赫連凡莫倒是正色說:“都是尋常,只望陳府君勿要忘記許諾之事。”
原來陳沖隱居白波期間,得知鐵弗人與他僅百里之遙,便順手下起閒子。曲峪一戰,他對前鐵弗狼騎的猛鷙之態記憶深刻,便委託郭大派遣的白波侍衛,幫忙打聽鐵弗各部資訊。因串聯呼利拔緣故,戰後鐵弗人不復王衛之職,反為於夫羅多加提防,鐵弗人對此頗都心懷怨懟,而陳沖年初去膚施,鐵弗人也作貴客款待,雖說禮節不周,但陳沖已認定民心可用,便在戰時額外向膚施派遣使者,又請韓暹前去遊說,以戰後封王許諾於赫連凡莫,果然收得奇效。
陳沖又在人群中看到劉宣,詫異問說:“士則何以在此?”劉宣低首不言。他看過陳沖的檄文,又知道自己不能阻攔兄長令陳沖非常失望,還險些與他刀兵相見,這讓他說不出話,彷彿又身處太學中,不知如何回祭酒的考校,只有尷尬地看自己的腿腳。
陳沖感受到他為難的情緒,一聲長嘆,拍他肩膀溫聲說:“你在這裡想必過得並不如意,那就都過去了,過些日子再重新開始。”隨後又對劉備笑道:“玄德,你可要好好待士則,士則通曉《毛詩》、《左傳》,在孫叔然門下也足稱高足,現下他可是你的戚族呢!”
見陳沖劉備談話間待他毫無間隙,劉宣感動不已。聽聞長姐已嫁與劉備,他更是為其欣喜寬慰,但一想到長兄於夫羅,他又心神不寧。不管如何說,大哥或許對其餘人不好,但總未虧待過他。他從小就被大哥帶大,又與劉豹情同兄弟,即使他明知大哥所為殘忍酷烈,私下也會和其他王侯附和著非議政事,但他從未想過與其決裂,於夫羅對此也心知肚明,待他與劉豹無異,因此他念起二兄之死,縱然心如刀絞,卻也對於夫羅毫無恨意。
因此他還是鼓起餘勇,問劉備說道:“不知劉使君打算如何處置單于?”這些劉備早已與陳沖討論得爛熟,此時便告訴劉宣說:“此戰過後,匈奴只有諸王,再無單于。”劉宣為之愕然。
漢軍整編了一日後,終於繼續西行。漢軍的腳步震動大地,旌旗遮蔽天日,進軍招徠風嘯,且俱是能征善戰的馬上驕子。劉備回望身前身後無際的干戈刀劍,各色各樣的旗幟林立其間,不同的圖案,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文字,這些不同的旗幟匯聚在一起,彷彿一股無可阻擋的洪流奔湧,又彷彿在山麓間立起一道無際的彩屏。
桑乾失利後,劉備常常自感能力不足,如今這種煩惱盡皆消散,他不禁對陳沖感嘆說道:“出晉陽時兵止九千,如今兵出美稷,卒滿山谷,兵耀四野,所過之處無不倒戈而降,我今日算是知曉人心向背的威力了。”
陳沖指著頭上的義旗,對劉備說道:“人心向背,皆在於我等打出義旗,進行義戰,義戰不止是以大義為名,更要行大義之實,玄德,你切不要鬆懈,更不要志得意滿。”劉備從腰間抽出中興劍,對他正色說道:“庭堅所言,正中我心中所想。”
他繼而又在路上改變陣型,以漢軍為最前鋒,俱高舉白底義旗,而沿途加入諸軍中,劉備以鐵弗人為中軍,且渠人分守左右兩翼,白波軍殿後。並又派使者告知軍中諸多將領:若有士卒作奸犯科,欺辱百姓者,俱當交由護匈奴中郎將來處理。
漢軍如此大張旗鼓,在朔方的於夫羅自然也不會毫不知情。新單于恰因訊息靈通,這幾日已難以入眠,隔三岔五便會使者進帳,向他通報無法接受的戰報。於夫羅只覺自己在一片恣肆的汪洋裡顛簸,航船經不住風浪,不時破開幾個窟窿,船舷裡泉湧出消沉的苦水,令他在腦海中緩緩下沉,但又無法死亡,只有嗆水的痛苦,攪動著他衰弱的意識。
幾日下來,他越發顯老了。
起初是圍攻大城不利,於夫羅命令麾下大軍四面包圍,他在城下看得分明,戍守城中的不過是些老弱孤寡,精壯的男子不見得有三千人,但大當戶答谷數次領兵蟻附,都為這些人以滾木落石擊退。
單于為此勃然大怒。他看過大軍的攻勢,守軍連箭矢都不夠,經常射一陣停一陣,他還從中找到充數的木枝。士卒中為弓矢射殺的數量不多,主要還是蟻附時受些跌傷撞傷,親衛在傷營中觀察傷勢,給他報告說軍中傷者多是片紫片青,為刀劍割開的創口十不佔一。白日督戰的幾名都護直接因此掉了腦袋。
接下來幾日戰事激烈,城牆上都各有進展,幾度有人能殺上城牆,被城中守軍堪堪擊退。但接下來就止步於此了,原因是難以用水。正如陳沖所料,朔方大城的水源無法供應九萬大軍,大城只有東西兩面有水源,南北皆是大漠,用水不便,加上朔方晝熱夜冷,單于軍中將士居住在臨時搭建的營房內,只能抱團取暖,而白日裡卻渴得口喉生煙,不少將士在短短几日間就病倒了。
單于對於這種情況束手無策,他本該就此撤軍,但遇刺以來的諸多事務讓他心頭鬱燥。他亟欲在眾王面前證明自己乃是天之驕子,是生在馬背上的騎士武人,為此他才調走且渠智牙斯,自己親率大軍前來圍城,便是想在眾人面前留下一個不朽的成功,如若就此退去,他又有何勇氣去面對定襄的鮮卑人呢?
因此他下定決心,好不容易拿出金銀,到軍中犒賞曾登牆的將士,兵士們才勉力振奮,一舉攻破了大城的外城。外城告破,城中仍有大城寨堅守,但於夫羅終於意氣風發了片刻,只是還未等他歡喜一日,幾名漢軍的使者便來到營中,告知他護匈奴中郎將的決定。
他沒見過幾面那個護匈奴中郎將,更沒有一次正經的會談,他還懷疑呼廚泉的刺殺有他的身影,但是沒有證據,呼廚泉死後,他的幾名兒女逃逸消失,讓他的猜測只能淪為猜測。但如今這名護匈奴中郎將卻透過一篇檄文,已然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於夫羅當即命左右拉了那傳令的使者下去殺了,隨即屏退包括劉豹在內的所有人,一人在王帳中思量一年來的得失,腦中不斷浮現前任西河太守勸誡自己的模樣。等他再次從帳中撩起帳簾,眾人都驚異於他的疲態,私下裡更因此不斷爭論說:這仗是沒法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