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邊關一個月後,林家兄弟要離開血雨關了,離八月初一正式上任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也需要作些準備。
大哥設宴送行,林家舊部八十一人全都在列,一場酒,意氣高昂。
統帥丁鍔也設宴送行,兩兄弟身著官服,就有些壓抑了,丁鍔在酒席之上頗為熱情,過去的這一個月,他是提心吊膽。
聽說張文遠被陛下狠狠訓了一頓,用的詞兒整個官場都沒見過,張文遠灰頭土臉的,足足十天時間都沒見任何人。
兵部那邊也在排查各地駐軍有無存在血雨關類似的情況,排查的情況良好,全天下別的監軍都不錯,壞老鼠屎只有劉丹這一顆。冤死鬼劉家遭遇了皇家和朝臣的一致打壓(順便說一句,叫得最兇的,恰恰就是張文遠),從京城直接趕出去了,沒將他家女眷收入教坊司算是天恩浩蕩了,誰還為他抱什麼不平?
兵部沒有向丁鍔追究責任,甚至還發來嘉獎令,用的詞兒極其考究,心繫國之大義,治軍嚴謹,當機立斷之類的詞兒,差點將丁鍔樹成了兵部的典型……
丁鍔就算有些蠢,林蘇也會提醒他,這些糖衣炮彈你最好視為張文遠對你出手的先兆,但你也不必擔心,他明面上不敢出手,只會暗地裡找你的問題,今後你但凡大事,最好先跟我大哥商量商量,不是我瞧不起你,憑你二兩半的智商,翻進張文遠的褲子襠那是指日可待……
這句話,徹底鎖定了丁鍔和林錚。
丁鍔即便後背生反骨,想突破天道誓言,也得先考慮考慮,看自己玩不玩得過張文遠這隻老狐狸。
以後大事,他必須跟林錚商量著辦,林錚的地位還能不穩固如山?
……
七月初四,晴空萬里,林蘇和林佳良一字升空,破入蒼穹,一路馳向西北。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三平縣。
林佳良任職的地方。
林佳良正式上任是八月初一,距今還有二十六天,但是,林蘇可不打算踩著點送二哥上任。
三平縣複雜得很,前任縣令居然在官衙直接被人砍了腦袋,可見這地方何等兇險。
二哥雖然是聖進士,但前任縣令也是進士啊。
林蘇知道二哥這一年來有很大長進,但他本質上還是個書呆子,所以,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幫二哥清理一下。
那個算命的老道人不是說過嗎?
林家文武雙立,而他,就是“門”後的那片留白。
大哥那邊,他三首戰詩,三篇兵法,一個妙計,基本算是控制住了基本盤。
二哥這邊,也需要動一動。
林佳良已有官印在身,隨時可入駐縣衙,提前當上縣太爺毫無障礙,但是,兩人並不打算就這樣去,情況未明,怎麼安心?
所以,他們並沒有換上官服,而是穿上了最破的文士衣,用最常規的方式踏上了前往三平縣的官道。
他們找了一駕馬車,很古老……哦,不,馬車一般不用“古老”,該是破舊。
趕車的老頭身上的衣服跟當初江灘流民是一個檔次,林家兄弟跟他一見面,說自己兄弟倆是鄉下的秀才,前番盧州會試落第了,鄉下房子也破敗得住不得人,不得已進縣城討點生計。
老頭心態正常了,說兩位秀才老爺過謙了,能夠參加會試那就不是一般的人物,至於進城討生計,那我勸兩位秀才老爺還是不要去了,三平縣哪裡還有什麼生計?從這裡過去,就是盧州,去州府吧,州府才是你們讀書人該呆的地兒。
為什麼呢?林蘇指指道路兩旁,這土地肥沃,這有山有水,這後面還有一座風景秀麗的山,甚至還有大量的果樹。怎麼看都該是人間樂土啊。
屁!老頭大爆粗口……
人間樂土?什麼樂土?無非是丁家的樂土,這路兩邊的良田,是丁家的,全縣良田沃土,丁家一家獨佔四成,當地老百姓有首民謠:“三平縣,地很平,丁家佔四成,丁家人,橫著走,到處都是丁家狗……”
林家兄弟全都驚了,一家佔四成?偌大的三平縣,他丁家一家就佔了接近半壁江山?
那還用說?
老頭翻翻白眼,城裡更誇張,城中各種商鋪,十有八九都是丁家的,商鋪跟商鋪間進貨,都不用給錢,反正都是他家的……
這也太牛b了吧?丁傢什麼來頭?
問到這裡,老頭很吃驚,你們還不知道丁家的來頭?丁家,就是知州丁大人的老家,三平縣,是知州大人的縣,是幫他看家守業的。
林蘇林佳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異樣。
盧州知州丁繼業!
這個名字林蘇聽說過,此人原本沒什麼家世底蘊,往上追三代,最多也就是個窮酸書生,但丁繼業本人很牛啊,他一路青雲突破鄉試、會試、殿試層層關卡,而且刻意與朝官結交,結交了一批大人物,什麼張文遠、趙勳全都是他的故交,最牛的一個朋友是誰?當今聖上!
聖上當年只不過是寧王,丁繼業以大儒身份,在寧王府呆了整整七年,你想想那是何等的情分?
寧王成了陛下,如何能夠捨棄這份情?
於是,將丁繼業急速提拔,起步就是五品官,跟狀元都一個待遇了。從五品到三品只用了半年,從三品到二品大員也只用了半年,四年前,將丁繼業下放盧州,算是丁繼業仕途中唯一的一次貶官(京官到地方官,品級保持不變),這一貶,陛下也是不過意的,就默許了他在家鄉的圈地——丁繼業圈地,其實已經有御史告到了京城,陛下默許了。
這下有點難了。
三平縣基本上是幫丁繼業看家的。
而丁繼業明顯是朝官派系的。
林佳良能老老實實地幫他看家?
且不說林佳良做不做得出來,林蘇臉上也掛不住啊。
但不幹又如何?
就象兒歌裡面說的,這裡遍地都是丁家狗……
馬車到了縣城城門外,老頭停下了,說他是山南戶籍,進城要交費,所以,就不能送兩位秀才老爺進城了,就到這裡吧。
進城還要交費?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規矩?
林家兄弟結算了車錢,讓老頭回程,然後扯扯破舊的文士裝,來到縣城城門處,縣城城門處貼著一張告示:因盜匪猖獗,進城需查驗戶籍。
我c!常規方式還進不了城了?
林家兄弟在旁邊觀察了一會,發現有人直接交錢就放行,於是也照葫蘆畫瓢,各交了兩文錢,直接就進城了。
這哪裡是查驗戶籍?不分明就是找個理由收費嗎?
城裡還真不錯,如果你僅僅只是來觀光的話,街道平整,兩邊生意興隆,人來人往的,甚至還有賣水果的,夏桃正上市,潔白的桃肉,鮮紅的尖嘴,一看就很有食慾,林蘇買了幾個,價格也並不高,兄弟倆一人一隻桃子逛了一遍三平縣城。
三平縣城佔地並不大,東西向三里地,南北向十里地,林家兄弟轉了一圈之後,換了衣服,每人一套商家衣服再轉回來,這一趟就費時間了,兩人在糧店、米店、麵粉店、酒樓、布店都會停下,喬裝成外地商戶,跟老闆談生意,而且一開口都是大生意。
生意上的事情,林佳良不敢開口,靜靜地看著三弟在那裡表演。
這表演真是無懈可擊啊,涉及生意上的事情,三弟是真在行,進貨的事情,出貨的事情,各種生意的關鍵點在那裡,他全都懂行。
那些老闆真相信了,相信面前的年輕人,真的是東州商戶,是誠心跟他們做生意的,於是將三平縣的各種事情都說了個遍……
夕陽西下,兄弟倆找了家中檔的客棧,安頓下來。
晚上吃過了晚飯,他們又出去逛。
次日,再逛。
第三日,兩兄弟化裝成了獵戶,出了城,上了山。
第四日,他們又化裝成了三平商家,走村串戶……
第五日,兩人從城外回來,吃了一頓稍微豐盛些的晚餐,進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茶杯端起,林蘇道:“二哥,整整五天的調查,你發現了什麼?”
林佳良臉色嚴峻無比:“三平縣的問題,有兩個,一是丁家,二是獵狐山上的盜賊。”
不!林蘇搖頭:“真正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丁家,獵狐山上的盜賊,跟丁家是一條線上的。”
林佳良大驚……
林蘇說了……
丁家瘋狂地圈地,瘋狂地收購商家,但總也有些人反抗,反抗的人結果會怎樣?就是盜賊半夜上門,殺了他們全家!
最終的結果就是,丁家圈地的程序,無人能夠阻擋,沒人敢!
上方的紫雲湖,就是自然形成的天然湖,湖水灌溉全縣土地已有幾百上千年,那個時候丁家在哪?他們搬都沒搬過來,現在居然敢說這紫雲湖的水歸他丁家支配,就因為丁家出錢修了條破水堤。
最先提出收水費的時候,那邊四個村子幾百人阻止,最終的結果是怎樣?
四個村子一夜之間,上百人死於獵狐山盜賊之手,導致四個寡婦村的出現,為什麼會這麼巧?
四個村子的土地幾乎全都賤價賣給了丁家,四村之人盡數成為丁家的僱農,難道還不是鐵證?
林佳良眉頭緊鎖:“三弟,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獵狐山的盜賊,那可是非同小可,據說有好幾個窺人級別的,連官府都拿不下。”
“一個小地方,盜賊都這麼高階了,本身就是疑點!”林蘇道:“說了外面的圈地,再說說縣城的商鋪……”
縣城商鋪也是同樣的情況,基本上是一個套路,只要你生意做得好,做得大,丁家管家上門,跟你談,出一個極低的價格讓你賣,你賣了也就罷了,如果不賣,那也不強求,半夜三更,盜賊上門,次日,無主商鋪公開出售,無人敢買,丁家勉強接受……
事情一直都很順利。
直到去年一個新縣令的上任。
這新縣令也是進士出身,很老了才謀到這份差事,對朝廷那是無限感恩,一到任就提出了兩大舉措,一是順應民心剿匪(城門設卡查匪,就是他手上出的政策),二是向京城舉報知州圈地,掠奪民財。
剿匪開展了一次,官兵被打得大敗,縣令都受了重傷。
京城舉報的信倒的確傳到了監察司,監察司雷正本著“公事問宰相”的基本指導思想,將盧州大案轉給了宰相陸天從,陸天從呈給了陛下,陛下嘆了口氣,這老丁還是怨朕不該讓他出京啊,朕不好跟他說,宰相你跟他敲敲鐘吧,讓他別太過火……
陸天從有沒有敲這個鍾無人知道,反正丁繼業是徹底開籠放雀了。
他圈地的事兒原本還有三分隱瞞,但如今完全不用了,你向朝廷舉報?不好意思,已經有人舉報過了,陛下認了!
我靠,這是奉旨圈地啊……
雖然這個縣令沒傷到知州和盜賊一根毫毛,但卻也成了盜賊的眼中釘,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的腦袋被割了下來,需要知道,他是在府衙之中被割掉腦袋的,府衙是有官印保護的,但那天,為什麼官印沒有啟動呢?
成了一個千古謎案。
官印沒有啟動,只有兩種情況,一是上官封了他官印的功能,二是他本人有虧德行,導致官印被汙。
知州給陛下上報,用的是第二個理由,三平知縣,德行有虧,與盜勾結,因分贓不均而被盜所殺。
林蘇分析完了,林佳良怔怔出神:“三弟,怎麼辦?”
他必須得承認,他的智商與閱歷,完全不足以駕馭這麼複雜的事情。
林蘇嘆息:“我也很為難。”
林佳良絕望了,三弟都為難,那自己基本不用想能破局了,他多少次想過,如果有一日主政一方,一定為一方父老主持公道,一定建成一片象海寧江灘那樣的人間樂園,開山第一任,就遇到了一個根本解決不了的問題。
林蘇道:“我感覺為難,是因為我想的辦法有點背離聖道,算是離經判道。”
林佳良瞪他一眼:“你少來,你離經判道不是一回兩回了……”
林蘇哈哈大笑:“那就再來一回?”
林佳良猛地一驚:“你想做什麼?”
林蘇神秘地道:“二哥,聽過一個詞兒嗎?叫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林佳良全身大震……
“聖賢道,講求仁愛治國,講求依法治國,講求以善求善,但是,在有的時候啊,還是得以惡治惡!”林蘇長身而起:“接下來的事情,你看著就好,別參與!”
林佳良一把抓住他:“你要做什麼?”
“做一件很惡的事情,這件事情,我來做,不要汙了你的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