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渴……
沈青鸞睜眼看向擺在床頭的茶水,喉間塞滿沙子一般乾涸得刺痛。
“還沒死嗎?”
一個冷漠的聲音響起,沈青鸞掙扎著去碰杯子的手指一僵,不敢置信地側臉往門口看去。
丫鬟開啟房門,君倩板著臉站在門口,潦草地行禮:“給母親請安。”
沈青鸞想支起身子,手臂一發軟重重砸到床板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君倩連忙遮著口鼻往後退了幾步,“好端端的病了就罷了,還拖得這麼晚。
再過久些替你守孝一年,豈不是要誤我的親事,就連弟弟科考也要誤了!”
“好端端?”
沈青鸞心中翻天覆地劇痛,“我染上時疫可是為了照顧你!”
她乃范陽沈氏嫡女,下嫁君家這個粗鄙武將之家做繼妻,打理內宅,教養繼子繼女。
將膚淺虛榮的女兒君倩教養出了大家閨秀的名聲,又以沈家在文人之中的清名臉面作保,替君鴻白的嫡子君遠延請名師,督促數年終於讓他考中秀才。
好不容易守得君家有了子孫繁茂家風清明的遠大前途。
可眼下,她為了君倩身染重疾,她的夫君從始至終沒有露面。
而她捧在手心的一對兒女,居然只嫌她死得不是時候?
沈青鸞本就是強弩之末,再聽這一番錐心之語,直如抽去她最後一絲生氣。
臉色越發蒼白,襯著深凹的眼眶,全然看不出以往的美貌,比那死人還要可怖。
君遠畢竟有些害怕,扯著君倩的袖子,“姐姐,請完安了,我們走吧。”
沈青鸞死死地盯著他。
她想起君遠因為沒有親孃管教,又被長輩驕縱,從小頑劣。
是她為了掰正他的性子,將那些深奧難懂的書經典故編成淺顯易懂的小冊子,一點一滴地替他開蒙。
他學到深夜,她便在一旁陪著到深夜,這才將他教導成如今年輕有為的秀才。
身後的杜綿綿也含笑:“倩小姐和少爺先走吧,我伺候了夫人多年,如今還由我來伺候便是。”
君倩狠狠剜了沈青鸞一眼,嘴裡啐了一聲,扭頭就走。
杜綿綿用帕子蓋住口鼻,緩緩踏了進去。
她心中當然也是怕的,只是怕,比不過夙願得償的激動。
“夫人當日搶了大爺正妻的位子,這麼多年汲汲營營,如今可滿意了?”
她將沈青鸞床邊上的茶盞往外推了推,推得離她更遠。
“大爺永遠也不會愛你,倩姐兒和遠哥兒也不會將你看作母親,日後,我會替夫人照顧這一大家子。”
那手兒白得如同上好的荔枝,刺得沈青鸞眼睛生疼。
沈青鸞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眼角依稀帶上了水光。
她沙啞著聲音:“你替我?別忘了你是妾,就算我死了也會有另一個女人做正妻,這個位子永遠也輪不到你。”
杜綿綿眼角露出幾絲暢快的得意,她早就等沈青鸞說出這句話了。
裝作模樣撫了一下頭髮,“老夫人的確不同意,可是——”
杜綿綿故意拉長了腔調:“倩姐兒和遠哥兒求著要大爺扶正我。
你是知道的,他心裡最重要的是我死去的姐姐,第二重要的就是這兩個孩子。他們開口,大爺怎麼會反對。”
沈青鸞無力地扣在床單上的手指陡然一抓,心口一頓錐心之痛。
她知道杜綿綿說的沒錯。
君鴻白是京城出了名的痴情種子,前妻杜文娘生君遠難產而死後,他整整八年沒有娶妻,一門心思緬懷著兩個人的情愛。
直到君倩大了,需要人主持婚事,才不得不娶個繼妻入門。
只娶了進來,也只是個擺設!
杜文娘在天之靈,知道君鴻白深情如此,死也該瞑目。
可她沈青鸞何其無辜。
杜綿綿彷彿嫌她不夠痛,又笑吟吟道:
“其實夫人病得不嚴重,只是倩姐兒說您對她的婚事不滿意,或許會暗中使壞,大爺心疼倩姐兒,便沒讓大夫過來。”
她壓低聲音,“多謝夫人嘔心瀝血,與我一場富貴,我會替夫人好生照顧侯府的。”
這話無異於晴天霹靂,沈青鸞撐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散了。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原來她不過是君鴻白娶過來伺候兒女的老媽子,如今兒女大了便不需要她的,她的命就是那嗡嗡亂叫的蚊子,一巴掌拍死就是。
她嘔心瀝血付出一生,原來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原來她的死,這座宅院裡,人人樂見其成!
沈青鸞嘔出一口血,眼前一黑,頭沉沉地砸在金絲楠木大床上,發出沉重的敲擊聲。
……
“沈青鸞,你就是這樣做孃的,竟然當眾讓倩兒難堪。范陽沈氏家教就是如此,連一個小姑娘都容不下!”
一個冷漠嫌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沈青鸞晃了兩晃,眼皮費力睜開,眼前的一幕熟悉得讓她眼底生痛。
年幼版的君倩可憐兮兮地抹著眼淚倚在君鴻白懷中,抽抽噎噎道:
“我只是想和安陽縣主親近一二,縣主為人和氣,又喜歡我,夫人心中不喜私底下與我說就是,何苦當著眾人的面讓我難堪!”
沈青鸞側目,果見君鴻白麵無表情,隻眼底的嫌惡毫不遮掩。
君倩長得跟他死去的前妻杜文娘有七分相似,尤其柔弱訴苦的委屈模樣,跟杜文娘像了九分。
只要她擺出這副模樣,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君鴻白都會給她摘下。
更不用說是告沈青鸞的黑狀了。
這副場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她竟重生了?回到十九歲這一年,嫁到鎮遠侯府君家大房的第三年。
只因這一年,君鴻白在君倩對她刻薄不慈的控訴下,抬了杜文孃的妹妹杜綿綿進門做側室。
又將主母中饋和子女教養全都交到杜綿綿手中,讓她成為整個京城的笑柄。
而一切的開端,就是因為君倩控訴沈青鸞掐斷了她在閨秀社交場合中大出風頭。
君家上下認定她面甜心苦,刻意刁難繼子繼女。
“枉我以為你是個賢惠的,原來你那副慈母嘴臉都是裝出來的!”
君鴻白聲音冷得刺骨。
沈青鸞回過神,打斷君鴻白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安陽縣主喜歡你?你是從哪看出來的?”
君倩抽泣聲一頓,心虛地抬眼看了沈青鸞一眼。
可看清她的臉,心虛頓消,轉瞬間變得怒氣衝衝:
“安陽縣主喜好詩文,方才我一吟詩她就對我很是欣賞,你憑什麼打斷我!”
沈青鸞目光凝在她的臉上,“你吟詩?舉頭西北浮雲望,倚天萬里劍還長是你作的詩?”
君倩一愣,轉而氣得聲音發顫,“沈青鸞,你什麼意思!
我敬你是父親的妻子,平日裡對你恭恭敬敬,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我剽竊詩文?”
說到最後,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帶著威脅的味道。
沈青鸞心中一陣悲哀。
前世她一直覺得君倩只是小孩子氣,即便她總是耍一些蹩腳的上不得臺的手段,沈青鸞也多有包容。
甚至會主動在外幫她圓謊,就是為了保護一個失去母親的少女那可憐的自尊心。
可她自以為的善意,在君倩眼裡,或許只是愚蠢和軟弱而已。
她威脅沈青鸞,簡直駕輕就熟。
沈青鸞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光一片清明。
頂著君鴻白幾要吃人的眼光,冷靜地、無動於衷道:
“你本意是要拍安陽縣主的馬屁,可惜拍到了馬蹄子上。
舉頭西北浮雲忘,倚天萬里劍還長是描述武將征戰的詩,安陽縣主崇文厭武,你吟了這首詩只會惹她不喜。”
君倩臉頰猛地漲得通紅。
沈青鸞沒有直言說她剽竊,卻暗裡譏諷她不學無術,連詩文的意思都沒弄懂就肆意賣弄,比說她剽竊更讓君倩顏面掃地。
“還有,這句詩乃辛文夫人追憶夫君所作,你大庭廣眾念出來非但會惹縣主生厭,還會讓眾人恥笑你年少思春。”
沈青鸞語氣淡淡,君倩臉頰卻是一陣捱了巴掌一般抽痛,幾乎要被羞恥淹沒。
“你,你……”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是找不出什麼話來抵賴,只得捂著臉一哼,嗚嗚撲到君鴻白懷中。
“嗚嗚,父親……女兒,女兒不想活了……”
君鴻白心疼得無以復加。
抬眼看著沈青鸞,眼中滿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沈青鸞,倩兒如今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你怎能用這種難聽的話來羞辱她。
什麼年少思春,你竟也說得出口,還不向倩兒道歉。”
沈青鸞看著他,又在內室掃視了一圈。
室內人人噤聲,老夫人陸氏假作小寐,感受到沈青鸞的目光,捏著佛珠的手微微發緊。
君倩臉上閃過得意和幸災樂禍。
多少次了,只要君倩擠兩滴淚,君鴻白就要不分黑白壓著她道歉。
他全然沒有為她想過,她一個長輩,毫無錯處便要在小輩面前做低伏小,滿院子的下人會怎麼看她,京城其他世家貴婦會如何嘲笑沈家的女兒。
沈青鸞眼神一寸一寸變得冰冷。
初初嫁過來時,沈青鸞是有過渴望的。
君鴻白生的高大威猛,容貌俊美。
加之為亡妻守了多年,在京城素有深情的美名。
她想好生撫養兩個孩子,教養他們明是非懂禮數,想化開君鴻白眉目之中永遠也散不去的哀愁。
所以前世,君倩險些在外丟醜,回府後惱羞成怒將一切怪罪到她身上時,她並未過多辯駁,將一切默默背下。
只是現在……
沈青鸞直直對上他的目光:“敢問大爺,我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我哪句話有錯?”
君鴻白愣了一瞬,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沈青鸞見狀心中冷笑。
這句話她前世就想問。
她做錯了什麼?
打理家事是她,宵衣旰食是她,女兒病了衣不解帶是她。
可換來的,是他們冷眼看著她耗盡心力死去。
至死,君鴻白都沒有露面。
沈青鸞聲音越發冷冽:“十一歲的孩子?我沈氏一族的姑娘十一歲時已是知書識禮,落落大方,掌家理事,奉親御下面面俱到。
在鎮遠侯府,卻只是個孩子,稍有不如意便不分是非指著嫡母怪罪,摟著父親哭訴。大爺不管教,還要偏幫縱容。
恕我說句錐心的,倩姐兒今日做出這麼不知體統的事,原來根由在這裡。”
這話直如一道巨雷,滿屋子霎時震得一陣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