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寨子不光燃著蠟燭,火把也都盡數插在沿道,自然火把的光芒比不得青天白日亮堂,但在夜裡,有火把照亮,人還是盡數能瞧清楚。
比如停下步子的少年郎,便在周圍的火把照耀下,能叫人一眼看清那一副劍眉星眸的好相貌,若不早曉得此人乃是土匪,換個場面,手拿一杆銀槍當是兵營裡頭神采飛揚的小將軍。
周肆半抬眼眸,一點沒作聲聽著這些漢子們高談闊論,隻言片語間倒不說把事情來龍去脈摸清楚,眼下的情況是明白了七八分。
不等幾個眨眼功夫,場子突然靜了下來,想是聊的興起的漢子裡總是有人瞧著靜候多時的大當家,這一個一肘懟在身旁的漢子上,就和多米羅骨牌一般,霎時間人頭攢動,紛紛把視線移到大當家的身上。
唯有徐大頭瞧著大當家穿著平日裡的黑袍,悄悄靠近殷嬸,小聲說,“不是說把大當家的外衣都拿走了嗎?怎麼還穿勞什子的黑袍。”
“合衣睡的,有問題嗎?”周肆雙手環抱靠在身後的木柱上,昨兒個熬了個大夜,早晨也不得閒,到了晌午前隨意吃了口飯,連外衣都沒來得及脫了便倒頭睡死。
連帶一下午寨子裡都繞上紅綢準備接親他都不曉得,可見真是挑了個好時候,“怎麼,沒人開口?”
“咳,那什麼,大當家,今兒個寨子裡有喜事。”鄭鐵硬著頭皮接話,沒法子,這群弟兄們平日裡哥哥叫的好,一遇上事,跑的比野豬都快。
“怎的,你要成親我這個做當家的竟不曉得?這是埋怨我對你不好連杯喜酒都不樂意請我喝。”周肆來了這麼久,早曉得這婚事是給他籌備,說這話故意揶揄鄭鐵。
“大當家,哪能啊,不是我成親。”鄭鐵說著又看了眼周圍的兄弟,一個個都跟個鵪鶉似的,心裡唾棄這群軟骨頭,面上掛起幾分討好的笑容,“是大當家你成親,新郎君我給你迎回來了,大當家趕緊換了喜服拜堂才是,不好錯過了吉時。”
“我要成親?怎麼我這個新郎官竟然不曉得。”周肆往這寨子口最顯眼的花轎馬車一看,眼神裡難免沾染幾分戾氣,這群傢伙,他不過是一個白天沒看住就鬧么蛾子,竟然搶了結親隊伍,他倒是不知道他這婚事竟然已經難到要讓寨裡弟兄們不惜違反他定下的規矩。
“我不是說過不許搶人,你們倒好竟然還搶了新人上來,趁著時間還不久,趕緊把人給我送回去。”周肆不欲與他們廢話,搶人結親隊伍,豈不是叫花轎裡的新人送死,他從不曾發現手底下的人如此混賬。
“大當家,送不回去了,這是成王府的迎親隊伍。”搶人都是一錘子買賣,搶了哪兒還有送回去的。
“成王個綠王八還能娶著媳婦?”比起自家手下搶了成王的親,顯然周肆的關注點在成王竟然還能娶到媳婦。
專搶旁人屋裡嬌妻美眷的綠王八,也能娶到媳婦?這世道為了榮華富貴還真是捨得自家孩子跳火坑。
提到成王,鄭鐵的身板挺起來了,雖然這事辦的不地道,但也算是救新郎君於水火,順道還解決了大當家的終身大事,有啥好怕的。
“就是那綠王八娶親,路過咱黑熊寨,竟然著了手下要黑吃黑,想栽贓給我們黑熊寨,大當家,你說這事咱能忍嘛,當下我脾氣一上來,叫了兄弟下山一鍋把這群喪天良的給拿下。
新郎君在我們手裡走過一遭,回去哪裡有好日子過,於是兄弟們一合計,正好大當家沒娶親,救命之恩豈不是天作之合,不比新郎君跟了那綠王八遭罪來的強。”
一通話說的都不帶喘氣的,而一口一個綠王八也叫新郎君這邊的人紛紛垂目,似乎想不通在京城裡人人誇讚的成王殿下,怎麼成了這群土匪嘴裡的綠王八了。
啪啪啪——整個寨子都聽到三聲巴掌拍響,誰動的手不必想,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大當家此刻笑裡藏刀,內裡不曉得動了多大火氣,這會兒哪個漢子敢捋虎鬚?
“說的不錯,可我也記得,我說過不到二十二歲不考慮成親。”周肆說話聲不高,雖有幾分慢條斯理,但語氣裡總是有股子陰陽怪氣的夾槍帶棒,見無人應聲又道一句,“是有說過,我不曾記錯呢。”
這話出口,寨子裡更是沒人敢接的,說麼那肯定是說過,但二十二歲實在是太晚了,我的爺。
儘管如今男子成親不拘年紀,但對曾經的農戶人家來說,二十歲沒成親便是老光棍了,他們從前泥腿子飯都吃不上自然沒想過成親,如今日子好起來個個都恨不能媳婦孩子熱炕頭,只在於沒那麼多姑娘哥兒。
大當家肯定不能和他們這群泥腿子出身比,要比也要和縣裡,府裡的少爺作比,人家十三四歲屋裡就有通房伺候,輪到他們大當家,十七歲也該有個伺候的人才是,之後再娶一屋子嬌妻美眷,生一群大胖小子,子孫環繞,才叫受了恩惠的他們過意的去。
見人不說話,周肆心眼子也轉的快,按當下情況鄭鐵這麼做是不錯,一舉多得,他該要表揚的,但後果是要他這個做大當家的買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說,能夠嫁成王的說不準是什麼人,若也是個極品,原本王八配綠豆,叫他截胡,那以後的日子豈非是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反正人已經搶回來,怎麼辦由大當家做主。”鄭鐵眼睛一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大不了挨板子嘛,幾十個板子一打,幾個月後他鄭鐵還是一條好漢。
如此滾刀肉做派,一時間還真叫周肆拿不準怎麼收拾,但眼下的確不是收拾鄭鐵的時候,周肆撐起靠在木柱的身體,雙手彈了彈衣袖的褶皺,往花轎走去。
滿地的人紛紛讓出一條路,叫周肆枉然生出真是他要結親的錯覺,走到馬車前,才琢磨怎麼開口,車上約是良家人,又是高門嬌養出身,如溫室的花朵哪裡見過土匪這樣的風暴,此刻怕已經哭哭啼啼以淚洗面。
偏他周肆最怕這樣的人,哄不來,又狠不得,叫他進退兩難。
只不等周肆開口,花轎的轎門從裡頭推開,先出來兩個眼睛都哭腫了的小哥兒,應了周肆的猜測,腦袋已經嗡嗡作響的時候。
一道滿紅,即使在火把下也能一眼瞧著鎏金紗線縫的鳳凰紋喜袍出現在他視線,來人站的高,叫周肆微微抬頭,才看清楚來人的相貌,只道一句——皎若太陽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
饒是自詡不會什麼用文雅詞形容人的周肆腦子裡都冒出曹植所作《洛神賦》中形容洛神之美的句子,實在可見這轎中美人顏色如何叫人傾心。
況且轎子裡走出來的人未施粉黛,甚至頭上連多餘的飾品都沒有,只一根烏木簪別在腦後,一雙眼眸燦若星辰,內裡卻毫無喜意,平添幾分冷冽,加上居高臨下的姿態,叫寨子里長了眼睛的男男女女都看直了眼。
“我滴個親孃嘞,天上的神仙都沒這新郎君好看啊。”不曉得是哪個看痴了的漢子發出嘀咕。
周肆端倪片刻,微嘆,不提此人性格如何,單是相貌,成王那綠王八也遠遠配不上。
“嘖,大當家的怎麼回事,竟然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這樣的天仙都不能叫他晃神,得什麼樣的妖怪山鬼才看的上。”許多回過神的漢子轉眼看向大當家,還是那副往日裡冷臉煞神模樣,叫他們著急。
這樣的、這樣的美人,合該叫人看痴了去,大當家的莫不是有什麼奇特愛好,不然能是如此反應。
周遭的漢子什麼心思周肆不曉,只他半仰頭,還沒來得及開口,美人先動了唇齒,凜若冰霜的吐出一句,“兵燹之禍將至,君可知曉?”
兵燹之禍,周肆抬眉,好大膽的哥兒,竟然威脅他,如此一句話瞬間叫周肆改了主意,面上一改肅色反露出輕佻的笑意,言辭間也多了幾分放肆,“兵燹之禍尚在遠方,紅顏佳人近在眼前,我偏好及時行樂。”
言罷,在兩個小哥兒的驚呼中周肆一把將色厲內荏的美人從馬車上扛下來,轉身呵一句,“開宴。”
秦綏之模樣生的俏,偏性子又冷又傲,實在是京城裡最最叫人只敢遠觀的冰美人,從前世家子哪個與他不是禮數週全,不說冒犯,便是見了面眼睛都不敢亂瞧,只怕唐突了美人。
哪兒遇到過這樣言語調笑不說,還直接上手扛人的混賬,簡直膽大妄為,尤其是敏感的腰間被一隻手穩穩摁住,掙扎不得,叫人氣的臉上都沾染了煙火氣。
今朝經歷著實駭人聽聞,京城的話本子都不曾敢編排貴門子弟被土匪搶去當壓寨夫郞,若是換成京城中性子稍弱些的,如今只怕已經哭暈過去,便是秦綏之自襯主意大,甚至比旁的貴門公子更堅韌,也在此刻亂了分寸。
如此,如此多人面前,眾目睽睽之下,這土匪竟然敢這麼對他!
和新郎君這邊人臉色煞白不同,寨子裡的弟兄們立馬喧鬧起來,娘子郎君剛剛那一茬未曾作聲,轉頭大當家見了人直接開宴,什麼意思再明顯不過,一個個手腳麻利的從廚房端來好酒好菜,只叫今晚宴席吃好。
而漢子們,更是打趣聲不斷,有膽大的甚至高聲喧鬧,“我就說大當家的怎麼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原是看上了新郎君故作矜持嘞。”
矜持?這樣將他們公子直接抗走,哪裡看出有半分矜持,枉他們以為在轎中聽到那土匪頭子的話,是個明事理的人,不成想也是個半道見了公子容貌,好色起意的傢伙。
這土匪頭子便是生的再丰神俊朗,也是個混不吝,真是半點不懂憐香惜玉。
但新郎君這廂的下人又哪裡敢真的罵出口,單是押他們上山的土匪手裡的刀都還握著,在火把下照的泛光,恐一句話不對就要丟了腦袋不說。
便是平日裡他們連地痞都不曾見過,如何敢和土匪硬碰硬,只得耷拉著肩膀聽從這寨子裡的人安排,求活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