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芙回宮那一日,已是到了晚秋。
宮人早早灑掃了昭陽宮,婉芙回宮先梳洗一番,換了件不打眼的絳紫色金線宮裙,正壓去了她眉眼的嬌媚,多了幾分莊重。她回宮的這一日要先去拜見太后,萬不能失了禮數。
一匣子的珠釵步搖,擺了滿滿梳妝檯。秋池在裡面挑來挑去,皇上賞的,莊妃娘娘送的,好是好,就是太奢華貴氣,過於顯眼了些。
婉芙瞧她愁眉苦臉,選了個不起眼的素色銀釵,“就用這個吧。”
臨出宮時,婉芙心下依舊有些忐忑,去給太后請安這種事,總不能再去請皇上。太后娘娘知曉了,難免對她這個寵妃心生不滿。
思來想去,婉芙沒讓人去乾坤宮請皇上過來,帶著小皇子,去了壽康宮。
泠妃帶著小皇子回宮這事兒不是秘密。太后回宮那日,雖說泠妃是在月子,但眾嬪妃都動身到宮外親迎,偏偏泠妃沒來,面上依舊說不過去。
壽康宮中一陣歡笑聲,太后念著佛珠,聽大皇子背誦御詩,笑得慈眉善目,“靖兒小小年紀,就飽讀詩書,你教得甚好。”
皇后柔聲道:“靖兒聰慧,臣妾每日多些照料,沒幫到靖兒什麼。”
伺候太后的嬤嬤從外面進來,稟道:“太后娘娘,泠妃娘娘帶著小皇子過來請安了。”
太后臉上的笑意淡下,微闔起眼,“讓她進來吧。”
壽康宮內伺候的宮人並不多,婉芙跟著嬤嬤,走到內殿,裡面忽時入耳一陣笑聲,她眼眸微動了下,緊接著進了殿裡。
內殿皇后帶大皇子正坐在下首,正中榻上,坐著一個褐色宮裝,頭戴抹額的老婦,婦人手握念珠,似也在打量她。
婉芙不敢多看,屈膝恭恭敬敬地福身,“臣妾給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娘娘福壽安康。”
太后抬了抬手,“哀家沒回宮前,就聽說後宮多了位極美的嬪妃,盛寵一時。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你。”
這句話耐人尋味,婉芙聽不出太后話裡是什麼意思。她確定的是,太后並不喜歡她。太后既是皇后的姑母,如今她養著後宮裡第二個皇子,皇后看似和顏悅色,想必把她視為眼中釘,她也不指望太后喜歡。但小皇子是太后的親孫,她只希望太后不要厚此薄彼。
婉芙慢慢抬起頭,太后看清了那張臉,眼底的神色愈發冷淡。
在這時,殿外傳進一道腳步聲,男人沉沉的聲音傳入,“今兒母后這可真是熱鬧。”
殿內的人跟著福身做禮,婉芙眸中劃過一抹訝異,很快收斂過去,乖乖地屈膝福身,“臣妾給皇上請安。”
李玄胤讓婉芙免禮,不動聲色地擋在她身前,“兒子聽說母后前幾日染了風寒,至今不肯傳太醫。”
太后將皇帝的動作看在眼裡,合目捻了捻佛珠,“入秋生涼,老毛病了。”
“哀家風寒未愈,小皇子年紀小,身子弱,泠妃帶小皇子回去吧。”
婉芙應下聲,看出了太后的態度。太后對她不止是冷淡,更是不喜。方才她進來時,聽見了殿內的歡笑聲,太后喜歡大皇子,愛不釋手,卻一眼都不願去看小皇子。
她心底不解,不敢在這時候說出來,幸而皇上來了,不然她一人怕是真的應付不了。她可以回懟懲治後宮的嬪妃,獨獨不能對太后不敬。
婉芙抱著小皇子離開,李玄胤臉上笑意斂去,“泠妃不曾做錯什麼,希望母后念在泠妃誕下小皇子,九死一生的份兒上,莫要為難她。”
聞言,太后臉上一冷,“哀家見到她只說了兩句話,何時為難過她?皇帝,你真的是哀家為難,還是你早就在心裡給哀家定了罪,覺得哀家不會喜歡泠妃!”
李玄胤神色未變,“兒子不敢。”
“不敢?哀家看你就是這個意思!”太后怒極反笑。
“母后。”皇后要攙扶住太后,太后拂手,“帶靖兒出去。”
皇后知太后是與皇上有話要說,此時她確實不該再留下,牽著靖兒,退出了內殿。
伺候的宋嬤嬤忙上前扶住太后,太后捏緊了佛珠,繼續道:“哀家本以為你宵衣旰食,愛民恤物,是比之太///祖爺,世//祖爺的明君,不想竟也是與先帝一般。”
“你難道忘了,先帝爺聖寵梅妃,給我們母子的屈辱?你竟然又重蹈先帝覆轍,寵幸一個庶女,給她這般高的榮耀地位!”
“哀家聽聞,她的嫡姐就是她算計進了冷宮,最後活活凍死,這般心機,你怎能留在身邊?”
李玄胤不意外太后會聽聞這些事,他沒有辯解,那女子的出身,就註定了不討太后所喜。
“朕不管母后聽到的是什麼,朕的眼光,母后最是清楚。朕分得清泠妃是怎樣的女子,母后不喜歡她,大可日後閉門不見,朕不想聽到,後宮有傳,太后倚仗高位,磋磨泠妃的傳言。”
“朕答應母后放過皇后這一次,母后也要答應朕,善待泠妃。”
……
這夜下了秋雨,涼涼的雨絲灑落到廊廡下。
小窗撐開半扇,婉芙倚著軟榻,看著夜中的秋雨出神。
她不解,太后為何待她那般態度。如果是後宮嬪妃爭鬥,也非她一人之過。如果因為皇后是太后侄女,可她也生了太后的孫兒,太后卻連她的孫兒都不願看上一眼。
風吹進涼意,千黛進來勸她安置,婉芙點了下頭,正要下了軟榻,瞧見外面宮燈的亮光,待看清夜幕中走來的男人,婉芙怔然詫異。
她趿上鞋,急忙去掀開珠簾,李玄胤就已進了內殿,淋了半袖的雨水。
婉芙呆了呆,吩咐千黛去取新的寢衣,踮起腳,捏著帕子去擦男人頸邊淋到的水,“下著雨,皇上怎麼過來了?”
見這女子為他忙忙碌碌的模樣,李玄胤眼底留出一絲柔色,任由她忙前忙後地為他換衣裳。
淨室備好熱水,沐浴過,寢殿只留了一盞微弱的燭光。李玄胤抱著懷中的女子,指腹一下一下摩挲著婉芙的腰身,“太后染疾,這些日子不必去壽康宮問安。”
婉芙眼眸微凝,往男人胸懷蹭了蹭,依賴般地出聲,“太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歡臣妾。”
李玄胤竟有些語塞,不知該如何答她。
太后當年遭梅妃暗害,喪過一子,太后不是不喜歡這女子,太后不喜歡的是後宮所有庶出的嬪妃,是皇帝最為聖寵的妃子。她受的聖寵愈濃,太后就會對她愈發忌憚。
最終,李玄胤平靜道:“有朕在,不會讓你出事。”
婉芙垂下眸子,望著那盞搖曳的燭芯出神了許久。
她不再提這件事。
半晌,婉芙似是記起什麼,撒嬌道:“皇上還沒給孩子取名呢?皇上再不取,孩子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日後旁人問起來,只知道叫小皇子了。”
李玄胤難得安靜會兒,又被人鬧得頭疼,拍了把婉芙的腰臀,讓她莫要亂動,“皇子取名是大事,怎能隨意?”
婉芙不滿,“皇上取大名,小字總要由嬪妾取。”
聽這人說得信誓旦旦,李玄胤倒要聽聽,她取了什麼好名字。
婉芙眸子發亮,滿心期待地看著男人,“皇上覺得來福如何?”
聽罷,李玄胤太陽穴突跳,狠狠擰起眉,在這女子臉上打量兩圈,見她不似作假。李玄胤驀地坐起身,揪住婉芙的臉蛋,“江婉芙,朕警告你,敢這麼叫朕的兒子,看朕不打你板子!”
“疼疼疼!”婉芙打掉男人的手背,十分委屈地哼了聲,“不叫就不叫嘛,皇上兇什麼兇!”
婉芙揉揉被掐疼得臉蛋,瞄了男人一眼,見他怒氣平息,才窩到男人懷中,聲音低下來,嬌嬌軟軟,乖得不行,“皇上現在高興些了嗎?”
李玄胤神色微怔,掌心輕撫過女子的臉蛋,有些無奈,又有些動然,最終化作了繾綣的柔情。
但倒底是沒慣著她,冷聲斥道:“膽子肥了,都敢拿朕的龍嗣胡鬧。”
第94章
夜色漸濃,泠妃甫一回宮,皇上就召了泠妃侍寢,即便在行宮待了近兩月,依舊讓皇上念念不忘。後宮的嬪妃雖早有預料,仍是壓不下心頭冒出的酸意。這等聖眷,沒人不豔羨十分。
壽康宮的寢殿掌著一盞明黃的燭火,太醫離開不久,皇后端著湯碗進來,調羹在藥碗裡攪了攪,待溫度適宜,舀出半勺,遞到太后面前。
太后抿入口中,當年被梅妃設計小產,為了生下第二個兒子,湯碗不斷,她早已嘗不出這苦味與尋常的味道有何不同。
“這麼晚了,有宋嬤嬤在,哀家這不用你伺候。”
皇后唇邊牽出一抹柔度,“太后是臣妾姑母,侄女伺候姑母,理所應當。”
宋嬤嬤捏著帕子擦掉太后嘴角的藥漬,太后微闔起眼,“你雖是哀家的侄女,也是一國之後,哀家的位子遲早交由你來坐。你對哀家這份心,不如多多用到皇帝身上。”
皇后臉上的笑意斂去,透出幾分難言,“姑母說的,侄女何嘗不知。只是侄女愚笨,不比泠妃聰慧……”
“你真當哀家老糊塗了麼!”太后拂開皇后遞來的調羹,眼皮半掀睨向皇后,眼中是洞察秋毫的厲色。
皇后心頭砰跳,把藥碗放到案上,屈膝跪下身,“姑母息怒。”
太后扶著宋嬤嬤的手撐坐起身,“你是哀家的親侄女不假,可後宮的龍嗣也是哀家的親孫!哀家護著靖兒,不代表哀家不喜歡別的孫兒。”
“哀家這次回宮不止是為了救你,也是為了後宮接二連三夭折的龍嗣。”
“是侄女沒有管好後宮,致使後宮皇子夭折,姑母儘管責罰侄女,莫要氣壞了身子。”皇后抬起眼,急切說道。
太后見她這般冥頑不靈,只是嘆息著搖了搖頭,“罷了,你要記住,靖兒是嫡長子,是後宮最尊貴的皇子,有哀家在一日,就不會委屈了靖兒。”
“哀家保下你,也希望你能誠心悔悟,哀家再不喜歡泠妃,她也為皇帝生下了皇子。你動泠妃可以,但不能動哀家的孫兒。”
皇后緊閉雙眼,臉上劃過淚痕,她額頭重重地觸到地上,“侄女謹記姑母教誨。”
珠簾落下,皇后離開了壽康宮。太后年輕時落下的舊疾,時至今日,每每入秋都會留有病痛。
宋嬤嬤替太后揉肩,不解道:“娘娘既心疼泠妃的小皇子,又為何與皇上那般,娘娘不說,皇上又怎知娘娘的心思。”
太后淡笑,“哀家老了,護不了惠柔多久。哀家在何家的時候,就這個侄女與哀家最為親近,哀家怎忍心讓她受了皇帝冷落。”
“短短一年,泠妃能走到今日,可見是個不簡單的。靖兒尚未長成,哀家不想讓皇帝跟先帝一樣,亂了嫡長的規矩!”
太后神色悵然,當年梅妃尚未進宮時,她也曾是先帝最寵愛的嬪妃,直到梅妃入宮,出身揚州瘦馬的梅妃,不到一月就獨得聖寵,她是名門貴女,不比梅妃能放得下身段,漸漸,先帝便不願再來她這。
此時的泠妃與當年的梅妃何其相似,她曾以為皇帝與先帝不同,如今來看只是沒遇到那個女子罷了。
宋嬤嬤看出太后的心思,“奴婢瞧著泠妃娘娘不似已故的梅妃,眼神清明乾淨,娘娘大抵是多心了。”
太后搖搖頭,“不管泠妃是個什麼樣的人,皇帝在她身上耗費的心思太多。身為帝王,當雨露均霑,太過寵愛一個女子,都不會是好事。”
……
翌日,婉芙醒來時,枕邊已經涼透。非她能睡,昨夜歇得太晚,光是要水就叫了兩回,她壓根沒個真正安眠的時候,也不知皇上哪來這麼多精力。
婉芙掀起帷幔,“幾時了?”
昨夜是千黛守夜,聽到主子起來的動靜,立即走進去,“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去坤寧宮問安了。”
她瞧見娘娘肩頭的痕跡,抿唇一笑,“娘娘起得早了,還能再歇一會兒。”
婉芙立即擺手,清了清累了一夜的嗓子,“不歇了,今日請安宜早不宜晚,為我梳妝吧。”
久不侍寢,昨夜那番折騰過去,婉芙身子受不住,下了床榻,腿還泛著痠軟,她穿上中衣,扶著千黛,勉強坐到妝鏡前。
挑了隻不打眼的迎春步搖,唇瓣上了淺色的胭脂,對鏡撫了撫雲鬢,直到挑不出錯處,婉芙才叫人把衣裳端來。
收拾妥當,昭陽宮外,宮人早早備了儀仗,婉芙提裙坐上轎攆,趕去了坤寧宮。
她坐在上頭,瞧著宮道上來來往往的宮人,不禁有些新奇。不怪乎當年的寧貴妃那般張揚,坐到那個位子,就是不想張揚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