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條命的狗李西閩

失蹤

1

父親舉起柺杖,要打張鳴。母親奪下了他手上的柺杖,扭頭對張鳴說:“阿鳴,快跑——”張鳴說:“媽,不是我的錯,我為什麼要走!”母親大聲說:“你想把你爸氣死呀,快走——”父親顫抖地指著張鳴:“滾,滾,沒出息的東西,給我滾,老子再也不想見到你——”張鳴無奈,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父母親的家。

張鳴覺得父親從小就偏心,對弟弟好,對自己特別嚴厲,一生氣就動手。他站在茂名南路的一棵梧桐樹下,看著過往的車輛和人,目光憤怒,內心茫然。下崗後,他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今晚到父母家,想向母親討點錢應急,沒有想到被父親發現,鬧得自己狼狽不堪。張鳴在城市的夜色中長長地嘆了口氣。父母家的視窗還亮著燈,少年時代,他總是透過這個視窗眺望遠方,幻想自己變成一隻鳥,飛越這個世俗的大城。現在,他只能拖著沉重的身體,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

一個香豔的女子和他擦肩而過,張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邊走邊回頭看那女子的背影。女子白生生的大腿和扭動的豐滿屁股令他不由自主地吞嚥口水。一不小心,他撞到了一個路人身上,那是個精瘦的男人。精瘦男人嘟囔了一聲:“走路也不好好走,瞎看八看。”張鳴心中冒出了一股無名火,朝他吼叫道:“冊那(上海方言)!老子看女人關你鳥事!”精瘦男人笑著說:“你繼續看,繼續繼續——”說完就快步走了。

張鳴想了想,自己也有日子沒有過性生活了。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梅玲玲的臉,這個女人現在何方?很多時候,他有性衝動時,就會想到她,就像家裡有什麼事情時會想到前妻錢秀娟一樣。這兩個女人,一直保留在他的潛意識裡。要是他知道梅玲玲在哪裡,他會去找她,問題是,這個外來妹賣淫被抓起來後,找過他一次,後來他就一直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去向。有時,他賊心不死,跑到梅玲玲待過的那個洗頭店裡去問,那裡的人都說不知道。

在這個落寞的夜晚,他不可能找到一個像梅玲玲那樣的女人和他睡覺。他覺得自己特別失敗,活了四十多年,都快奔五的人了,連一個陪自己睡覺的女人都沒有,當初不和錢秀娟離婚,或者下場不會如此。這個世界沒有賣後悔藥的,他只好認栽。一切的一切,都是命。年輕時,他根本就不相信命運,如今,他信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時來運轉的那一天。

如果他有錢,找個女人睡覺應該沒有問題,聽說,在那些新開的豪華娛樂城裡,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只要捨得花錢,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問題是,張鳴是個窮光蛋,他連女兒上學都快供不起了,還想入非非!女兒張伊娜讀高三了,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了,三天兩頭管他要錢,弄得他頭昏腦漲。女兒是他的一塊心病,下午她回家來要錢,說是買什麼複習資料,張鳴給了她100塊錢,她還嫌少,這簡直是要他的命。他想,如果當初把女兒判給錢秀娟,也許現在壓力不會這麼大。這是個很不負責任的想法。

秋天的風十分涼爽。

張鳴卻燥熱難耐。

他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的家在漕東支路的一棟四層樓的老公房裡。張鳴走到樓門口時,碰到了鄰居的一個老太太。老太太驚訝地說:“阿鳴,原來你不在家呀。”張鳴說:“沈姨,怎麼了?”老太太說:“你家裡動靜很大,我以為你在家呢,快回家看看吧,是不是家裡入賊了?”

張鳴急匆匆地爬上四樓。

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開啟門,他走進自己的家,發現屋裡凌亂不堪,顯然有人在此翻箱倒櫃了。張鳴嘆了口氣:“媽的,這樣一貧如洗的家也有人光顧,什麼世道!”他趕緊走到臥室裡,撿起被扔在地上的枕頭,拉開枕頭的拉鍊,手伸進去掏了掏,終於掏出了一個存摺。他長長地撥出了一口氣,存摺裡的幾千塊錢是他的保命錢,不到關鍵時候是不會取出來花的。他放心地把存摺塞回枕頭裡,拉上拉鍊,臉上浮現出得意而又詭譎的笑容。

他坐在那裡,抖抖索索地從兜裡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曲裡拐彎的香菸,叼在嘴上。他正要點菸,突然聽到臥室裡傳來一聲哀嘆。

那是女人的哀嘆。

張鳴驚駭地站起來……

這是2000年秋天的某個夜晚,天上掛著半個月亮,這個大城裡很少有人關注慈悲地俯視人間的半個月亮。

2

張鳴是笑醒的。

他做了個美夢。他夢見自己在拆一棟老房子,推倒一堵牆時,牆裡藏著的一個鐵盒滾了出來。他開啟了鐵盒,眼睛被金黃色刺痛了。鐵盒裡全是金條,他抱著沉甸甸的鐵盒,開懷大笑。

醒來後,張鳴回到了現實之中,漫長而又難熬的一天又開始了。

樓下街邊的小吃店傳來嘈雜的聲音,張鳴的肚子餓了。他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睡衣來到廚房,拿起一個鋁盆就往外走。來到小吃店門口,他對正在炸油條的老闆娘說:“給我來五根油條。”老闆娘是安徽人,肥胖的臉上油汪汪的,她頭也不抬地說:“自己拿。”張鳴拿了五根油條放進鋁盆裡,轉身就走。他還沒走出幾步,老闆娘就朝他喊:“喂,喂,張鳴,你還沒給錢呢!”張鳴站住了,迴轉身說:“忘了,忘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錢。他說:“忘帶錢了,一會兒拿下來給你。”老闆娘拉下了臉,她丈夫從裡面走出來,笑著說:“沒事,沒事,你先走吧。”

張鳴正要走,有人在後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扭頭一看,吃驚地說:“啊?是你呀!”

那人比張鳴矮半個頭,臉色白皙,戴一副黑邊眼鏡。他說:“張鳴,你還記得我呀。”

張鳴說:“怎麼不記得?陸右安。”

陸右安笑笑:“料你也不會忘記我,我們在崇明插隊時,睡過一個大通鋪呢。”

張鳴說:“是呀,有天晚上,我偷了生產隊長家的雞,煮好了,放在你面前,你都不敢吃,你這個膽小鬼!”

陸右安說:“你還記得這事。”

張鳴說:“當然記得!我還記得很多事情。對了,你怎麼在這裡?”

陸右安指了指對面新建的小區:“我就住在裡面。”

張鳴不敢想象:“你住這裡面?”

陸右安說:“是呀,怎麼,不可以?”

張鳴說:“沒什麼,沒什麼。”

新小區叫佳信公寓,裡面的幾棟樓都是高層,看起來富麗堂皇,門口還有保安看門,和馬路對面那片老公房對比鮮明。在佳信公寓面前,那片老公房就是貧民窟。據說,佳信公寓裡面住的都是有錢人,張鳴沒有想到的是,陸右安也跨入了有錢人的行列。以前,張鳴根本就不把這個膽小如鼠的小白臉放在眼裡,可現在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

接著,他們寒暄了一會。

陸右安也是來買早點的。

他見到張鳴,顯得興奮,還約張鳴晚上一起吃飯,說好了晚上6點在佳信公寓門口會合。

這一天,張鳴躲在屋子裡,把家裡的窗簾全部拉起來,彷彿把自己密封在一個暗室裡。他猶如一個囚徒,痛苦、沮喪、忐忑不安……這都來自陸右安對他的刺激,生活已經把他的銳氣都磨乾淨了,陸右安卻剝下了他身上最後一層自尊。他企圖把自己封鎖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密室裡,隱飾自己的恐懼和無奈,這可能嗎?他偶爾會走到窗前,撩開窗簾的一角,偷窺對面佳信公寓的高樓。心臟一次次地被擊中,疼痛不已。他不停地抽菸,抽四塊錢一包的中南海牌子的香菸。有時,他會想,如果當初父母親不來上海,命運的面目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樣子?自從下崗後,他幹了許多事情,開過小飯店,炒過股票,倒賣過郵票……可是沒有一件事情是成功的,他的發財夢一次次地破滅。儘管如此,他還是夢想發財,能夠住上像佳信公寓那樣的房子,擁有一輛轎車,娶個年輕漂亮的妻子,經常人模狗樣地出入各個高檔的夜總會……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女兒和前妻瞧不起,她們要錢就扔錢給她們,她們要什麼就給她們買什麼,在她們面前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而不是她們眼中無能的男人。這天,他把自己折磨得夠嗆。因為抽了太多煙,又沒有開窗透風,煙霧就從門縫裡滲出去。鄰居沈姨出門,看到他家門縫裡冒出的煙霧,大驚失色,趕緊過來敲他的門。張鳴開啟門,煙霧就朝沈姨撲了過去,沈姨嗆得不停咳嗽,然後說:“阿鳴,你家著火了,你家著火了——”張鳴說:“沈姨,沒著火,是我抽菸抽的。”沈姨的頭往裡探了探,嘟囔了一句什麼,就捂著鼻子走了。張鳴關上門,不知好歹地說:“老子在家抽菸還有人管,這是什麼世道呀!”

晚上到底去不去和陸右安吃飯?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還是決定去,他要弄清楚一個問題:陸右安是怎麼發財的?

張鳴想,自己可不能在陸右安面前丟份兒,裝也要裝出一副牛×的樣子,不能讓他看扁了自己。他找出平常捨不得穿的一套西服,還有白襯衣以及領帶。穿戴好後,他把那雙皮鞋擦得錚亮。然後,他站在梳妝鏡前,把頭髮梳好,噴上摩絲。接著,用刮鬍刀把臉刮乾淨。他朝鏡子裡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還是蠻帥的嘛!嘿嘿!”

收拾完畢,張鳴鼓足勇氣走出了家門。

下樓時,碰到沈姨。

沈姨吃驚地審視他:“阿鳴,你是去相親呀?”

張鳴說:“去白相(上海方言)。”

沈姨說:“去白相還打扮,是去演戲吧?”

張鳴說:“嘿嘿,就算演戲吧。”

沈姨也笑了:“那就好好演吧,到時拿個金雞獎回來,讓我們街坊鄰居也沾沾光。”

張鳴心裡說:“沾光個鬼,明顯在損老子!”

3

佳信公寓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賓士轎車。

張鳴衣冠楚楚,他來到佳信公寓門口,故作鎮靜地等待陸右安。對面小吃店的老闆娘站在店門口,朝他喊:“張鳴,你早上油條的錢還沒有給呢。”張鳴沒好氣地說:“來來來,我給你,我張鳴什麼時候賴過你的賬,不就是五根油條嘛,好像我欠你五根金條!”老闆娘跑過來,渾身肥肉亂顫。她拿到錢後,又跑了回去,依然肥肉亂顫。張鳴看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鄉下人!”

就在這時,賓士車的車窗退了下去。

陸右安從車窗裡探出頭,笑著說:“阿鳴,上車吧。”

張鳴異常吃驚,眼睛睜得老大,好大一陣說不出話來。

上車後,張鳴聞到一種皮革和香水混雜的味道,這種味道令他莫名的興奮。他記得少年時期父親的北京吉普車裡也充滿了汽油的味道。吉普車是當時身份和地位的象徵,現在已經被掃進垃圾堆裡了。他很感慨:“右安,你真的是發達了!這麼好的車也開上了。”

陸右安說:“這不算什麼啦。”

張鳴說:“右安,你這些年在哪裡發的財呀?有幾次老同學聚會,問起你,都不知道你去哪裡了,誰也聯絡不上你。”

陸右安笑笑說:“崇明回來,分到一個街道小廠,掙扎了幾年,覺得無趣,就辭了職,到深圳去了。”

張鳴說:“我說呢!你去深圳也不說一聲,早知道,我也和你一起去了。看來早些年到深圳的人都發財了。”

陸右安說:“也不是誰都能夠發財,真正發財的還是少數人。發財也要靠運氣。”

張鳴說:“看來你的運氣不錯!”

陸右安說:“還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張鳴說:“你太謙虛了。”

陸右安說:“我說的是實話。”

……

陸右安開著車把他帶到了一家叫“粵珍軒”的海鮮酒樓。張鳴經常路過這個地方,但從來沒有想到能夠進去吃頓飯。當他跟著陸右安走進酒樓時,內心還是有些忐忑,儘管他看上去衣冠楚楚、人模狗樣。在陸右安預訂好的小包廂裡,他們坐了下來。陸右安點了張鳴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魚翅、鮑魚以及若干海鮮。張鳴內心愈加忐忑,表面上還裝出鎮靜的樣子。

他掏出中南海,準備抽菸。

陸右安掏出一盒中華,抽出一根,遞給他:“抽我的,抽我的。”

張鳴接過中華煙的手有些顫抖。

陸右安說:“阿鳴,喝點什麼酒?”

張鳴笑笑:“隨便。”

陸右安也笑了:“哪有隨便的。服務員,你給我們上一瓶這裡最好的紅酒吧。”

那個年輕貌美的女服務員笑著點了點頭:“好的,陸老闆,您稍等,我馬上去取來。”

張鳴愛喝酒,平常也就在漕東支路的路邊小店,弄個花生米,喝上一瓶二鍋頭什麼的,有時也喝喝上海老酒,什麼洋酒、紅酒還真挺少喝的。以前,借父親的光,還喝過幾次好的白酒,比如茅臺什麼的。他經常和他廠裡的幾個酒友吹噓,說他父親經常要給他茅臺酒喝,可他就是不要喝,說茅臺酒沒勁,還是二鍋頭來勁。他還吹牛說,從懂事那天起,他就喜歡喝二鍋頭,他是喝北京牛欄山二鍋頭長大的。吹歸吹,牛高馬大的張鳴還是挺能喝的。

很快,酒菜上來了。

他們兩個交杯換盞喝將起來。

邊喝酒,他們邊說著話。

陸右安說:“阿鳴,我們也算老朋友了,今天那麼巧,還碰到了你。我從深圳回來,你可是我碰到的第一個老朋友。”

張鳴自顧自喝乾了一杯酒,說:“是呀,我們有緣!”

陸右安說:“阿鳴,你現在做些什麼事情?”

張鳴有點心虛,但死鴨子嘴硬:“以前也在工廠,這兩年也跳出來了,做點生意。”

陸右安不像張鳴那樣每次端杯就一口悶,他喝酒是一點一點地抿。他抿了口酒說:“阿鳴,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準備在上海發展了。今天晚上請你喝酒,第一,是為了我們老朋友重逢。第二嘛——”

張鳴喝了幾杯酒後,內心的忐忑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股豪氣:“右安,咱們是兄弟,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陸右安笑了笑說:“你知道的,雖然說我是上海人,但在上海也無根無底,認識不了幾個人,想做點事情,還是有難度的。早上我一看到你,就想,老天開眼了。你現在也做生意,況且,你父親原來也是公安局的領導,門路肯定是比我多的。實話對你講,錢不成問題,就是要有專案。如果你能夠搞到好的專案,我們聯手幹,很快就起來了。”

張鳴又喝了一大杯酒,抹了抹嘴巴,說:“這個嘛,這個嘛——”

陸右安說:“阿鳴,難道你手頭上有專案?”

張鳴一本正經地說:“有!而且是大專案!”

陸右安的眼睛發亮了:“阿鳴,快說!”

張鳴考慮了一會說:“這個專案真的很大。靠我自己肯定是吃不下來的。這樣吧,我先說說,你看有沒有興趣?”

陸右安說:“你講。”

張鳴來勁了,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前些日子,有個在俄羅斯做生意的朋友找到我,說能夠從俄羅斯那裡買到退役的航空母艦。剛開始我不相信,俄羅斯會把航空母艦賣給我們?就是退役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要可能,我們國家不把它買了?買來研究也不錯呀。我對他說,你就瞎掰吧。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沒有瞎掰。他說,他們賣給我們的航空母艦,是把上面有用的有秘密的東西全部拆除了的,只是一個船體。聽他這麼一說,我有點信了。我就問他,這破航空母艦買來有什麼用呀?他說,你別說,用處大了,把它拖回來拆了,光廢鋼就不得了,還有大量的廢油。雖然說是廢鋼和廢油,但那可都是一流的東西呀,在我們國家可以當好鋼好油賣。我心動了,問他,那麼,買這個破航空母艦需要多少錢呢?他說有2000萬人民幣足夠了,光賣廢鋼少說也有一個億人民幣的利潤,不要說廢油了。我心裡又懷疑上了,問他,那麼便宜的話,為什麼別的國家的人不買?他說,別的國家講環保,拆舊船汙染多大呀,所以他們都往第三世界國家賣舊船。我信了,但還是對他說,我們國家現在不是強大了嗎,怎麼還算第三世界國家呀?他哈哈大笑說,還算,還算,我們是國富民窮,很多第三世界國家的特徵都是國富民窮,也不注重環保。我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找我談這個事情。他是這樣回答我的,你弟弟不是在舟山的海軍基地當政委嗎?你只要和他說說,在軍港租個地方給我們拆船,就萬事大吉了,地方有關部門想管也管不著,這是最重要的事情。另外,我一個人要買航空母艦,實力還是差點,手頭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他們不會賒賬的,我想你這幾年做生意,也賺了些錢,我們合作搞吧……這的確是筆好生意,我弟弟那裡好說,問題是,我也拿不出那麼多現錢,這事情就擱在那裡了。”

陸右安聽得眼睛發亮。

人在某種時候是很容易輕信別人的話的,哪怕是一目瞭然的謊言。

陸右安竟然相信了他的話。

張鳴看他激動的樣子,馬上說:“右安,你有興趣嗎?”

陸右安點了點頭:“我們一起幹,怎麼樣?”

張鳴哈哈大笑,笑完後說:“我就等著兄弟的這句話呢!”

4

他們在粵珍軒吃喝完,興奮過度的陸右安對張鳴說:“我們去天上人間,唱歌吧。”一聽唱歌,張鳴搖了搖頭說:“我不會唱。”陸右安笑了笑說:“那裡不光是唱歌的,還有很多節目呢。去吧去吧,我請客!”張鳴說:“那裡有酒喝嗎?我覺得還沒有喝過癮。”陸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有,什麼酒都有!走吧!”

那時,“天上人間”才開張不久,張鳴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就是在前往“天上人間”的路上,他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於是內心充滿了好奇,好奇之餘,心裡說:“做個有錢人真好呀!”遺憾的是,儘管他吹噓了那麼一大通,但還是個窮光蛋。他想起了早晨的那個夢,又想到莫名其妙碰到了陸右安,也許他的好運氣真的要來了,那個夢是個吉兆。想到這裡,他心裡有了些底氣,彷彿他瞎編的航空母艦的事情也變成真的了,自己也彷彿成了像陸右安這樣的有錢人。

進入金碧輝煌的“天上人間”的大堂,張鳴傻眼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呀!此時的張鳴,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個身材高挑穿著紅色大花旗袍的漂亮女子朝他們迎過來,笑吟吟地對陸右安說:“陸老闆,你有幾天沒有來了吧?人家都想你了。”陸右安說:“小紅,今天我帶了個貴客來,你要把最好的姑娘叫來喲!”小紅嗲聲嗲氣地說:“我們這裡的姑娘都是最好的,陸老闆,你懂的。”接著,陸右安就把張鳴介紹給了小紅。小紅對他說:“張老闆,歡迎你來到‘天上人間’,你一定會喜歡上這裡的。”張鳴畢竟不是劉姥姥,他朝小紅笑了笑,目光落在了她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嚥了口唾沫說:“謝謝。”於是,小紅把他們領到了一個包廂裡。

他們坐在沙發上,小紅坐在他們中間,依偎著陸右安,和他甜膩膩地說著什麼。張鳴的目光落在小紅白生生的修長大腿上,想入非非。陸右安問張鳴:“阿鳴,喝什麼酒?”張鳴慌亂地從小紅的大腿上收回目光,說:“隨便,隨便。”小紅笑了笑說:“這裡沒有隨便賣的啦。”張鳴說:“還是喝白酒吧,紅酒喝了不過癮。”陸右安就對小紅說:“我還是乾紅,給張老闆來瓶最好的白酒。”小紅說:“沒有問題。”陸右安在她的耳朵旁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後,她就出去了,出去之前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張鳴一眼。

不一會,酒呀果盤呀點心呀,全都上來了,他們給張鳴拿了瓶茅臺。

張鳴說:“右安,你知道我不喝茅臺的,我喜歡喝二鍋頭。”

陸右安說:“阿鳴呀,你要跟得上時代的步伐呀,這地方沒有二鍋頭的,在這裡喝二鍋頭,會被人笑話的,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以後就不要提二鍋頭了。”

張鳴說:“好吧,好吧,聽你的。”

又過了一會兒,包廂門開了,小紅領了一群年輕貌美的姑娘進來,她們穿得都很少,乳房若隱若現,大腿一覽無遺。頓時,包廂裡充滿了香水和**的味道,一切宛若夢境之中。張鳴的呼吸急促起來。看他這個模樣,陸右安笑了,他的嘴巴湊近張鳴的耳朵說:“阿鳴,你是第一次進娛樂城吧?”張鳴緩過勁來,尷尬地說:“去過,去過,只是沒有來過這裡,姑娘沒有這麼多。”陸右安說:“呵呵,你隨便挑個吧。”張鳴說:“你先挑。”陸右安說:“我有的,你放心。”張鳴眼花繚亂,說不出話來了。

小紅笑著把一個高個子美女拉到張鳴面前,說:“張老闆,我知道你喜歡豪放的,小麗會讓你滿意的。”小麗也順勢坐在了張鳴旁邊,嗲嗲地說:“張老闆,你好帥喲。”說著,就給他斟酒。張鳴傻傻地笑,他的手觸控到了小麗柔滑溫熱的屁股,他輕輕摸了一下,小麗沒有反應,他的手便重重地捏住了小麗的屁股,小麗的臉貼近他的臉,輕聲說:“張老闆,你捏痛我了,輕點好嗎,人家怕痛的。”張鳴暈乎乎的了。小紅問張鳴:“張老闆,滿意嗎?”張鳴點了點頭。小紅就讓那些姑娘出去了。

很快地,張鳴和小麗交杯換盞,摟摟抱抱,全然不顧小紅和陸右安他們了。陸右安和小紅在唱歌。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進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陸右安從別的地方叫來的。她來了後,小紅才出去。陸右安和那個姑娘一會說話,一會唱歌,一會玩甩盅,不打擾張鳴快活。

那一瓶茅臺下去,張鳴已經醉眼惺忪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去撒尿。

小麗攙扶著他。

他朝包廂外走去。

小麗說:“張老闆,包廂裡有洗手間的。”

張鳴說:“不,不,我要到外面的廁所去。”

小麗無奈,只好扶他出去。張鳴喝多了就像一攤爛泥,幾次都快癱倒在地上,弄得小麗氣喘吁吁的。好不容易到了廁所,張鳴要小麗陪他進去,小麗說:“那是男廁所。”張鳴說:“屁,什麼男廁所女廁所,都一樣的!”小麗無奈,只好扶他進去。站在那裡,張鳴把手伸進去掏那玩意,可怎麼掏也掏不出來。張鳴著急壞了,嗷嗷叫。見此情景,臉紅耳赤的小麗顧不了那麼多了,幫助他把那玩意掏出來。那一泡尿尿得痛快淋漓。張鳴尿完尿,彷彿清醒了些,對小麗說:“我撒尿,你跟進來幹什麼?你不知道你是女人嗎?”小麗啼笑皆非,什麼話也沒有說,攙扶著他出去。

出去後,張鳴還在嘟嘟囔囔的:“以後我撒尿,不許你看,太不像話了。”

小麗還是一聲不吭。

路過一個包廂門口時,那個包廂門突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看到張鳴,驚叫了一聲,像見到鬼一樣,一下子就跑掉了。張鳴也看到了那女孩,他站在那裡,喃喃地說:“娜娜,娜娜,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麗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也許是客人自帶的,她問張鳴:“娜娜是誰?”

張鳴猛地推開她,大聲吼道:“你管不著!”

然後,他朝那個女孩子跑掉的地方追了過去,嘴巴里大聲喊著:“娜娜,娜娜——”

他找不到女兒。

於是,他發瘋般到處尋找女兒,發狂地喊叫。

小麗沒有辦法,只好回包廂裡去找陸右安求救。

等他們趕過去,張鳴已被人打倒在另外一個包廂裡,他闖進去大吵大鬧,激怒了包廂裡的客人。

5

張鳴頭痛欲裂。

他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醒過來後,他發現自己不在家裡,而是在一個賓館的房間裡。那個叫小麗的姑娘見他醒來,如釋重負地說:“張老闆,你醒了,我也該走了。”張鳴渾身無力,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小麗說:“昨晚,你喝多了,我們不知道你住哪裡,陸老闆就把你安排在這裡,還吩咐我陪你,說等你醒了我才能走。”張鳴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喝醉後的情景,包括上廁所,包括看到女兒,包括大鬧“天上人間”捱揍。他無神地望著小麗,此時,他什麼慾望也沒有,就是小麗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會無動於衷。小麗走了,他朝她的背影說了聲“謝謝”,小麗沒有回頭。

小麗走後不久,房間裡的電話響了。

他接了電話,是總檯問他要不要續房,他驚慌地說:“不要,不要!”因為他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住一天需要多少錢。放下電話,他不顧一切地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逃離了賓館。走出賓館時,他還不停地回頭張望,生怕賓館的人追上來,管他要錢。其實,陸右安已經給他付過錢了,他只是不知道。

走在繁華的街頭,張鳴覺得特別淒涼。

他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

回到家裡,他洗了把臉,準備弄點東西吃。如果女兒沒有住校,也許女兒已經把飯做好了。他突然想起前妻,要是沒有離婚,或者他不會如此狼狽。他只有嘆氣。房間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有點恐懼,這大白天的,難道……他遲疑了一下,走進了房間,裡面什麼也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消失了。

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他走到門前,開啟了門。

是個中年女人,他認識她,她是女兒張伊娜的班主任肖老師。肖老師的突然來訪,讓張鳴有點不知所措。他堵在門裡,不想讓肖老師進屋,因為裡面凌亂不堪。張鳴尷尬地說:“肖老師,你來——”

肖老師臉色凝重,她的目光朝屋裡瞥了瞥:“伊娜在家嗎?”

張鳴說:“她不在家呀,不是在學校裡嗎?”

肖老師冷冷地說:“她昨天就不見了,今天也沒有來上課,同學們都不知道她去哪裡了。我以為她回家了。”

張鳴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肖老師說:“真的不見了,我想如果她在家的話,就把她帶回去,現在學習這麼緊張,怕她跟不上。再來,也告訴你一聲,她不見了,你們做家長的,也有責任,應該趕快把她給找回來。”

張鳴說:“她可是在學校裡不見的,你們應該負主要責任,你們這些老師是怎麼當的!”

肖老師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重要的是趕快把人找到。我們學校也會派人去找,你們也配合一下吧。”

張鳴突然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自言自語道:“她會到哪裡去?她會到哪裡去?”

肖老師說:“你們如果找到她,趕緊把她送回來。我們要是找到她了,也會通知你的。”

肖老師說完,就走了。

張鳴呆呆地望著肖老師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有點不知所措。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

張鳴穿好衣服,趕緊撥通了父親家的電話。

是他母親接的電話:“阿鳴,什麼事?”

“媽,娜娜有沒有到你們那裡去?”

“沒有呀,娜娜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

他掛了電話。老太太對伊娜很好,愛惜得很,伊娜失蹤的事情千萬不能告訴她,否則她會急死的,要是母親因為此事有個三長兩短,他可擔當不起,脾氣暴躁的父親會用柺杖敲碎他的腦袋,他可不想惹老頭子發火,在老頭子眼裡,他一無是處,豬狗不如。

張鳴想到了前妻錢秀娟。

伊娜會不會到她那裡去?應該不會吧,伊娜和她媽媽關係一直不好,根本就不想見她。不過也說不準,最近伊娜對張鳴的態度也很不好,老怪他沒有本事,要點錢都摳摳搜搜的,說不定“反水”了,和她媽媽好上了。張鳴想了想,還是決定給錢秀娟打個電話。

張鳴撥錢秀娟家的電話號碼時,心裡怪怪的。

“喂——”張鳴說。

“誰呀?”男人的聲音。

“請問是錢秀娟家嗎?”張鳴小心翼翼地說。

“你是誰呀?”男人的聲音十分不耐煩。

張鳴知道,錢秀娟一直沒有結婚,但是一直有男人和她相好。他知道,說話的肯定是錢秀娟的相好。想想,張鳴心裡冒起了一股無名火,他說:“你他媽的管我是誰,叫錢秀娟接電話!”

對方見張鳴兇,不說話了。

過了會兒,錢秀娟說:“張鳴,什麼事?”

張鳴的聲音一下軟了:“秀娟,娜娜有沒有到你那裡去?”

錢秀娟說:“沒有呀,她那麼恨我,怎麼會來找我?”

張鳴心裡冰涼:“哦——”

錢秀娟說:“娜娜怎麼了?”

張鳴說:“沒什麼,沒什麼。”

錢秀娟說:“張鳴,你不要跟我搗糨糊,快說,娜娜到底怎麼了?”

張鳴無法隱瞞,只好說:“娜娜失蹤了。”

錢秀娟:“啊——”

張鳴無語。

錢秀娟沉默了一會,突然大聲說:“張鳴,你這頭豬!還不趕快去報警!娜娜要是有什麼問題,我要你的狗命!”

張鳴使勁地把話筒按了回去。

他正準備出門,到派出所去報案,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他拿起了電話:“喂——”

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急促的聲音:“你是張鳴嗎?”張鳴說:“我是張鳴,你是誰?”那人說:“你別管我是誰,告訴你,你女兒伊娜在我手上!你趕快給我準備5萬塊錢贖人吧!”張鳴咬著牙說:“你他媽的到底是誰?你敢動我女兒一根毫毛,我就弄死你!趕緊把我女兒放了!”那人氣喘吁吁地說:“你,你別拽,你要不給5萬塊錢,就等著收屍吧!”張鳴有點緊張了:“我女兒現在在哪裡?你讓她和我說話,否則我哪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那人停頓了一會兒,說:“你等等。”他好像是在走動,可以聽到他的腳步聲,像是走在一堆瓦礫上。張鳴猜測那是個荒涼的地方,心突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抓緊,疼痛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哭聲,女孩子的哭聲,女孩的哭聲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女孩邊哭邊喊:“爸爸,爸爸,救我!我是娜娜呀,爸爸,我是娜娜,快來救我——”這的確是伊娜的聲音。張鳴哽咽地說:“娜娜,你不要怕,不要怕,爸爸會來救你的!娜娜,等著爸爸。”那人對張鳴兇狠地說:“張鳴,你現在知道了吧,我沒有騙你!趕快準備好5萬塊錢,晚上等我電話!我警告你,千萬不要報警!你要是報警,我也不要你的錢了,你女兒的命也沒了!聽見沒有!”張鳴沒有脾氣了,說:“我聽見了,好,好,我按你說的去做。你不要打我女兒,要給她飯吃,好好對待她!”那人沒有再說什麼,把電話掛了。

張鳴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心裡想:他媽的,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倒黴的事情總是會讓我碰上?那王八羔子怎麼不去綁架有錢人的孩子,非要找我的麻煩?這可是個大麻煩事哪!伊娜,你爸到哪裡去弄這5萬塊錢?

找父母親要錢?

不行,他們也不一定能拿出錢來,關鍵是他們要是知道了這個事情,一急一氣倒下了,那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找錢秀娟要錢?

她可真是在做生意,在襄陽路市場擺攤賣東西,5萬塊錢還是應該拿得出來的。可是,他如何開這個口?做男人做到這個地步,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窩囊哪!

張鳴不停地用手砸著自己的頭,嗷嗷直叫。

突然,他想到了陸右安。

6

多年前的一個深夜,錢秀娟跳舞回來,看到了滿臉怒容的張鳴。他坐在那裡,桌子上放著一瓶二鍋頭,那瓶二鍋頭已經見底了。張鳴充血的雙眼死死盯著錢秀娟。錢秀娟見慣了他這個模樣,沒有理會他,準備去沖涼。她沒有想到,張鳴霍地站起來,擋在了她面前,朝她低吼道:“你他媽的還要不要這個家了?”錢秀娟冷笑了一聲說:“就允許你喝老酒,我跳跳舞就不行了?”張鳴氣不打一處來,說:“你跳舞跳得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管了,你知道嗎,她都生病了!”錢秀娟賭氣地說:“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就不能管嗎?”張鳴怒了:“你這個狠心的娘們!”錢秀娟針鋒相對地說:“你難道不狠心嗎?啊?你經常喝醉酒回來胡鬧,弄得我們睡覺都不安寧!”張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吼道:“我喝酒總比你在外面勾三搭四好!”錢秀娟冷笑道:“我就勾三搭四了,怎麼樣?”張鳴氣得發抖,揚起手,在她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沒有收伏錢秀娟,反而把她打跑了。張鳴在錢秀娟走後,回過頭,看到童年的張伊娜站在門口,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張鳴的心柔軟起來,抱起了伊娜,伊娜輕聲在他耳邊說:“爸爸,我怕!”

……

“爸爸,我怕!”那揪心的話在張鳴的耳畔迴響。

今天的夜晚,顯得落寞和淒涼。張鳴提著一個黑皮包,走在黑暗中,內心十分焦慮。這是蘇州河邊一個廢棄的老廠房。綁架者要他在晚上12點把錢放在廠房裡面的某個角落,然後要他離開,說回家就可以見到女兒。他打著手電走進了老廠房,裡面亂七八糟,散發出一股奇怪的臭味,還可以聽到老鼠吱吱亂叫的聲音。張鳴找到了那個角落,角落裡有一個生鏽的洋鐵桶。張鳴用手電四處照了照,沒有發現任何人的影子,可是他知道,有一雙或者幾雙眼睛,在窺視他。張鳴有點恐懼,他把那裝著5萬塊錢的包放進了洋鐵桶裡,然後就往外走。

走了幾步,他又迴轉身,回到洋鐵桶前。

他伸出手,把黑皮包一把抓起來。

張鳴呼吸急促。

他使勁地捏著包裡的錢,這5萬塊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呀!他的確心疼錢,這一大筆錢落到那些王八羔子手裡,他心有不甘。他彷彿聽到有人在某個陰暗角落裡說:“張鳴,你這個混蛋,癟三!你是要錢,還是要你女兒的命!”他彷彿又聽到了女兒悽慘的哭聲,還有那讓他撕心裂肺的聲音:“爸爸,我怕——”張鳴的手在顫抖。

最後,他又不得不把黑皮包放回了洋鐵桶裡,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這個廢棄的老廠房。蘇州河裡飄過來一陣陣腥臭的氣息,張鳴望了望天空,上海的天空還是那麼混濁,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藍天。

張鳴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裡。

他沒有發現女兒張伊娜。

張鳴的腦袋“嗡”的一聲響,他懵了。綁架者竟然欺騙了他,他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鳥!那些人的話可信嗎!那是流氓!那是下三濫的癟三!錢被拿走了,人沒有回來。他們會不會設計第二次敲詐?他們會對伊娜怎麼樣?張鳴又悔又恨,哭笑不得。

就這樣,他茫然地過了兩個多小時。

他一直在等電話,他知道,他們一定還會來電話的。

果然,電話響了。

張鳴迫切地拿起電話,聲音顫抖:“喂——”

電話那頭沉默。

張鳴說:“喂,說話呀!你們拿了我的錢,為什麼不把我女兒放回家來!你們怎麼能夠這樣!說話呀——”

電話那頭還是沉默。

張鳴急了:“你啞巴了!說話呀!你們到底想怎麼樣!告訴你們,老子現在豁出去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如果你們不把我女兒放回來,老子就是死也要把你們找出來墊背!”

電話裡突然傳來女兒伊娜的聲音:“爸爸,是我。”

聽到女兒的聲音,張鳴又驚又喜:“娜娜,你在哪裡?娜娜,你沒事吧,他們放了你嗎?爸爸擔心死你了,你知道嗎?”

張伊娜說:“我知道爸爸擔心我,我沒事,你放心吧。”

張鳴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出來,哽咽地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娜娜,趕快回來吧,爸爸在家裡等著你。”

張伊娜說:“爸爸,我不回家了,也不回學校了。你告訴肖老師,我不想再上學了,也不參加高考了。”

張鳴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娜娜,你在說傻話!你給我趕快回家,有什麼事情回家再說。”

張伊娜說:“爸爸,原諒我,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從小就疼愛我,為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頭。可是,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去賺錢,賺很多的錢,不再管你要錢。爸爸,對不起,我要告訴你真相。”

張鳴說:“什麼真相?”

張伊娜說:“爸爸,你不要生氣,其實沒有人綁架我。是我讓小剛給你打電話的,小剛是我的男朋友,我們要去做一件大事,可以賺很多錢的大事。做大事需要錢,我們沒有,只好從你這裡拿點。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多錢,那天,我回家翻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錢。你的5萬塊錢是借來的吧?放心,等我們發財後,會加倍還給你的。”

張鳴所得目瞪口呆。

張伊娜繼續說:“爸爸,我不會告訴你我們去哪裡的,這個要保密,你也不要來找我了,你是找不到我的,如果有機會,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就這樣吧,我們要走了,否則就來不急了。”

張伊娜沒有等張鳴再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

張伊娜真的失蹤了。

張鳴欲哭無淚。

張鳴彷彿聽到房間裡傳來女人陰森森的聲音:“報應——”

張鳴衝進房間,大聲吼道:“你是人還是鬼,給老子滾出來,滾出來!”沒有人回答他,他只感覺到有陰風從某個角落裡吹過來,張鳴渾身顫抖。

7

沒過幾天,張鳴也失蹤了。

張鳴的失蹤,對這個城市裡的人來說,無關緊要,沒有什麼人會牽掛他,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只有一個人惦記他,這個人就是陸右安。張鳴從他這裡拿走了10萬塊錢,說這錢用作那航空母艦生意的前期投資,陸右安二話不說就給了他這筆錢。可是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他連張鳴的鬼影都沒有見著,打他家的電話,總是沒有人接,他也不主動來個電話。他到那老公房裡找張鳴也找不到。

陸右安在老公房找張鳴時,碰到了沈姨。沈姨是個多嘴多舌的老太太,見陸右安打聽張鳴,就和他嘮叨起來:“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呀,你是阿鳴的什麼人呀?”陸右安說:“我是他朋友。”沈姨說:“朋友呀,張鳴還有你這樣體面的朋友,我還真沒有聽說過。他沒有什麼朋友,以前還在廠裡時,倒是有幾個工友,經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後來他下崗後就沒有和什麼人來往了。”陸右安說:“是這樣啊,那麼,他這個人怎麼樣?他做過生意嗎?”沈姨說:“要說這個人呀,怎麼講呢,人還可以吧,就是喜歡喝酒,喜歡七搞八搞。他原來有個老婆,就是因為他喝酒,和他離婚了。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現在讀高三了,住校,不經常回家。他對他以前那個老婆可兇了,經常動手,這一點我特別看不慣,怎麼能動手打女人,你說是不是?雖然說他對老婆不好,對他女兒可不一樣,把他女兒當寶貝。還有呀,這個人愛講大話,特別是喝完酒,老是吹牛說他弟弟多麼厲害,在部隊裡當將軍,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當將軍的弟弟來看過他。你說他做生意?笑掉大牙了,他下崗後,和幾個工友瞎搞八搞,搞了個小飯店,就在三江路那邊,開張時還請我們去吃呢。那菜特別難吃,還想我們自己花錢去吃?!開始我就知道那小飯店長不了,果然,開了不到幾個月,就黃了。我問他賠錢沒有,他吹牛說沒有,還稍微賺了點,鬼才相信。”陸右安說:“哦,這樣呀,那他靠什麼生活呀?”沈姨說:“拿點低保呀,好像還有點積蓄吧,還有他前妻給女兒的撫養費,他媽媽也會給他點錢,他爸爸媽媽是老幹部。他老是講,他弟弟也經常給他寄錢,我問過郵遞員小潘,他說從來沒有人給他寄過錢。這個人還有個毛病,就是喜歡搞女人,原來馬路對面那個洗頭店裡有個江蘇姑娘,和他相好,他趁女兒不在,還偷偷帶回家裡來,大白天的,吵死人了。結果,那個姑娘是個賣的,被抓了,供出了他,還把他抓進去關了幾天,要不是他前面的老婆有情有義把他撈出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聽了沈姨的話,陸右安渾身冰涼,他又問:“你知道他最近到哪裡去了嗎?”沈姨搖了搖頭說:“不曉得,他到哪裡去也不會向我彙報。是呀,這些日子都沒有看到他了,也沒有看到他女兒回家。有段時間,他吹牛說前妻要和他復婚,他不同意,會不會真跑到她那裡去,破鏡重圓了?如果這樣,也是一件好事。講實在話,他把女兒拉扯大,也挺不容易的。”陸右安說:“你知道他前妻住在哪裡嗎?”沈姨想了想說:“以前聽阿鳴說過的,唉,人老了,記性不行了。對了,她在襄陽路開了個賣衣服的小店,你可以到那裡去找她。你只要問錢秀娟,那裡的人會告訴你的,他們都知道她。”陸右安說:“謝謝你。”

陸右安特別生氣,覺得自己被張鳴騙了。

10萬塊錢,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問題是一口惡氣憋在心裡難受。陸右安決定去找錢秀娟,也許她知道張鳴的下落。

天上飄著綿綿細雨。

陸右安穿著黑色的風衣走進了襄陽路市場。

有個長得精瘦的男子走到他面前,撩起袖子,手臂上戴滿了手錶:“先生,正宗的瑞士表,看看吧,便宜!”

陸右安心情不爽,也瞧不起這些賣假貨的傢伙,沒好氣地說:“走開走開!”

說完就往裡面走去。

那瘦猴在他後面罵了聲:“冊那!”

陸右安回頭瞪了他一眼,說:“滾——”

瘦猴突然覺得陸右安有種莫名其妙的威懾力,一晃就不見了。

陸右安不知道什麼時候襄陽路有了這麼一個聞名上海甚至全國乃至世界的跳蚤市場。來這裡購物的人很多,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包括很多外籍人士。這裡賣的名牌衣服、名牌箱包以及手錶等東西,基本上是假貨,但是有一點不錯,那就是便宜,而且仿造得不錯,可以亂真,給那些囊中羞澀又愛面子充大頭的人帶來了許多快感,虛榮心也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陸右安不會買這裡的東西,送給他他也不要。

他不知道誰是錢秀娟,也不知道她在賣什麼。

陸右安跑到一家賣皮箱的小店。小店店主是個年輕妖冶的女子,她見陸右安進來,笑臉相迎:“先生,請隨便看看,什麼牌子的箱子都有,看上喜歡的就買,不買也沒有關係。”陸右安對她有了幾分好感,笑了笑說:“我今天不是來買箱子的,以後要買,一定到你這裡來。”那女子也笑著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陸右安說:“我想打聽一個人,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女子說:“你要打聽的人是誰?”陸右安說:“錢秀娟。”女子笑出了聲:“你說的是秀娟姐呀,我知道,知道。對了,你是想找她?”陸右安點了點頭。女子說:“她就在前面一點的大洋服裝店。你去找她吧。”陸右安說了聲:“謝謝。”女子說:“不客氣。”他走出小店後,女子還瞟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小開蠻有派頭的。”

陸右安來到了大洋服裝店門口。

店裡的生意不錯,不少顧客在那裡挑揀衣服。

他看到一個面板很白、個頭不高、微胖而又有幾分姿色的中年婦女在給顧客介紹衣服。他走了進去,這個中年婦女朝他瞟了一眼,這一眼讓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是帶鉤的。陸右安問店裡的一個女店員:“請問錢秀娟在嗎?”女店員喊叫:“秀娟姐,有人找。”那個中年婦女答應了一聲就走到了陸右安的面前,她用帶鉤的目光打量著陸右安,微笑地問:“你找我?”陸右安的臉上也浮現出笑容:“你就是錢秀娟?”錢秀娟說:“我就是,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陸右安說:“能否借一步說話?”錢秀娟說:“當然可以。”陸右安說:“路口的淮海路上有個咖啡館,我們去那裡坐會兒?”錢秀娟說:“沒有問題。”接著,她交代了女店員幾句,就跟著陸右安走了。

他們在咖啡館裡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點了兩杯咖啡後,就開始了交談。

錢秀娟說:“先生,你找我是不是有貨要在我們店裡代銷?”

陸右安搖了搖頭。

錢秀娟說:“那是——”

陸右安說:“你認識張鳴?”

錢秀娟說:“認識,他是我前夫。”

陸右安在她那帶鉤子的眼睛裡看出了她的疑惑,他說:“我是他的朋友,他現在失蹤了,我想問問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錢秀娟笑著說:“笑話,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我們現在橋歸橋路歸路,毫不相干。”

陸右安說:“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裡?”

錢秀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真的不知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好像我騙你一樣。告訴你吧,我也在找他呢,我女兒跟著他過,也已經失蹤一個多月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我和學校都報警了,到現在也沒有音訊。那些警察也不知道幹什麼吃的,拿著我們納稅人的錢,就是不作為!”

陸右安說:“你說,你們的女兒也失蹤了?”

錢秀娟的眼圈突然紅了,說:“是呀,她要是有個閃失,我非找張鳴這個王八蛋拼命不可!”

陸右安說:“看來是張鳴帶著女兒跑了。”

錢秀娟說:“應該不會,我女兒失蹤的事情還是他告訴我的,不可能是他帶走的。我想,如果張鳴也不見了,他一定是去找女兒了,我瞭解他,他雖然對我不好,可是對女兒,那沒得說的,女兒要他的命,他也會給她!沒有離婚的時候,我要是碰女兒一根手指頭,他就想要我的命,女兒被他慣得不成樣子。他也希望女兒好好讀書,考上名牌大學,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他不可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帶她到別的地方去的,除非他瘋了。對了,我想問你一句,你找張鳴做什麼?”

陸右安說:“阿鳴是我在插隊時的朋友,多年不見。一個月前,我突然和他相遇,就請他吃了頓飯。在吃飯時,他說起了一樁生意。說他可以買到俄羅斯退役的航空母艦,並且可以在舟山海軍基地租用軍港拆船,因為他弟弟是那裡的政委……過了兩天,他打電話問我,這個生意做不做,我說,當然做了。他就說,現在需要10萬塊錢打點,他手頭上沒有現金。我說,沒有問題,就提了10萬塊錢給他。我相信他,因為他在我印象中,還算厚道。可是,錢拿走後,就沒有訊息了,連人也消失了。”

錢秀娟說:“原來是這樣。唉,他這個人不壞,可是吹牛這個毛病他就是改不了。他是有個弟弟在海軍當軍官,但也不是什麼舟山海軍基地的政委。而且,他和他這個弟弟,沒有什麼來往,好像也沒有過節,就像是陌生人一樣。以前,他每次回上海探親,根本就不告訴大鳴,大鳴媽媽告訴大鳴,大鳴也不過去看他,他們好像都把對方當陌生人。你說,就是把俄羅斯的航空母艦買回來了,也不可能放到舟山的軍港裡去拆呀。況且,部隊的軍港哪能隨便租給老百姓拆船?這個人吹牛越來越漫無邊際了。但話說回來,騙你那麼多錢,應該是有原因的,或者是碰到了什麼難處。現在,他和我女兒都不見了,愁人哪!說實話,他怎麼樣,我倒沒有什麼想法,可憐的伊娜,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陸右安說:“如果他真有什麼難處,我就是送10萬塊錢給他,又算什麼,可是,我最痛恨別人騙我。無論任何,我會把他找出來的。這樣吧,如果你有他的訊息,也請你告訴我。”

陸右安遞了一個名片給她:“你直接打我手機就可以了。”

錢秀娟說:“好的。”

他們分手時,錢秀娟從小包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陸老闆,有什麼事情,你也可以打電話找我。”說話時,朝陸右安拋去一個媚眼。陸右安說:“好的,好的。”陸右安心想:“你再年輕十歲,或者我還會考慮考慮。”

8

陸右安並不是一個大方的人,他現在的確有錢,請人吃個飯唱個歌什麼的,無所謂,可是要白白送人家錢,多少他都會心痛,何況是10萬塊錢。想想就不舒服,自己簡直就是一頭笨豬!這錢一定要拿回來,否則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出道多年,他還沒有被誰騙過呢!

有天深夜,陸右安喝了不少酒。

朋友送他回來,他沒有上樓,而是走出了佳信公寓的大門。保安看到他,笑臉相迎:“陸老闆,您那麼晚了還出去呀?”陸右安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彷彿他是空氣。陸右安走出去,穿過靜悄悄的馬路,走進了那片老公房。保安看著他的背影,怪模怪樣地輕聲說:“呸,不就是有倆臭錢嘛!神氣什麼!”

陸右安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張鳴家的那個樓道口。

樓裡面黑乎乎的,連盞燈都沒有。

陸右安走進了樓道。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樓梯。

因為黑,也因為喝多了,上樓時,他摔了一跤,頭還磕到了牆上。他感覺不到痛,爬起來繼續摸索著往上走。樓裡靜得可怕,彷彿這個樓裡沒有住一個人。此時,陸右安的存在,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陸右安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張鳴的家門口。他站在那裡,敲了敲門:“張鳴,你給我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你是躲不掉我的。”沒有人回應他,就連張鳴的鄰居沈姨也沒有出現。這個老女人經常有點響動就會把門開條縫,往外張望。

陸右安伸出手,推了一下門,門竟然開了。

他走了進去。

陸右安剛剛進屋,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沒有風,也沒有人關門。屋裡一片漆黑。陸右安的大腦有點清醒了,恐懼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可他還是藉著酒勁給自己壯膽:“大鳴,你出來,我們有話好好說,你總躲著我,算什麼呀!”還是沒有人回應他。他想開啟張鳴家的電燈,卻找不到開關。他相信張鳴在這個屋子裡,也許他正躲在某個角落裡,手裡操著菜刀什麼的,隨時準備給陸右安致命一擊。陸右安覺得冷,頭腦越來越清醒,他有點後悔來找張鳴。有些人被逼急了,奪人性命的事情常有發生。不就是10萬塊錢嘛,你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家裡來,要是被張鳴砍死了,值嗎?想到這裡,陸右安覺得自己完全清醒了,他越來越恐懼,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轉過身,朝門摸去,他要逃離這個地方。他摸到門邊,可怎麼也打不開這扇門。彷彿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陸右安嚇得渾身冒出了冷汗,雙腿禁不住發軟顫抖。就在這時,他聞到了一股香味,這是香水的味道,十分低劣的香水味道,他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香水。難道張鳴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在這樣的深夜往自己身上噴香水,是不是很變態?此時,陸右安把張鳴想象成了一個變態的殺手。陸右安怎麼也無法把門開啟,他斗膽轉過身,顫抖著說:“阿鳴,你不要殺我,看在我們一起在崇明插隊的份上,放過我吧?那10萬塊錢就算是我送給你的,不要你還了。求求你了,阿鳴!”

突然,陸右安聽到了女人的笑聲。

女人的笑聲十分縹緲,彷彿是從一個黑洞裡飄出來的。

接著,陸右安看到了光亮,從裡面那個房間裡透出來的光亮,那是藍瑩瑩的光亮。

亮光使陸右安看清楚了眼前的空間,根本就沒有張鳴的影子。他稍微鬆了口氣,女人的笑聲和房間裡透出來的亮光卻讓他警惕。他聽到女人在房間裡說:“進來吧,大鳴不在家。”

“你是誰?”陸右安倒抽了一口冷氣,問道。

“你不要管我是誰,你進來就可以了。”女人的聲音十分陰冷。

陸右安不想進去,他不曉得裡面有沒有什麼陷阱,他的腳步卻不聽大腦的指揮,往房間裡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走到房間門口,他就看到了一個女人,坐在床上,手中拿著一瓶香水。女人微胖,長得不是很好看,也不難看,臉圓圓的,蒼白如紙。女人的眼睛很大,無神,瞳仁裡蒙著一層霧狀的東西。陸右安走到床前,停住了腳步。

女人輕描淡寫地說:“你找阿鳴什麼事情?”

陸右安戰戰兢兢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女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是來找他要錢的。對吧?!”

陸右安說:“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錢了。”

女人說:“你不要怕,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以為阿鳴會殺你呀,不可能的,你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的,看上去十分威風,那只是他的表面,他的膽子可小了,連雞都不敢殺,還敢殺人?不過,你那錢可能是要不回來了,他這個人哪,為了他女兒,肯花錢,為了我,買瓶香水都是最低檔的,他以為我是鄉下人,好打發。”

陸右安覺得越來越冷,真想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問題是他移動不了腳步。

女人的身體往前傾,伸出手把那瓶香水放到他的鼻子底下:“你聞聞,是不是很低檔的?這就是張鳴送給我的香水。”

陸右安感覺冷氣是從女人說話的嘴巴里撥出來的,這感覺十分不妙。他戰戰兢兢地說:“你到底是誰?”

女人收回了拿著香水瓶的手,身體也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她說:“我叫什麼很重要嗎?”

陸右安說:“不重要,不重要。”

女人又說:“大鳴走了,我又不能跟他去,寂寞呀。乾脆,你陪陪我吧。反正,男人我見得多了,也不在乎你這一個。別看你是有錢人,脫光了都一樣。你看怎麼樣?”

陸右安嚇壞了,他面前的女人不是個正常的女人,他沒法在這裡繼續待下去。陸右安說:“你放我走,好嗎?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好嗎?我求你了。”

女人嘰嘰地笑起來,笑聲像老鼠的叫聲。笑著笑著,她迷霧般的眼睛裡流下了黑色的液體,寡白的臉上衝出了兩道黑色的河。黑色的液體難道是她的淚?女人用悲涼的聲音說:“錢?錢是什麼東西?為了錢,我失去了一切。你知道嗎?阿鳴沒有錢,我也跟他,他就是拿低檔的香水蒙我,我也不在乎。也許他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和我睡覺,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可是,我喜歡他,我想他娶我,我和他提出過這個問題,他說他沒有錢。我知道他沒有錢,他要是有錢,也不會找我。我的心不死,希望他能夠娶我。他不是說沒有錢嗎?我就想,我去賺錢,等我有很多錢了,他就會娶我了。我一個沒有讀過大學的鄉下女子,打一份工,吃喝都困難,怎麼能夠賺到錢?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去陪男人睡覺。現在我無所謂了,實話告訴你,我和很多男人睡過覺,每次和男人睡覺,我就把那個男人當成是阿鳴。沒有想到,我還沒有賺多少錢,就被抓了。賺的那些錢,連罰款都不夠,他們還把我送去勞教。這事情也連累了阿鳴,人家都說,是我把阿鳴供出來了,其實不是這樣的,是舉報的人把他也說出來了。警察問我,他是不是嫖客。我說,不是,我和他是在談戀愛。警察不相信我的話,就把他也抓了……你說錢是什麼?錢是毒藥。”

陸右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牙關打戰,渾身像結了一層冰。

女人的話匣子開啟了,就收不住了,她邊流著黑色的淚水邊說:“我從勞改農場出來後,沒有回家。我不想回去,我習慣了上海的生活。對阿鳴,我也沒有死心。如果回到老家,我的一切就都完了,隨便嫁一個人,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我是那樣想的,我已經不習慣過農村的生活了。我回來找過阿鳴,就在這張床上,我和他睡了,我當時以為他會留下我。沒有料到,睡完後,他就讓我走,說他女兒很快就要回家。沒有辦法,我只好離開……”

陸右安的心臟彷彿也被冰凍了。

他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

天矇矇亮,沈姨就醒來了。

人老了,早上在床上躺不住,每天一大早,她就提著一個籃子,去菜市場買菜,買菜回來,就給家裡人做泡飯。這天也不例外,沈姨提著籃子走出了家門,她一眼就看到張鳴的門口躺著一個人。沈姨驚叫了一聲,以為那是個死人。她趕緊回屋裡,叫醒了兒子。兒子嘟嘟囔囔地走出來,來到躺在地上的人面前,蹲了下來,翻過了他的頭。就在一剎那間,那人翻身起來,大聲說:“別碰我!”當他看到面面相覷的沈姨和她兒子時,喃喃地說:“我怎麼會在這裡?”沈姨認出他來了,也奇怪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陸右安想了想,大驚失色,他伸手推了推張鳴的家門,門鎖得死死的。沈姨說:“我告訴過你的,張鳴他不在家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家裡沒有人。”陸右安渾身顫抖了一下,匆匆下樓去了。

沈姨的兒子說了聲:“神經病!”

沈姨若有所思地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切只有陸右安明白,他喝多了醉倒在張鳴家門口,並且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嚇人的夢。

9

陸右安在家躺了三天,也沒有什麼病,就像是被抽掉了筋,渾身無力。他老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嘮叨說,他在外面花,花出毛病來了。陸右安沒有理會老婆的話,躺在床上就是不起來,連吃飯也是老婆端到床前。他老婆是湖南人,以前是他公司的員工。老婆不喜歡上海,說上海人沒有人情味,什麼都是錢,都是物。陸右安會這樣對她說:“你看現在上海發展多快呀,過不了幾年,上海就會把廣東甚至香港遠遠地甩在後面。你如果不習慣這裡,你可以回深圳,也可以回長沙,我不反對。”老婆聽了他的話後,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到了第四天,陸右安才從床上爬起來,去公司上班。

開車去上班的路上,陸右安就決定把張鳴忘掉,也把那10萬塊錢忘掉,儘管心裡像割掉一塊肉般疼痛。他剛剛來到辦公室,手機就響了。他看了看,是陌生號碼,一般陌生號碼他都不接。陸右安摁掉了這個來電。他想喝杯茶,濃濃的茶。正想著,有人把一杯茶放在了他面前。他開啟杯蓋,熱氣騰騰,太燙了,他把杯蓋放在了一旁。這時,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一定是打電話的人有急事找他,他接通了那個電話。

是個女人的聲音:“喂,請問你是陸右安陸老闆嗎?”

女人的聲音似曾相識,陸右安說:“請問你是誰?”

女人柔聲說:“我是錢秀娟呀,你那麼快就把我忘了。”

陸右安說:“哦——”

錢秀娟說:“陸老闆,你不是要找張鳴嗎?”

陸右安淡淡地說:“張鳴已經不重要了。”

錢秀娟說:“打擾了,對不起。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漕河涇派出所的警察打電話給我,說發現了一個和張鳴特徵相似的人,讓我去認認。如果你還有興趣,那麼請你在10點鐘前趕到那裡,我在派出所門口等你。”

錢秀娟先掛了電話。

陸右安手上握著手機,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去看看,讓他好奇的是,張鳴怎麼會在派出所。他走出了辦公室的門,桌上的那杯茶還在冒著熱氣,他沒來得及喝上一口,那可是上好的鐵觀音。

陸右安把車從地下車庫裡開出去,發現天上下起了小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去找錢秀娟時,也下著小雨。他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錢秀娟柔軟的說話聲,還有她帶鉤子的目光。陸右安相信,她年輕時一定迷惑過不少男人,包括現在,他想不明白的是,當時她為什麼會嫁給張鳴,他們在一起,的確很不般配,就像一頭水牛和一隻小白兔。陸右安覺得錢秀娟這個在汙泥濁水裡泡過的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還保持一份風致,也屬不易,內心對她有了一絲淡淡的好感。陸右安不喜歡陰雨天,在這樣的天氣裡,他特別容易煩躁和不安。從公司到漕河涇派出所,走了半個多小時,到派出所門口時已經10點一刻了。錢秀娟穿了件粉紅色的皮衣,撐著一把綠傘,站在派出所門口的一棵梧桐樹下,見到陸右安下車,她就微笑著迎上去。陸右安說:“對不起,我遲到了,下雨,路上有點堵。”錢秀娟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猜也是堵車。”陸右安笑了笑說:“讓你久等了。”錢秀娟說:“沒有啦,我也剛剛到。你能來,已經很給我面子了。”他們邊說邊走進了派出所。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姓段的警察。段警官告訴他們,昨天晚上,在轄區的一條小河溝裡,發現了一具男屍,法院鑑定排除了他殺,該男子是因為醉酒後落水溺亡的。在死者身上,警察沒有發現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因為和錢秀娟報案失蹤的張鳴的特徵相似,派出所就讓她過來認人。聽完段警官的話,錢秀娟已經眼淚汪汪的,那雙帶鉤子的眼睛裡充滿了悲傷。她喃喃地說:“他不會死的,不會死的。”陸右安心裡也難過起來,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張鳴死了,他不會無動於衷,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朋友。見錢秀娟如此悲傷,陸右安對她有了新的看法,看來這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他安慰錢秀娟:“秀娟,不要難過,還不一定是張鳴呢。”段警官也說:“是呀,還不一定是他,你們跟我走吧,死者的屍體現在放在殯儀館的太平間裡。”

段警官開著車在前面走,陸右安開車跟在他後面,錢秀娟坐在陸右安的車上。錢秀娟告訴陸右安,那天,他去找她後,她思前想後,還是去報了警。陸右安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錢秀娟說她擔心張鳴會出什麼事情,更重要的是她擔心女兒。陸右安嘆了口氣說:“秀娟,我突然特別同情張鳴。”錢秀娟說:“你不恨他了?”陸右安說:“不恨了,你呢?”錢秀娟說:“恨,我怎麼不恨他?他毀了我一生,現在還不讓我安寧!”陸右安琢磨不透這個女人,頓時心驚肉跳起來。

段警官帶著他們走進了殯儀館的太平間。

太平間的管理員是個精瘦的老頭,頭髮蓬亂,臉色蒼白,深陷的眼睛裡像藏著很多秘密。他的聲音沙啞,身上還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氣味。他面無表情,冷冰冰地對他們說:“跟我來吧。”

錢秀娟輕聲對陸右安說:“這個人那麼古怪。”

陸右安沒有說話。

老頭回過頭說了一句:“人死了都一樣。”

錢秀娟不敢再說什麼了。

老頭把他們帶進了一間放屍體的冷藏室裡。他走到一個冷藏箱前,嘴巴里嘟囔著他們聽不懂的話,彷彿是咒語,他用力地拉開了那個冷藏箱。段警官和陸右安看到了一具褐色的屍體。錢秀娟站在門邊,不敢過來看。段警官回頭招了招手,說:“錢女士,請你過來!”陸右安看到屍體,心裡堵得慌,儘管如此,他還是對錢秀娟說:“來吧,別怕,我們都在這裡。”錢秀娟滿臉驚惶地走過來。老頭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他們。段警官說:“你們看看,他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陸右安說:“有點像,秀娟,你說呢?”

錢秀娟壯著膽子,睜大眼睛。她呆呆地看了約摸兩分鐘,然後搖了搖頭,說:“不,這不是張鳴。這個人的眼角有顆痣,張鳴沒有。”

段警官說:“你確定?”

錢秀娟肯定地點了點頭,說:“的確不是張鳴,我和他生活了那麼多年,是不是他,我比誰都明白。”

陸右安也說:“還真不是張鳴。他的眼角的確沒有那顆痣。”

段警官說:“那好吧,我們走。”他還對面無表情的老頭說:“謝謝你!”老頭沒有理他,嘴巴里又嘟嘟囔囔地念叨什麼,使勁地把冷藏箱推了回去,然後,自顧自地走了出去。他們也跟在他身後,走出了這個陰冷的陰陽界。錢秀娟覺得背後有人伸出手想拖住她,她驚叫一聲跑了出去。

段警官說:“那麼老大的人了,還怕屍體。”

陸右安說:“女人嘛!”

其實,陸右安心裡也有些發毛。

跑出殯儀館的大門,錢秀娟顧不得體面,蹲在路旁,大口地嘔吐起來。陸右安站在她旁邊說:“你沒事吧?”錢秀娟沒有回答他,還是繼續嘔吐,把胃裡的東西都清空了,最後吐出的都是胃裡的黏液。她吐得涕淚橫流。吐完後,她才站起來說:“沒事,沒事!都怪張鳴這個王八蛋,要不是他,我怎麼會遭這樣的罪?”陸右安遞上了紙巾,說:“這個死人不是阿鳴就好了,說實在的,我現在特別同情大鳴,希望他沒有什麼事情。活著,比什麼都好呀!人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包括愛,包括恨!活著有人恨,和被人愛一樣,都是那麼幸福,況且,愛和恨的界限其實也十分模糊。”

錢秀娟擦完鼻涕又擦眼淚,然後說:“我真的恨死張鳴了,他毀了我,也毀了我女兒。可憐的娜娜,你現在在哪裡?”

陸右安面對著這個女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說:“放心吧,我想他們會回來的。”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張鳴家碰到的奇怪事情,想問錢秀娟一些問題,但是看錢秀娟的情緒如此不穩定,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這個謎和張鳴的失蹤之謎一樣,遲早會解開的。

10

錢秀娟自從在殯儀館看完那個陌生人的屍體後,心裡一直不舒服,像是變了一個人。在服裝店裡,她不像從前那樣熱情地幫顧客介紹衣服了,而是痴痴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店外走過來走過去的人們,像一尊蠟像。店裡的員工吳雯雯叫她,她也無動於衷。

吳雯雯走到她面前,推了她一下,說:“秀娟姐,你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錢秀娟一下反應過來,驚慌地說:“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吳雯雯說:“沒發生什麼事情呀,你神經過敏了吧?”

錢秀娟說:“哦,那——”

吳雯雯說:“那位顧客看上了一件外套,她嫌太貴了,要低折扣。”

錢秀娟說:“哪件?”

吳雯雯拿過那件外套,遞給錢秀娟。那個顧客也走到她面前說:“老闆娘,你就便宜點吧,我是你們的老顧客了,還經常帶公司的姐妹到你店裡買衣服,你也是知道的,我們都很熟。”

錢秀娟笑笑說:“雯雯,你給她打折了嗎?”

吳雯雯說:“打了八折。”

女顧客說:“八折打完,也太貴了。我知道,這牌子也是仿的,都快趕上正品的價格了。”

錢秀娟說:“好了好了,別說了,七折,這已經是跳水價了,就算我不賺你的錢了。”

女顧客笑了,說:“算了,我也不討價還價了,我真的是喜歡這衣服。不過,就是打七折,你們也是有賺頭的。”

錢秀娟說:“雯雯,去給她把衣服包上吧,以後這事情你做主吧,不要老是讓我拿主意。”

吳雯雯答應了一聲,就帶著女顧客到裡面去了。

錢秀娟突然說:“賺錢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此時也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問題。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接完電話,她對裡面的吳雯雯說:“雯雯,我有點事情出去一下,你看好店,有什麼事情打電話給我。”吳雯雯說:“放心去吧,秀娟姐。”錢秀娟走後,女顧客說:“你們老闆娘對你不錯呀。”吳雯雯說:“是呀,她是個好人,把我們當她的妹妹看待。本來我都準備回老家去結婚了,看她最近心情不好,就推遲了婚期,留下來再幫她做一段時間。”女顧客說:“你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現在人與人的關係,越來越看不懂了,都是金錢關係,唉,像你們這樣的人很難得了,比大熊貓還稀有。我們公司那個老闆,根本就不把我們這些員工當回事,拼死拼活替他工作,他還變著法子剋扣我們的工資。實在把我惹急了,我就辭職,乾脆到你店裡來賣衣服算了。”吳雯雯說:“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大學生,公司的白領,到我們服裝店裡來,大材小用。”女顧客說:“你是在罵我吧?什麼大學生喲,現在大學生不值錢的。”

……

錢秀娟來到徐家彙的建國賓館,站在門口時,她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了進去。乘電梯,上十樓,來到1015房間門口,她按了一下門鈴。門開了一半,一個穿著白色棉睡袍的老男人把她拉了進去,然後把門關上了。老男人一把抱住錢秀娟,那張滿是黑牙的嘴巴湊上去就親。錢秀娟一把推開了他,說:“老東西,嘴巴臭得像馬桶,還想親老孃?!”

老男人乾笑道:“嘿嘿,我的心肝寶貝,想死你了。”

錢秀娟把包扔在桌子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沒好氣地說:“想個屁,出去那麼久也不打個電話。是不是又在外面勾搭上什麼小狐狸精了?”

老男人挨著她坐了下來,說:“你看我去進個貨,忙得像個鬼,哪有時間勾搭女人?況且,誰看得上我這個老頭子呀?憑良心說,我可是每天都想著你哩。”

說著,他的手摟住了錢秀娟的腰。

錢秀娟說:“我看你就是個鬼!不要我的時候就兩三個月見不到鬼影,發騷了,需要老孃了,就出現了,誰知道你有沒有離開上海出去進貨呀!老孃早就看出了你的鬼把戲,我在你眼裡算什麼,就是一個免費的玩物!以後別在老孃面前說想我,聽了噁心!你留著這些話去對那些小狐狸精說吧!你說,我和你在一起這幾年,你什麼時候真正給過我安全感,哪怕一點點?每次睡完覺,提上褲子就消失了。告訴你,老孃不想再伺候你了!”

老男人說:“秀娟,你今天吃槍藥了?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錢秀娟說:“老孃一直就是這樣想的,只是我憋在肚子裡沒有說出來。老孃今天忍不住了,不說出來不開心!我看我們還是斷了吧,這樣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睡個覺還要到賓館裡來,像做賊一樣。”

老男人說:“你不是自己說,我們不要結婚的嘛!你只要同意和我結婚,我馬上和她離婚!你現在就說,結不結?”

錢秀娟冷笑道:“結婚?說得比唱得好聽,我說不結婚,只是思量你麻煩!你什麼時候真正想到要和我結婚?真要那樣,你家那老八婆不把你撕碎了!你還是省省吧,你這把老骨頭也折騰不了幾天了。說真的,對你,我也乏味了,沒有精力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還是分手吧。”

老男人說:“秀娟,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你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夠幫你解決。”

錢秀娟說:“就你,你能解決什麼問題?你自己那一大堆爛事都解決不了,還要幫我解決問題?告訴你吧,我女兒失蹤很久了,你有辦法給我找回來嗎?你要是能幫我把女兒找回來,你要我怎麼伺候你,我都答應!但是,在沒有找回我女兒之前,你別想再碰我。”說著,她把他摟著腰的手扯開,霍地站了起來。

老男人愣住了,眼巴巴地望著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錢秀娟冷冷地對他說:“沒有話了吧?平常想要和我睡時,口口聲聲說愛我,說什麼事情都可以為我做。現在我要你做什麼了你就沉默了。當然,那是我的女兒,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需要的是我的肉體,你從來都不會在乎我的感受。你自個在這裡待著吧,老孃不奉陪了!”

錢秀娟提起桌子上的包,頭也不回就走了。

錢秀娟走出建國賓館的旋轉門,一陣冷風吹過來,她打了個寒噤,冬天已經不知不覺地降臨了。在過去的一些冬夜裡,老男人畢竟給過她一些溫暖——肉體的和心靈的,而且,她困難的時候,也給過她不少錢,支援她做生意,他也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想想,錢秀娟覺得有點對不住他。她也沒有辦法,這個時候,她沒有心情和他纏綿,她為女兒張伊娜焦慮不安,也為張鳴擔心。

此時,女兒和張鳴到底在哪裡?

錢秀娟突然想起了張鳴的父母。

自己曾經的公公是公安局的老幹部,在公安局裡說不準還有些老熟人,是不是找他出面說說,在尋找女兒和前夫的問題上,他們會積極一點?老頭子對她一直不錯,老太太卻對她有成見,見到她不冷不熱的,有時還會挖苦她兩句。沒有和張鳴離婚時,她也很少到他們家裡去,就怕婆婆損她。錢秀娟顧不了那麼多了,彷彿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於是就打了個計程車,直奔老頭老太太的家。

給錢秀娟開門的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神情十分奇怪:“你,你認錯門了吧?”

錢秀娟有點尷尬,心想,死老太太,還是那麼刻薄。她的臉上還是堆起了笑容:“媽,我是秀娟呀,你不會把我忘了吧?”

老太太裝模作樣地湊近她,審視著她的臉說:“哦,是你呀,富態多了,我都看不出來了,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對了,以後不要管我叫媽,我受用不起啊!你來,是——”

錢秀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耐著性子說:“媽,你讓我進屋說,好嗎?”

老太太拉下了臉,說:“有什麼話在這裡說,也不丟人,怕什麼呀?”

錢秀娟心想,要不是為了你的兒子和孫女,老孃才不會來受你這個死老太婆的氣呢,你憑什麼給我臉色看呀!她說:“媽,我來,是關於大鳴和娜娜的事情。”

老太太冷笑了一聲說:“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娜娜,對不對?你害阿鳴害得還不夠呀!你現在還敢來要娜娜,你真是歹毒的女人!阿鳴現在是比較困難,他就是餓死,也不會讓娜娜餓著的。你放心吧,娜娜也不會跟你走的,別看你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富婆!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你還是走吧,你就是說破天也沒有用的!”

錢秀娟內心又氣又恨又委屈,她的眼睛裡噙著淚水說:“媽,你誤會我了,我不是來要娜娜的,是,是——”

老太太說:“那你說來幹什麼?說呀?”

這時,老頭子走出來說:“老婆子,你在和誰說話呀?”他看到錢秀娟後,馬上笑著說:“啊,是秀娟呀!快進屋,有什麼話快進屋裡來說。”

錢秀娟叫了聲:“爸——”

說著,她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老太太說:“還是那樣,挺能裝的。”

老頭子朝自己的老伴怒喝了聲:“閉嘴!秀娟和阿鳴離婚,都怪你從中瞎攪和!現在秀娟來看我們,你還胡說八道!”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怒氣衝衝地進屋去了,扔下一句話:“就你把她當寶!”

老頭子笑著說:“秀娟,別理她,她刀子嘴豆腐心,就那樣的人,來,進屋吧。”

錢秀娟跟著老頭子進了屋。

老頭子讓她坐下,還遞過紙巾,讓她擦眼淚。接著,他給錢秀娟沏了杯茶,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和藹可親地說:“秀娟,喝點熱茶,這樣暖和些,今天外面冷。”

錢秀娟雙手接過茶杯,哽咽地說:“謝謝爸爸。”

老頭子說:“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你過得還好吧?”

錢秀娟說:“我過得很好,在襄陽路市場開了個服裝店,收入還不錯,在上海這個地方,只要肯努力,飯總是有的吃。”

老頭子說:“你說得對,做人就是要努力,在哪裡都一樣。唉,那混蛋要是像你一樣,那我們就省心了。可他,爛泥扶不上牆哪!”

錢秀娟說:“爸,你不要說他了,他——”

老頭子說:“他怎麼了?他是不是又去找你麻煩了?你來,就是想告訴我們這個?秀娟,你說,不要怕,我給你撐腰!反了他了!”

錢秀娟說:“爸,不是,大鳴他沒有找我麻煩。他——”

老頭子皺起了眉頭,問道:“那是?”

錢秀娟遲疑了會兒說:“爸,我就直說了吧,阿鳴和娜娜都失蹤了……”

老頭子的眼睛睜得溜圓:“啊——”

老太太雖然說生氣進了房間,可她還是豎起耳朵,警覺地聽他們在客廳裡說話。她聽到錢秀娟說兒子和孫女失蹤的事情後,急匆匆地走出來,瞪著眼睛說:“錢秀娟,你,你說的是真的?”

錢秀娟點了點頭說:“真的!我來就是看爸能不能和公安局的人說說,讓他們關照一下,加大點力度尋找他們,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她的話剛剛說完,老太太兩眼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張鳴父女失蹤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呢,老太太又出問題了,錢秀娟捲進了一個旋渦,她特別後悔來到他們家。沒有辦法,她只好把老太太送進了醫院……

11

這個城市裡一定包藏著許多許多的秘密。很多秘密,陸右安無法揭開,那些秘密封存在城市的細節裡,需要不懈的探索和認知。陸右安開始涉足上海的房地產業,他明白,這個行業將會火得難以想象。儘管很多爛尾樓看上去無限淒涼,相反的,他的目光盯在了那些爛尾樓上。生意上的事情,他覺得努力去做就可以了,沒有什麼太大的負擔,現在,困擾他的還是張鳴。

自從殯儀館認屍後,陸右安總會做噩夢。

在夢中,張鳴渾身是血,從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朝他走來。走到陸右安面前,張鳴陰沉地對他說:“右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錢。我現在來還你錢了。”說著,張鳴就用手指把自己的右眼珠子挖出來,遞給了陸右安。陸右安不敢去接,直往後退。張鳴又把左眼珠子挖出來,放在手心,遞給陸右安。陸右安的背靠在一堵牆上,已經無路可退。他驚駭地看著張鳴流著血的空洞眼睛,喃喃地說:“阿鳴,阿鳴,我不要你還錢了,不要還了——”這時,他發現張鳴身後站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手中拿著一瓶低劣的香水,她陰惻惻地說:“我說過,他不會還你錢了的……”陸右安驚恐萬狀,大聲喊叫起來。

每次他從噩夢中醒來,睡衣都溼透了。一次,他從床上爬起來,脫掉睡衣,去盥洗室裡衝熱水澡。衝完熱水澡,他重新躺回床上,老婆問他:“右安,你有心事?”陸右安沒把張鳴的事情告訴她,所以也沒告訴她自己做了什麼噩夢,他說:“沒有,睡吧。”老婆說:“那你怎麼老做噩夢?”陸右安說:“真的沒有什麼,睡吧!”老婆說:“你這個人,心裡藏了很多事情,從來都不願意告訴我,好像我會出賣你,你要明白,我是你的妻子,我不可能害你的,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樣也好安慰你,否則,我就像個傻瓜一樣。”陸右安不說話了。老婆瞭解他的脾氣,他要是不想說什麼,就是用鋼釺把他的嘴巴撬開,他也不會說半句的。於是,老婆嘆了口氣,翻過身,也不理他了。

陸右安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圍繞著張鳴胡思亂想。

他會想起在崇明一起插隊時的事情。有一件事情,讓他難忘。那時的陸右安是一個文靜瘦弱的人。他喜歡一個叫張文玲的女知青,因為懦弱,他不敢向她表白。張文玲開朗活潑,還喜歡吹口琴唱歌。她經常會在收工後的黃昏,坐在江邊的草地上吹口琴或者唱歌。陸右安喜歡她,卻躲著她,害怕和她對視,不像其他知青,和她在一起玩,一起鬧,一起唱歌。張文玲不算是長得很漂亮的那種女孩子,可是她身上洋溢著一種那個年代特有的激情,這一點特別讓陸右安心動,這種激情是陸右安所缺乏的。張文玲在江邊吹口琴時,陸右安就會像賊一樣躲在蘆葦叢中偷窺,口琴聲隨風飄過來,他的內心充滿了愛戀。他幻想著,張文玲只為他一個人吹口琴,只為他一個人唱歌,只為他一個人跳舞……他的目光裡積滿了感動的淚水,他為自己的愛情感動。知青點裡,沒有幾個人喜歡陸右安,他們都瞧不起他,有人還欺負他。如果不是張鳴,陸右安的日子會十分難過,他不明白張鳴為什麼會保護自己。別人欺負他時,只要被張鳴看到,張鳴就會把欺負他的人打跑。張鳴人高馬大,力氣也大,知青點的男知青如果單挑的話,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陸右安對張文玲的愛戀之情越來越濃烈,終於抑制不住了,他就偷偷地給張文玲寫了封求愛信。奇怪的是,他忘了在那封求愛信上籤上自己的大名。陸右安沒有想到的是,開朗活潑的張文玲收到他的求愛信後,竟然號啕大哭,而且把信公開了,說是有流氓調戲她。其實,那時也有幾個知青喜歡她,他們氣不過,發誓要找出寫信的人。陸右安惶恐不安,他躲在蘆葦叢裡不敢出來。透過字跡,他們很快知道,這信是誰寫的了,於是群情激憤,他們要教訓陸右安,張鳴無法阻止他們。他們在蘆葦叢中找到了陸右安,把他拖了出來,當然少不了一頓紛亂的拳腳,打得他鼻青臉腫。有人出了個餿主義,要把瘦弱不堪的陸右安扔到江裡,這幫傢伙真的就把他扔進了波濤滾滾的江中。他們不知道,陸右安不會游泳,本來是想教訓他一下,卻差點斷送了一個未來富翁的性命。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右安在渾黃的江水裡掙扎沉浮時,張鳴飛快地跑過來,跳進了長江。他救起了陸右安,朝那些知青大吼道:“你們這些王八蛋,以後再欺負右安,我就把你們的腦袋卸下來當球踢!”他們面面相覷,看著張鳴揹著陸右安朝知青點走去……陸右安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想到這事,他就覺得自己特別小人,為了10萬塊錢,斤斤計較。也因為此事,他擔心張鳴,希望張鳴能夠平安歸來,並且他會幫助張鳴。陸右安也試圖去尋找張鳴,可是,世界如此之大,連警察都找不到他,他陸右安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那個叫張文玲的女人現在怎麼樣了?他偶爾會這樣想。

那天請張鳴喝酒,他問過張鳴。張鳴說:“張文玲呀,知道,她後來上了衛校,畢業後分在第六人民醫院當護士,現在好像是護士長了,去年還碰到過一次,胖得像頭豬。”陸右安真想把她約出來,談談過去,談談現在,就是不談未來。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打消了,因為他還是沒有勇氣面對她,儘管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12

天越來越冷了。

錢秀娟對女兒和張鳴也越來越擔心,在服裝店裡,終日魂不守舍。中午,吳雯雯叫的外賣送來了,她把一份盒飯送到錢秀娟的手中,說:“秀娟姐,吃飯吧,一會兒涼了,不好吃了。”錢秀娟說:“不想吃,沒有胃口。”她把盒飯放在一邊。吳雯雯說:“人是鐵,飯是鋼,你總是這樣不吃飯,身體會垮掉的,你看你都瘦了。”錢秀娟笑笑,說:“瘦了好呀,就當減肥了。雯雯,你快吃吧,一會兒客人多了,就沒有時間吃了。”吳雯雯就不管她,走到一邊吃飯去了。

錢秀娟突然看到了那個老男人,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羽絨服,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微笑著走了進來。錢秀娟像見到鬼一樣,霍地站起來,把他拉了出去。老男人說:“秀娟,你幹什麼呀?”錢秀娟說:“我和你說了多少次,讓你不要到店裡來找我,你怎麼不長記性呢?!要是你家的老妖婆跟蹤你,知道了我們的事情,在我店裡耍潑,那我還做什麼生意?!”老男人說:“她在家摸麻將呢,不會跟來的,你放心吧。”錢秀娟說:“那樣也不行!”

他們來到一個街角,錢秀娟陰沉著臉說:“老東西,不是說不要再找我了嗎,你怎麼還來?”

老男人笑了笑說:“你不是說過,只要我找到張鳴和你女兒,你就——”

錢秀娟狐疑地盯著他問:“你有他們的訊息?”

老男人伸出手,在她的臉蛋上摸了一下,說:“你說呢?”

錢秀娟說:“別動手動腳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快說,有什麼訊息?”

老男人說:“我發現張鳴了。”

錢秀娟說:“那娜娜呢?”

老男人說:“沒有看到她,可是找到張鳴,也許就找到娜娜了,說不定他們在一起。”

錢秀娟說:“快告訴我,張鳴在哪裡?”

老男人說:“昨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虹口的一個菜市場裡出現過。”

錢秀娟說:“什麼菜市場?”

老男人掏出一張小紙條,遞給她:“詳細地點寫在紙條上,你自己看吧。你最好晚上自己過去看看,也許真的能碰到他。”

錢秀娟說:“你怎麼知道他在那裡出現過?”

老男人說:“這你就不要問了,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你說過的事情,我是要去辦的,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唉,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對你一直是真心的!”

錢秀娟說:“好了好了,別說那麼多好聽的話了,我都聽膩了。你說的這個事情是不是真的,我還不能肯定,等找到人再說吧。好了,你該走了。”

老男人說:“你真是個絕情的女人,我算看明白了。”

錢秀娟說:“看明白就看明白了,我走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老孃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又不是第一次見識!對了,我告訴你,在我沒有找到娜娜之前,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不會理你的!你也不要給老孃打電話,我煩得很,不會接的!你給我記牢了,老東西!”

……

天沒有黑,錢秀娟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那個地方。菜市場在虹口的一片老城區裡,這裡馬路狹窄,樓房低矮破舊,讓人感覺就是上海的貧民窟。她躲在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角落裡,觀察著菜市場裡的人們,此時,她覺得自己像個特務。

晚上8點左右,菜市場裡的人就收攤了,菜市場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錢秀娟琢磨,老男人的話是不是真的?要是騙她的話,她非剝了他的皮不可!問題是,張鳴來菜市場幹什麼呢?她正在琢磨,突然看到有幾個人闖進了菜市場。那幾個人蓬頭垢面,穿的衣服也髒兮兮的,好像從來沒有洗過,彷彿散發出和菜市場一樣的腥臭味。那幾個人手上都拿著塑膠袋子,他們進入菜市場後,就開始在地上一堆堆的爛菜葉子中挑揀出一些好點的菜葉子,放進塑膠袋裡。這是一些什麼人?乞丐?還是什麼人?看到他們,錢秀娟直反胃,想吐又吐不出來,她實在不敢相信上海還有這樣一群人。

突然,錢秀娟的目光落在了一個人身上,雖然他彎著腰在撿菜葉,但還是可以看出來,這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頭髮很長,蓬亂得像狗窩,鬍子拉碴的,臉上髒得像黏著屎疤的公共廁所裡的地板。錢秀娟盯著他看了幾分鐘,心裡突然顫抖了一下:沒錯,這個人就是張鳴!他的一個動作出賣了他,那就是他偶爾抬起頭時,使勁地用手揉他的大鼻子,揉完後,會幹咳兩聲。張鳴一直是這樣的,錢秀娟很討厭他這個動作,曾經多次要讓他改掉,都沒有得逞。錢秀娟想到女兒,她現在在哪裡?會不會像張鳴一樣也在別的菜市場撿爛菜葉子?錢秀娟心如刀割,大叫了一聲:“張鳴,還我娜娜——”

張鳴彷彿沒有聽到她的喊叫,繼續在撿他的菜葉子。錢秀娟瘋狂地衝到他跟前,大聲喊道:“張鳴,你把娜娜弄到哪裡去了!”張鳴抬起頭來,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是誰?誰是張鳴?”他身上的確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錢秀娟捂住了嘴巴。他瞪著她,大聲吼道:“哪來的臭娘們,滾開!”錢秀娟的思想產生了動搖,也許她真的認錯人了,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張鳴,可是——

她站在那裡,進退兩難。

這時,那幾個渾身散發著臭氣的人朝錢秀娟圍了過來。他們用歹毒的目光審視著錢秀娟,彷彿她是個怪物。錢秀娟覺得自己被埋進了垃圾堆裡,他們身上的臭味讓她難以忍受。不管他了,不管他是不是張鳴了,錢秀娟對他們說:“給我讓開!”他們讓出了一個口子,錢秀娟瘋了般衝出那個口子,奔逃而去。她身後傳來一陣邪惡的笑聲,那笑聲令她毛骨悚然。

這些人在她的眼裡,都是來自地獄的惡鬼,他們不是人!

錢秀娟在奔跑。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跑不動了,她才停下了腳步。錢秀娟站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路的人都向她投來怪異的目光。一陣冷風吹過來,錢秀娟渾身發抖,大腦也清醒起來。她又想起了張鳴的那個習慣動作,沒錯,她和他生活了那麼多年,就是他!而且,張鳴的聲音也沒錯,他生氣了也是那樣吼叫的!他只是不想認她,或者說還在仇恨她,看他現在那個樣子,淪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他還能夠和她好好說話?

錢秀娟自言自語道:“不行,我還得回去找他,他不承認也得承認,我就不相信!”

她轉過身,往菜市場方向快步走過去。

錢秀娟回到了菜市場,菜市場上一個人也沒有了,那些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強烈的失落感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的眼睛溼了,喃喃地說:“阿鳴,你在哪裡?你知道娜娜在哪裡嗎?我不是沒心沒肺的人,娜娜是我的親骨肉呀,我怎麼能不牽掛她?!”

寒風呼嘯,錢秀娟淒涼地走出菜市場,站在老街上,茫然四顧。

13

“張鳴一定還會出現在那個菜市場裡!”錢秀娟對陸右安說。陸右安邊開車邊說:“如果真是他,我一定要讓他回家!我可以讓他到我的公司裡上班,他要是不想在我的公司上班,我可以給他錢,讓他做點小生意,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這樣下去!可是,我還是不相信,他怎麼會淪落到那個地步,在菜市場裡撿爛菜葉子呢?別看他大大咧咧的,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況且,他還拿走了我的10萬塊錢,不可能那麼快就花完了吧?”錢秀娟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可是,他真的是張鳴,不會錯的,不會錯的!”陸右安說:“真要是他,那最好不過了!去看看再說吧!”

陸右安找個地方停好車,錢秀娟就帶著他朝菜市場走去。

他們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等待著那群人的到來。陸右安在身邊,錢秀娟心裡踏實了許多。她想和陸右安說點什麼,可是又找不到什麼話題,陸右安也沉默著,他在等待著張鳴的出現。晚上8點鐘左右,那群人又進入了菜市場。這群人裡竟然沒有張鳴!

陸右安終於開了口:“哪個是張鳴?”

錢秀娟說:“不可能,他不可能不來呀,昨天都來了,就是和這些人一起來的。再等等,也許他在後面。”

陸右安說:“那就再等等吧。”

他們等了好大一會兒,還是不見張鳴的身影。陸右安說:“也許你昨天真的看錯了,我怎麼也無法想象,阿鳴會和他們一樣在這裡撿爛菜葉子,這些人一看就是盲流,也不可能是上海本地人。”錢秀娟說:“昨天晚上,我真的看到張鳴了,相信我,陸老闆,我沒有騙你!”陸右安說:“好吧,我相信你,我們現在就出去,問問他們,張鳴到底在哪裡?”錢秀娟說:“只能這樣了。”

那些人撿得差不多了,彙集在一起,正要離開菜市場,陸右安和錢秀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用漠然的目光看著他倆,錢秀娟有些害怕,躲在陸右安的後面。錢秀娟伸出頭對他們說:“昨天和你們一起來的那個大個子,今天怎麼沒有來呀?”他們還是用漠然的目光看著他倆,誰都不說話。陸右安心想,這些到底是什麼人,看他們的眼神,呆滯無神,像是某種病人。錢秀娟說:“就是昨天晚上我和他說話的那個人,難道你們忘記了?他為什麼沒有來?”其中一個人開了口:“你說的什麼人呀,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昨天晚上也沒有看到過你!”錢秀娟急了:“你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你們分明把我圍起來,怎麼就忘了呢?”陸右安說:“只要你們告訴我,這位女士昨天看到的那個人現在在哪裡,我每人給你們100塊錢。”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錢包,又從錢包裡掏出了一沓錢,在他們面前揚了揚。剛才說話的那個人冷笑了一聲說:“誰稀罕你的100塊錢!”說完,他朝那些人揮了一下手說:“我們走!”

他們揚長而去。

他們邊走還邊爆發出陣陣笑聲,好像是在嘲笑剛才陸右安的那句話,根本就不把陸右安手中的錢放在眼裡。

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陸右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實在弄不清楚這些人的真面目,對他的錢不屑一顧,還要來撿爛菜葉子。

錢秀娟則瞪著大眼睛,呆呆地站在那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都沒有說話,默默地來到停車的地方。

陸右安正要開啟車門,突然驚叫起來:“啊——”

錢秀娟說:“陸老闆,你怎麼了?”

陸右安心疼而又氣憤地說:“你看,你看,我的車呀!”

錢秀娟過去,看到車身被颳了幾道長長的痕,那痕很深,一看就是用金屬銳器狠勁劃的。是誰和陸右安有這麼大的仇恨,要拿他的車來出氣?錢秀娟說:“誰那麼缺德呀?報警吧,陸老闆!”

陸右安嘆了口氣說:“報警有什麼用,你找誰去?又能找到誰?就連張鳴都找不到,還能找到劃車的人?”

錢秀娟說:“那怎麼辦?”

陸右安說:“還能怎麼辦,自認倒黴唄。上車吧,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車開動後,錢秀娟誠惶誠恐地說:“對不起呀,陸老闆,都怪我,讓你和我一起來找張鳴,害你的車被劃了。”

陸右安說:“不怪你,是我自願來的。”

錢秀娟說:“會不會是張鳴劃的?”

陸右安笑了笑說:“不可能的,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現在的人心變了,不像從前了。我從深圳回來,不到半年,車已經第三次被劃了,就是停在小區的停車場,保安24小時值班,還有人去劃我的車,問保安,他們一問三不知,推脫得乾乾淨淨。有些人看到別人貧窮,不會同情,沒有悲憫,還百般嘲笑;看到別人富,又產生仇視的心理,總認為富人賺的錢是不乾淨的,但是他們又不敢和有錢人正面對抗,只好用些下三濫的手段發洩他們心中的怨恨。”

錢秀娟說:“陸老闆,你賺的錢是乾淨的嗎?”

陸右安噎住了,一時語塞。

過了好大一會兒,陸右安才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沒有人是乾淨的!”

錢秀娟笑了笑說:“陸老闆,別生氣呀,和你開玩笑的,不過,聽你剛才說的那句話,老有腔調了。”

陸右安說:“每個人都有腔調,每個人的腔調都是不一樣的。對了,我們就近找個地方吃飯吧,餓了。”

錢秀娟說:“好吧,我請你。”

陸右安說:“誰請都一樣。”

錢秀娟說:“看起來,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像樣的飯店。”

陸右安說:“隨便吧,吃什麼都是吃,我們都是苦出身,沒有什麼大講究。”

他們在路邊找了個小館子,點了兩個小菜,要了兩碗大排面,吃起來。吃飯時,他們沒有什麼話,錢秀娟用目光瞟他,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知道他實在太餓了,心裡有些內疚,又有些憐愛。錢秀娟也改變了一些對他這個階層的人的看法,歸根到底,他們也還是人,不是魔鬼,也不是神仙。吃完飯,他們剛剛走出門,就碰到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

路邊一個穿著皺巴巴的白色西裝的高個男人在和一個警察糾纏。圍了不少人,圍觀者的臉上都掛著喜慶的笑容,敢情他們是在看戲。

陸右安和錢秀娟也過去圍觀。

男人顯然喝多了,他用手指著比他矮半個頭的年輕警察說:“你別牛×,你敢動我一下,我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讓你下崗!”年輕警察說:“你喝多了,讓你不要躺在馬路上,難道有錯嗎?”醉酒男大聲說:“我躺在哪裡關你什麼事,我犯法了嗎?哪條法律規定我不能躺在馬路上了?啊!你說,哪條法律?”年輕警察看來剛上崗不久,沒有什麼經驗,面對氣勢洶洶的醉酒男,有些緊張:“你是在胡攪蠻纏!”醉酒男又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吼道:“你才胡攪蠻纏,你再胡攪蠻纏,我就讓你下崗,看你還神氣什麼!”年輕警察用手把他的手擋開,說:“你不要動手動腳的。”醉酒男說:“你是不是想打我?有種你打呀!打呀!”說著,整個身體就朝年輕警察靠了過去。年輕警察躲了一下,他就跌倒在地上。年輕警察彎下腰拉他起來,沒有想到,他起來後就朝年輕警察的臉上打了一拳。

圍觀者騷動了,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著什麼。

捱了一拳的年輕警察氣得發抖,他從腰間拿出對講機,呼叫他的同事過來。醉酒男憤怒地說:“我今天打的就是你,你們這些警察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們納稅人白養你們了!”年輕警察站在那裡不說話,等著同事前來。酒醉男搖搖晃晃要走,年輕警察攔住他說:“你不能走!”醉酒男說:“我為什麼不能走?我累了,要回家睡覺了,沒工夫和你囉唆!讓開,不讓開就叫你下崗!”年輕警察的聲音突然大了:“就是下崗,今天也不能讓你走!”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烏青塊,這是醉酒男那一拳的結果。醉酒男堅持要走,年輕警察不讓他走,他們倆扯在了一起。

陸右安說:“秀娟,我們走吧,沒有什麼意思。”

錢秀娟說:“等等,等等,我覺得蠻有意思的,看他們怎麼搞。”

陸右安無奈,只好點上一根香菸,繼續圍觀。

過了一會兒,一輛警車呼嘯而來。醉酒男見勢不好,使勁推倒年輕警察,奔逃。警車上下來三個警察,追了上去,很快抓住了他。他大聲說:“你們警察欺負人,我要讓你們都下崗!”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警察問年輕警察:“怎麼回事?”年輕警察說:“張所長,這個人喝醉酒了,躺在馬路上,把車堵了,我把他拉起來,他就罵我,還動手打人。”醉酒男說:“是他先動手打我的,我要投訴他,讓他下崗!”所長冷冷地對他說:“你別口口聲聲下崗什麼的,說說,他怎麼先動手打你的?”醉酒男說:“他先把我打倒在地,我氣不過,爬起來才動手的。”所長問年輕警察:“是這樣嗎?”年輕警察十分委屈地說:“他胡說,我根本就沒有打他,是他自己跌倒在地上,我拉他起來,他就往我臉上打了一拳。而且,他打了我,我根本就沒有還手。大家可以做證。”

所長就問圍觀者:“你們說,是這樣的嗎?”

有人說:“是這樣的。”

所長又說:“你們有誰能夠跟我回派出所錄個做證的筆錄?”

他這麼一說,那些圍觀者四散而去。這時,錢秀娟對陸右安說:“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陸右安沒有理她,而是對派出所所長說:“我去吧!”

年輕警察感激地望著陸右安說:“謝謝你!”

……

到了派出所,醉酒男囂張不起來了。他低著頭坐在那裡。陸右安在筆錄上籤了字,把派出所所長拉到一邊說:“所長,我有一件事情想麻煩你。”所長說:“你說,你說,只要我能辦的,一定幫你辦。”陸右安說:“我有個朋友叫張鳴,一個多月前失蹤了,昨天晚上,我們發現他和一群人在菜市場裡撿爛菜葉子……我想,如果你們能夠幫我找回他,感激不盡!”所長說:“哦,我知道了,這個張鳴,我們好像也接到過協查的通知,有什麼訊息,我打電話給你,你留個電話給我吧。”陸右安遞給他一張名片,所長拿著那張名片看了看,說:“你放心吧,一有訊息,我馬上通知你!”

陸右安和錢秀娟離開了派出所。

14

陸右安和錢秀娟都沒有料到,那個晚上去派出所錄口供,錄出了轉機。倒不是派出所所長有多賣力去找張鳴,他只是說說,並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裡。主要是那個挨酒鬼打的年輕警察,聽了陸右安和所長說的話後,上了心,也許是為了報答陸右安替他做證,也許不是。

那個年輕的警察叫許欽。

這個傍晚,許欽下班後,換上了便衣。他從電腦裡調出了張鳴和張伊娜的照片,列印出來,放進了包裡。這個大男孩挎著個帆布包走出派出所的大門,在暮色中看上去是那麼的陽光,一個姑娘走過去了,還回頭張望。他的樣子就像箇中學生,沒有人知道他是個警察。

他在一個便利店買了一塊麵包和一瓶礦泉水,邊走邊吃。

他來到了陸右安對所長說的那個菜市場。菜市場裡還有不少人,這是菜市場一天裡的最後一次高峰,那些忙碌了一天的人要買菜回去做晚飯。許欽在菜市場裡溜達了一會兒就出去了。他到附近的一個檯球室裡打檯球,邊打檯球目光邊往菜市場那邊瞟。檯球室的主人是個乾瘦的老頭,坐在門口,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打了一會兒,許欽覺得沒勁,就坐在老頭旁邊,和他說話。

老頭說:“年輕人,怎麼不去談戀愛?”

許欽說:“不好玩。”

老頭說:“瞎講,怎麼不好玩?我是談不動了,否則還要去找個姑娘好好談一場戀愛。想當年,我每天都到百樂門跳舞,每天都在談戀愛,不讓時光虛度。你看你年紀輕輕的,正是談戀愛的好時光呀,青春不會永駐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人這一生呀,就是年輕時談戀愛有滋味,一過那個時段,就變酸了,不好玩了。如果說年輕時談戀愛是釀酒,那麼,中老年談戀愛就是釀醋。”

許欽笑了,說:“您說得有點道理,可是現在談戀愛沒有錢不行呀,漂亮姑娘都跟著錢走,認錢不認人。”

老頭說:“什麼時候都一樣,我年輕時候,要不是我父親是大地主,我哪有那麼快活?那是揮金如土呀,女孩子都喜歡我,很多女孩子我還看不上呢,挑挑揀揀,結果找了個老婆是個母夜叉,管了我一輩子。去年,她終於死了,我想沒有人管我了,我又可以去風流快活了,卻發現自己不行了。唉,人哪,真正的好時光也就那麼幾年。我現在是等死的人了,每天坐在這裡,看女孩子們花蝴蝶一樣飛過來飛過去,只有流口水的份兒了,頂多也就是過過眼癮。”

許欽心裡罵了聲:“老流氓!”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老頭說:“你別笑話我,你也會有那麼一天的,等著瞧吧!”

許欽說:“老大爺,您這個檯球室晚上一般開到幾點?”

老頭說:“11點關門,雷打不動。”

許欽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斜對面的菜市場裡,每天晚上8點多的時候有幾個撿爛菜葉子的人?”

老頭搖了搖頭說:“我不注意那些鄉下人,我只看美女。”

許欽不說話了。

老頭還在喋喋不休:“你看,那個剛剛走過去的姑娘,屁股多翹……”

許欽沒有再搭理他,而是注意著菜市場那邊的動靜。他看了看錶,馬上就8點了。就在這時,他看到幾個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的人從檯球室門口走過去,他們都不說話,臉色陰沉。許欽看著他們走進了菜市場。他們走過去時,許欽快速地審視了他們一遍,沒有發現要找的人,張鳴明顯不在他們中間。許欽相信陸右安的話,他想張鳴一定出現過,自己怎麼才能找到張鳴呢?

老頭說:“年輕人,你想陪我這個孤老頭子一直坐下去嗎?”

許欽說:“一會兒就走。老大爺,您難道沒有兒女?”

老頭嘆了口氣說:“有是有,但和沒有一樣。”

許欽說:“怎麼講?”

老頭說:“他們為了給我養老鬧得像仇人一樣,一見面就吵架,我看著煩,就不要他們給贍養費了,也不要他們來看我了,我現在守著這個檯球室,餓不死。等我死了,他們還會來啃我這把老骨頭的,還有這個老房子呢,那時我也管不著了,就讓他們爭吧搶吧,最好打個你死我活!現在人心壞了!”

許欽說:“他們也太不像話了。”

老頭說:“不談他們了,就算我從來沒有養過他們。”

他們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天,許欽就看到那幾個人出來了。他們依然沉默地從檯球室外面走過。他們走出一段路後,許欽就跟了上去。老頭對著他離去的背影說:“年輕人,有時間要多談談戀愛,到老了後悔也來不及了。”許欽沒有回頭,心想,也許這個老頭從來就沒有談過戀愛,他說的那些都是他的想象。

這些是什麼人?他們要到哪裡去?許欽邊走邊想。

他們走得很快,風一樣在老街上穿行。許欽也加快了腳步。他們越走越遠,穿過了好幾條街道,最後一個一個鑽進了一幢廢置的老樓裡。許欽在不遠處望著那幢老樓,老樓的樓頂已經沒有了,殘牆黑乎乎地矗立著。他經常路過這裡,知道這樓幾年前被大火燒了後就一直這樣廢置著。他還知道,本來政府要開發這塊地方,因為沒有錢就把開發的事情擱置了。

許欽想,這些人在裡面幹什麼呢?裡面還能夠住人嗎?

他想進去看個究竟,卻擔心會有什麼危險,只好先離開。他心裡有了個主意,回派出所,向所長彙報後,讓巡警隊過來搜查一下,也許能夠發現什麼秘密。回到所裡,許欽給所長打了個電話,從電話裡,許欽聽出所長在和人喝酒,所長說,有什麼事情明天上班再說吧,說完他就放下了電話。許欽心裡特別不舒服,他擔心那些人在晚上就轉移了。

許欽的擔心是多餘的。

第二天上午,所長聽了他的彙報後,就派了巡警過去搜查那個破敗的老樓,許欽也跟著去了。樓里根本就無法住人,那些人到哪裡去了?許欽懷疑自己看走眼了。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分明看著那些人溜進破樓裡的。巡警們沒有發現什麼,準備離開。就在這時,許欽在底樓的一個房間裡發現了可疑之處,一塊舊木板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他掀開了那塊沉重的木板,發現了一個地下室。地下室裡竟然藏了幾十個人……

15

陸右安正在開會,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他喜出望外,會也不開了,馬上去接錢秀娟。接到錢秀娟後,就直奔虹口。一路上,錢秀娟老是對他說:“陸老闆,你能不能開快點?!”陸右安說:“著什麼急呀,反正人已經在派出所了,跑不掉的!”錢秀娟心裡還是忐忑不安:“娜娜真的和張鳴在一起?”陸右安說:“是的。”錢秀娟說:“我還是不太相信!”陸右安說:“到派出所,你就明白了。”

錢秀娟渾身發抖,她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兒終於找到了,悲的是,不曉得如何面對女兒,甚至見到女兒後不知說什麼好,畢竟女兒和她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她和張鳴離婚,簡直是一場可怕的戰爭,本來就沒有什麼財產,還搞來搞去,生怕吃了大虧。在女兒的撫養問題上,他們也爭了個你死我活,最後沒有辦法,只好由張伊娜自己選擇。因為張鳴從小就心疼女兒,加上錢秀娟那些日子迷戀跳舞,並且和別人勾搭,對張伊娜愛管不管,她的心靈受到了創傷,張伊娜自然選擇跟父親過。錢秀娟因此也仇恨女兒,罵她沒有良心,對她更加不聞不問了,如果不是出於公理,她連撫養費也不想出。張伊娜的失蹤,喚醒了錢秀娟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母愛,她發現自己原來這麼疼愛女兒。

想著想著,她的淚水流了出來。

陸右安笑了笑說:“你哭什麼呀?人都找到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錢秀娟說:“我心裡特別難受,我對不起孩子。”

……

他們來到了派出所所長的辦公室,所長正在對許欽說著什麼,見他們來了,站起來說:“陸老闆,你們來了!請坐,請坐!”陸右安笑著說:“不坐了,不坐了,我們急著想看到人。”所長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小許,你領他們去吧。對不起了,陸老闆,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就不陪你們去了,一會兒見到人後,讓小許給你們辦個手續,你們就可以把人帶回家。”陸右安連聲說:“謝謝,謝謝!改天我請你吃飯!”所長說:“不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出了所長辦公室的門,許欽對他們說:“人都在會議室裡。我帶你們去吧。”

陸右安說:“阿鳴為什麼會和他們在一起?”

許欽說:“他們誤入了一個非法傳銷組織,頭頭跑掉了,正在通緝。這次我們解救出來了50多人,包括張鳴和張伊娜。”

陸右安說:“原來是這樣。”

50多個人,有男有女,他們都擠在派出所的會議室裡,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椅子和桌子上,有的站著,他們都沉默著。會議室裡充滿了難聞的臭味,那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臭味。這些人有多長時間沒有洗澡,沒有換衣服了?看他們的樣子就可想而知。

頭髮蓬亂、衣服髒汙的張鳴和張伊娜緊挨著坐在椅子上,他們低著頭,不說話,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有個大男孩坐在離張伊娜不遠的地板上,不停地用目光瞟她。陸右安走到張鳴面前,說:“阿鳴,你還好吧?”張鳴抬頭看了看他,眼神慌亂,但還是故作鎮靜地說:“我很好,很好!我能不好嗎,我是張鳴哪!張鳴什麼時候不好過!”與此同時,錢秀娟走到女兒面前,弓下腰說:“娜娜,娜娜……”說著哽咽起來,眼淚也撲簌簌地滾落。張伊娜頭也沒抬,說:“你來幹什麼,我和你有什麼關係?”錢秀娟伸出手去拉女兒的手,被她一把撥開,張伊娜叫道:“別碰我,你的手髒!”錢秀娟渾身顫抖,突然直起腰,猛地朝張鳴撲過去,雙手掐住張鳴的脖子,撕心裂肺地喊叫:“張鳴,臭癟三,你看你把我女兒毀了!我要掐死你!掐死你!”張鳴瞪著她,一動不動。陸右安和許欽趕緊把錢秀娟拉開了。張鳴長長地撥出了一口氣,用手使勁地揉了揉鼻子,乾咳了兩聲,然後一聲不吭。

陸右安在許欽那裡辦完手續,就把他們帶出了派出所。他們離開派出所會議室時,坐在地板上的那個大男孩衝張伊娜說:“伊娜,我——”張伊娜沒有回頭。張鳴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低吼道:“狗東西,以後再靠近娜娜,老子就殺了你!”大男孩頹然地坐在地上,雙手抱頭,哭出了聲。

上車後,錢秀娟還在抽泣。

張鳴茫然地和女兒坐在後面,張伊娜還是低著頭,十指用力地攪在一起。

錢秀娟好像記起了什麼,拿起手機撥電話。

電話撥通後,她說:“爸,是我,秀娟。他們找到了……是的,都找到了,現在在回家的路上,你們放心吧。……好的好的,我讓她和你說話。”

錢秀娟回過頭,把手機遞給張伊娜:“你爺爺要和你說話。”

張伊娜推開了她的手。

錢秀娟收回手,重新說:“爸,她現在不想說話。”

老頭子說:“好吧,回來再說!你把她直接帶回我家裡,不要和那個不爭氣的混蛋回去,以後娜娜和我們一起住!”

錢秀娟說:“好吧。”

掛了電話後,錢秀娟對陸右安說:“先把娜娜送到她爺爺奶奶家去吧,他們都急死了,她奶奶還因為這事病倒住院了。”

陸右安說:“好吧。”

張鳴突然朝錢秀娟吼道:“誰讓你把這事告訴他們的!你有什麼權利管我們的事情!你是什麼東西!”

錢秀娟也不示弱:“娜娜是我女兒,我怎麼不能管!要是你個人的事情,關我屁事!你就是死了,老孃也裝作不知道!你看你把女兒弄成這個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還有理了!”

陸右安說:“你們別吵了!狗咬狗一嘴毛,你們能說得清楚嗎?人回來了,就沒事了,千萬別吵了,讓人笑話!”

他們都不吭氣了。

車停在了老頭子家的樓下,老頭子老太太已經眼巴巴地等在那裡了。張伊娜下車後就朝奶奶撲了過去,趴在她肩膀上嗚嗚地哭起來。老太太撫摸著她蓬亂的頭髮,哽咽地說:“娜娜,我的好孫女,不哭,不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奶奶想死你了。”

錢秀娟也下了車,站在那裡抹淚。

張鳴沒有下車,他低著頭,不敢面對父母。

老頭子說:“你們別在這裡哭了,趕快回家吧,讓娜娜好好洗個澡,換上乾淨的衣服,飽飽地吃上一頓飯。”

老太太就拉著張伊娜的手走進了樓門。

老頭子對錢秀娟說:“秀娟,多虧你了。一塊上樓吧,喝杯熱茶。”

錢秀娟含淚笑笑說:“爸,我就不上去了,服裝店忙,我得趕回去。反正娜娜回來了,我也放心了,有什麼事情打我電話。”

老頭子說:“那好吧!我會說服娜娜去看你的。”

錢秀娟說:“爸,你們要保重身體,我走了。”

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也沒有和陸右安打招呼。

陸右安看著她淒涼的背影嘆了口氣,她忙活了一場,到頭來彷彿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

錢秀娟打了個計程車。上車後,她擦乾了眼淚,心裡說:我哭什麼呀,我傷什麼心呀,我憑什麼受他們的氣呀!然後,她給老男人打了個電話:“老東西,去建國賓館開房吧,在那裡洗乾淨了等老孃!”掛了電話後,計程車司機回過頭怪異地瞟了她一眼,她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沒有見過下賤女人呀!”計程車司機吐了吐舌頭。

老頭子上樓後,陸右安才開車離開。

陸右安說:“大鳴,不要想那麼多了,我安排好了賓館,你先到賓館洗個澡,然後一起喝兩杯,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一切重新開始。”

張鳴粗聲粗氣地說:“放心,那10萬塊錢我會還你的!”

那感覺好像是陸右安欠了他的錢。

陸右安淡淡一笑。

16

張鳴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就是一個噩夢。

噩夢醒來,他罵自己是個大傻蛋!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怎麼就犯了這樣低階的錯誤?他誤入傳銷團伙的事情,老公房裡的人都不知道,這樣多少保住了他一些面子,否則,真不知道怎麼面對那些多年的街坊鄰居。陸右安還真夠哥們,讓他在賓館休息好後,就帶他去理髮,還給他買了新衣服。他很體面地回到老公房,沈姨碰到他說:“喲,阿鳴,你回來了,像個歸國華僑呀!”張鳴朝她笑笑。沈姨又說:“到哪裡去了呀,那麼久都沒有見到你?”張鳴說:“出門做了一趟生意。”沈姨說:“看來發財了呀,下次出去,讓我兒子也跟你去吧,也發發財,這樣我也享幾天清福。”張鳴沒有再理她,匆匆上樓去了。就是這樣,他還是在家裡待了兩天,門都沒有出。

回憶這些日子的種種境況,張鳴不停地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

那天,陽光燦爛,張鳴的內心卻異常的灰暗。一大早,他就出門,到處尋找女兒張伊娜。上海那麼大,他到哪裡去尋找?中國那麼大,他到哪裡去尋找?張鳴就是一隻無頭蒼蠅,瞎撞。他希望自己有好運氣,順利地把女兒找回來。

這個中午,張鳴莫名其妙地來到了外灘。

陽光照耀在黃浦江上,波光粼粼,這條大江還是散發出臭味。外灘的遊人還是那麼多,他們是來聞黃浦江臭味的還是來體味當年十里洋場殘存的氣息的?張鳴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會不會出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如果會,他一眼就可以把她找出來。外灘已經不是他少年時代的外灘,已經做了改造,寬敞多了。江對面的浦東新區高樓林立,高高矗立的東方電視塔直插雲霄。張鳴聽人說過,有人把東方電視塔說成是一根大**,他認為不像,倒像是種在上海的一棵巨大的搖錢樹。上海的變化的確太大了,這種變化給張鳴造成了一種壓力,甚至是一種恐懼。這種感覺在他下崗前是沒有的,那種旱澇保收的日子給了他安全感,如今,這種安全感消失了,無影無蹤了。站在江邊,人們紛紛從他身邊走過,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自己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就像當年隨父母親來到上海時一樣。

他的目光蒼涼而茫然。

這時,一個提著皮包、衣冠楚楚的人靠近了他。那人看了看他,然後說:“先生,你是來上海旅遊的吧?”張鳴側過臉,說:“不是。”那人笑了笑說:“我看就不是,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可是好像碰到了什麼麻煩事?”張鳴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那人說:“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的。”張鳴說:“那你說說,我有什麼麻煩。”那人裝模作樣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不好,你最近破財了。”張鳴心裡“咯噔”了一下,難道自己碰到高人了?那人又說:“我說對了吧?”張鳴故意說:“不對。”那人說:“呵呵,那算我沒有說。”張鳴說:“沒有關係。”那人說:“看你的樣子以後不是池中之物,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交個朋友,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說著,他從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名片夾,從裡面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了他。張鳴接過名片,上面寫著“美國藍得公司上海辦事處遊可凡”,下面還有地址和電話。然後,那人就走了,消失在人流之中。

那張名片充滿了魔力。

讓茫然無助的張鳴蠢蠢欲動。

他還是找上門去了。

那是虹口區的一個小招待所。遊可凡就住在裡面。他住的房間外面並沒有“美國藍得公司上海辦事處”的牌子。遊可凡熱情地接待了他,還請他吃了頓晚飯。吃完飯,他就把張鳴帶到了一個神秘的地方。那是城鄉結合部的一幢三層樓的樓房,樓房裡沒有房間,每層都是一個大廳,樓房裡的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得密不透風。

“這是什麼地方?”張鳴問。

遊可凡說:“是我們公司的培訓基地。”

他把張鳴帶上了二樓。張鳴呆了,二樓有100多人在聽講臺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講著什麼。遊可凡對他說:“你知道嗎,這個人原來是個窮光蛋,加入我們公司前,什麼也不是。他只在我們公司幹了幾個月,就變成百萬富翁了。”

張鳴吃驚地問:“你們公司是做什麼的?”

遊可凡說:“你先聽他講,他講完後,我再和你說。”

那個百萬富翁在講臺上用極富煽動力的語言誇誇其談,講他如何發展下線,如何得到公司的回報。最讓張鳴心動的一段話是:“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我能夠發財,能夠住上高檔的商品房,還能穿上名牌西裝……從前的我是多麼的自卑呀,看到有錢人都躲著走,彷彿我自己就是瘟疫。是的,貧窮就是瘟疫,它讓我們沒有尊嚴。現在,我終於挺起了胸膛,我是一個大寫的人!藍得讓我懂得了醜小鴨也能夠變成白天鵝,野百合也有春天!我想用我的成功經驗告訴大家,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夠成功,一定能夠成為人上人!你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會成為我,相信我,光明就在前面!我們的夢想一定會變為現實!”

他講完後,有個小夥子跳上臺,他像喊口號一樣揮著手叫道:“我們要發財!我們要發財!我們要成功!我們要成功!”那些人也跟著他一起揮手喊:“我們要發財!我們要發財!我們要成功!我們要成功!”他們瘋狂地喊著。不知不覺,張鳴也揮著手,和他們一起喊叫起來。此時,張鳴忘記了尋找失蹤的女兒,他被這個瘋狂的氛圍感染,彷彿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那小夥子喊完口號,竟然唱起了《國際歌》:“起來,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張鳴也和大家一起唱了起來,歌聲把這些人的情緒燃燒到了極點。

遊可凡看著張鳴,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容。

活動搞完後,那100多人都上樓去了。遊可凡告訴張鳴,樓上是他們住宿的地方。二樓只剩下了3個人,遊可凡和張鳴,還有那個演講的百萬富翁。遊可凡給了他500塊錢,他就走了。遊可凡說:“他現在是百萬富翁了,有身份的人了,請他回來講課,要出場費了。”張鳴心想,哪天能夠混得像他一樣,那就牛×了。

遊可凡走到一個角落,開啟了角落裡的那個鐵箱,拿出一個小瓶說:“你過來。”張鳴走過去。遊可凡把手中的瓶子遞給他。張鳴接過瓶子,仔細端詳起來,瓶子的標籤上全部是英文字母,瓶子裡裝的是透明無色的液體。張鳴說:“這是?”遊可凡說:“這就是我們公司的新產品,你知道這瓶藥水值多少錢嗎?說出來嚇死你!”張鳴說:“多少錢?”遊可凡說:“15000元一瓶。”張鳴睜大了眼睛說:“這麼貴?”遊可凡說:“當然,你知道這是什麼藥水嗎?告訴你吧,這是我們公司研發出來的治療癌症的奇藥!只要服用三個療程就能夠治癒,一個療程只需要兩瓶。這種藥厲害的就是什麼癌症都能夠治療,是一種神藥呀!現在在國內供不應求,雖然拿到了國家的批文,但因為產量小,都不敢公開宣傳和銷售。”張鳴聽得目瞪口呆。遊可凡說:“我們現在準備在國內生產這種藥,已經拿到批文了,政府也支援我們,我不想讓大資本介入,因為我想讓貧窮的人致富,大家富了,這個社會才能夠健康地發展。所以,我們採取入股的方式,讓廣大貧苦的人富起來。剛才那個百萬富翁,加入我們後,很快就發財了。入股後,當場就可以返還30%,這是第一次分紅,以後每年都有分紅。我們的回報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因為我們掌握了高階的技術,成本是很低的,所以說,科學就是生產力!你看樓上那些人,也很快會成為百萬富翁的。”張鳴說:“怎麼入股呢?”遊可凡說:“我們並不是誰都吸收,先要經過我們的培訓,然後擇優加入我們公司。樓上那些人就是來參加培訓的。”張鳴激動地說:“我要參加培訓!”遊可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有問題!”

當天晚上,他就留在了那裡。

他不知道,自從踏進這個地方,他就已經被控制了,出不去了。經過三天的洗腦,張鳴已經徹底相信了遊可凡的話。他在一個深夜,在兩個大漢的陪同下,悄悄潛回了家,取走了從陸右安那裡騙來的另外5萬塊錢,交給了遊可凡。遊可凡馬上給他返回了30%的錢,張鳴又把錢還給了他,說多入點股,以後多分點。遊可凡稱讚他有眼光,張鳴還十分得意,對未來充滿了嚮往。

又過了幾天,遊可凡就讓他介紹自己的親朋加入這個隊伍。

這可讓張鳴犯難了:一來,他那些工友都不富裕,拿不出錢來入股;二來,他也不想讓他們加入,他只希望自己發財,以後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遊可凡說,只要他介紹來的人入的股,也是可以給他提成的。張鳴還是沒有答應。遊可凡也沒有說什麼。

不久,他就被送到了廢置的地下室裡。

那些人把他送去地下室裡的理由是要磨鍊他的意志,只有經過磨鍊的人,以後才能成為公司裡的高階管理人員。其實,這些人都是榨不出油水的人,遊可凡怕他們出去後會洩露秘密,就把他們控制在廢置老樓的地下室裡。他們對遊可凡的話卻堅信不疑,而且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張鳴和另外幾個人是在深夜被送到地下室裡的。地下室裡隔了兩個房間,裡面是女的,外面是男的。他們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都在裡面。走進去,臭氣熏天。張鳴已經麻木了,對這樣的環境也沒有任何反應,管事的人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那個晚上,張鳴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他聽到裡面的房間裡有女人在哭,他覺得這哭聲特別耳熟,而且女人的哭聲聽起來還十分的稚嫩,他不敢往深裡想了,他感覺到了恐懼。突然,他聽到旁邊有個男孩在對著裡面輕聲說話:“伊娜,不要哭,再哭,他們又要打你了。”裡面的女孩說:“都怪你,都怪你,我才不要這樣發財呢,我受不了了。”男孩說:“你別說了,再說就麻煩了,堅持堅持吧,‘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想想革命先輩,拋頭顱、灑熱血都不怕,我們就是吃點苦罷了,而且是為了我們自己發財吃苦,一定要堅持呀!”張鳴一把抓過了他,低吼道:“小兔崽子,你剛才在和誰說話?”男孩說:“和我的女朋友張伊娜說話呀!”張鳴的腦袋“嗡”的一聲,怒火頓時湧上心頭,他一拳打在男孩臉上。男孩哇哇地叫起來:“你憑什麼打我,憑什麼打我?!”張鳴說:“老子打的就是你!”這時,撲上來兩個人,把張鳴拉到一邊,拳打腳踢,邊打邊說:“狗東西,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竟敢打架!平常是怎麼教育你的?我們要團結,我們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張鳴被打得嗷嗷直叫。

裡面的張伊娜聽出了他的聲音,高聲喊道:“你們別打我爸,別打我爸,我再也不哭了,好好鍛鍊。”

張鳴明白了,那真的是他的女兒張伊娜,原來她騙他5萬塊錢,也是為了到這裡來發財。

那兩個人放了他,警告他說:“以後再打架,有你好看的!”

那個男孩就是和張伊娜一起騙張鳴錢的李小剛。

無論如何,找到張伊娜了,張鳴心安了許多。那時,他們都鬼迷心竅了,張鳴想,只要父女倆一起發大財了,他就送女兒出國留學,高考不高考已經不重要了。見父親也在這裡,張伊娜不哭了,因為有了安全感。父女倆還相互鼓勵,做著發財的春秋大夢。張伊娜好受了,李小剛可遭罪了,因為張鳴恨他。張鳴不讓他和女兒說話,也不許他再和女兒戀愛了。他還動不動就給李小剛一腳,還威脅他:“你敢叫,敢叫出去後就弄死你!”李小剛痛得齜牙咧嘴,就是不敢喊出聲來。張鳴還在大家入睡後的深夜,把手放在李小剛的脖子上,在他耳邊低語:“你有沒有和娜娜那個?說,不說我掐死你!”李小剛迫於他的淫威,說:“沒有,沒有,我怎麼敢呢?”張鳴又說:“真的沒有?”李小剛說:“真的沒有!”張鳴說:“如果被我知道有過,我就把你的**割了餵狗!”李小剛嚇出了一身冷汗,整個晚上偷偷流淚。

在這裡,每天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是進行洗腦的,還是那一套,大家在一起發狂。每天晚上,管事的人就帶著幾個人出去,到菜市場裡去撿爛菜葉子,回來煮麵條給大家吃。他們一天才吃一頓飯。張鳴心疼女兒,經常把自己的那碗麵條留一半給她吃,他知道女兒吃不飽。

張鳴怎麼也沒想到,錢秀娟會在菜市場裡找到他。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錢秀娟相好的那個老男人花了不少錢,僱了許多地皮上的人在整個上海市搜尋他和張伊娜的下落,發現他的蹤跡後,老男人就罷手了。

……

17

回家後,張鳴還是會在晚上,聽到女人的聲音。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身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那女人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著話——他聽不懂的話。女人渾身冰冷,散發出一股香水味兒。他覺得不是在做夢。他使勁地推開她,從床上滾下來,打亮了電燈,發現房間裡什麼人也沒有,香水味卻還在。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角落的那瓶紫羅蘭香水上,這是那個叫梅玲玲的女人從勞教所出來後,留在這裡的唯一物件,而且,這瓶花幾塊錢在地攤上買來的香水,是他和她第一次上床後,他送給她的禮物。他走過去,一把抓起了那個還剩下半瓶香水的瓶子,走到窗戶邊,開啟窗門,準備扔下去。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沒有扔,放回了原處。他想,如果以後還有女人和自己睡覺,還可以把這瓶香水給她用。

18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派出所抓住了那個傳銷頭子游可凡,這個人竟然就是那天晚上醉酒打警察許欽的人。因為其他受騙者大都是外地人,解救出來後都遣返回去了,派出所就讓張鳴去指證他。

陸右安真的把張鳴安排在了自己的公司裡,考慮到張鳴能說會道,而且幾棟爛尾樓接過來後,需要售樓人員,他就把張鳴安排在了售樓部。派出所所長把電話打到陸右安這裡,要求他帶張鳴過去指證遊可凡,陸右安就開車把張鳴帶到了派出所。

陸右安一看到遊可凡,就哈哈大笑起來。

他指著遊可凡說:“原來是你呀——”

張鳴說:“你們認識?”

陸右安說:“見過,當初,他可狂了,多灌了幾杯黃湯,還要小許警察下崗呢,沒想到呀,真沒有想到,哈哈哈哈……”

遊可凡也萬萬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個當初為許警官做證的人,成了事情敗露的***。

張鳴雲裡霧裡的。

派出所所長也哈哈大笑。

張鳴走到遊可凡面前,一手把他拎起來,惡狠狠地說:“去你媽的,大騙子!你差點就把我和女兒毀了!老子揍死你!”

派出所所長過去攔住了他,說:“你別胡來,放手!”

張鳴鬆了手,瞪著他!

派出所所長說:“是他嗎?”

張鳴點了點頭說:“就是他,剝了皮我也認得他!”

派出所所長拿出了一個小瓶子,就是遊可凡告訴張鳴裝治癌藥水的那個瓶子,說:“他是不是用這個東西騙你說是治癌藥水?”

張鳴說:“是的,沒錯,就是這東西。”

派出所所長把瓶子遞給張鳴:“你看看這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

張鳴接過來,擰開蓋子,放在鼻子下,使勁地聞了聞,什麼味道也沒有。他倒了一點瓶子裡的液體在手心,放在嘴邊,用舌頭舔了舔,然後說:“媽的,這不就是自來水嘛!”

派出所所長笑了,說:“只有你們這些傻瓜才會上當受騙。”

陸右安又哈哈大笑起來。

遊可凡突然也笑了起來,而且竟然把眼淚也笑出來了。

張鳴說:“你笑什麼?”

遊可凡停住了笑,咬著牙說:“我笑天下可笑之人!”

張鳴臉色陰沉下來。

派出所所長朝遊可凡怒喝道:“你給我放老實點!”

過了會兒,張鳴對派出所所長說:“我那10萬塊錢能要回來嗎?”

派出所所長說:“懸!可能都被他揮霍光了。”

19

自從到陸右安的公司上班後,張鳴覺得生活真的有了希望。有個星期天,他去父母親家裡接女兒出來吃飯,他問女兒:“娜娜,你想吃什麼?”張伊娜說:“隨便吧,反正和你吃飯只是例行公事。”張鳴說:“你真的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東西?”張伊娜說:“爸,你還是省省吧,你以為你是百萬富翁呀!別做夢了!”張鳴笑著說:“實話告訴你吧,我要這樣幹下去,還真有可能成為百萬富翁。你陸叔叔讓我給他賣房子,提成可高了,你猜我這個月拿到了多少錢?”張伊娜說:“我哪猜得出來?”張鳴得意地說:“3萬!”張伊娜說:“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算稅。就算有這麼多錢,你也該先把陸叔叔的那10萬塊錢還上吧?我看我們還是隨便吃個麥當勞什麼的拉倒吧。”張鳴說:“你陸叔叔說,那錢就不要還了。”張伊娜說:“爸,做人不能這麼賴皮,該還的還是要還的!”張鳴說:“你陸叔叔說,那錢給我也是應該的,他還提起我插隊時救他的事情,說我對他有恩,他要不說,我都忘了那事。”張伊娜說:“爸,你真不要臉。”張鳴涎皮賴臉地說:“我就是不要臉了,怎麼著!”張伊娜說:“我無話可說了。”

……

陸右安漸漸地疏遠了張鳴。

張鳴剛剛開始上班時,對陸右安表面上還是畢恭畢敬的,儘管總是在下面的員工面前吹牛說他和陸右安的關係如何如何鐵,還救過陸右安的命。陸右安也有所耳聞,沒有表露出什麼態度。慢慢地,張鳴有點不像話了,經常大大咧咧地走到陸右安的辦公室裡,大聲和陸右安說話,有時還端起陸右安的茶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喝起來。陸右安十分克制地說:“阿鳴,我另外給你倒一杯吧?”張鳴說:“不用,不用!我們哥倆誰跟誰呀!想當年,我們在崇明的時候,不也經常共用一個杯子喝水嗎?”陸右安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讓陸右安更不舒服的是,張鳴總是跟著他,陸右安去請客吃飯,他也跟著去。去了不要緊,拼命喝酒不說,還喧賓奪主,彷彿他是老闆,陸右安是他的隨從,經常弄得陸右安很沒有面子。

……

終於有一天,陸右安找張鳴好好談了一次。

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

只知道張鳴剛剛進他辦公室時,還有說有笑,後來就沒有聲音從陸右安辦公室裡傳出來了。不久,公司的人就看見張鳴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回他的售樓部去了。人們都在猜測,陸右安到底和張鳴說了些什麼。有人說,陸右安要他離開公司,張鳴死活不走。有人說,陸右安對他說,幫了他那麼多,就算他以前救過陸右安,現在也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張鳴應該識相點,無論怎麼樣,陸右安還是他的老闆……自從那次談話後,張鳴在公司裡收斂多了,輕易也不到陸右安辦公室裡去了,也不跟著陸右安去吃飯了,甚至連話也很少在公司裡說了。

張鳴這樣一個話嘮,真能管得住他那張臭嘴?

當然管不住,他在公司裡憋著,裝得不言不語,可是在給客戶推介房屋時,那可是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呀。他把那房子說得就像皇宮一樣,經常說得客戶心花怒放,本來不買房子的都決定買了。

有時,這個混蛋也會和客戶抬槓。比如碰到在上海工作的北京人說北京比上海好,他就擺出一副老上海的架勢,說:“北京有什麼好的,土不拉嘰的,上個街,風一吹,灰頭土臉!要不是中央政府在那裡,鬼都不想去!上海多好呀,多洋氣,姑娘們一個個打扮得花裡胡哨,看著心裡就美滋滋的!還有,上海人有文化,那素質可是中國一流的,在世界上也可以排到前幾名!”

要是碰到上海本地人說到北京不好,他也來勁,沉下臉說:“你知道嗎,我就是北京人,你說我們北京的壞話,我可饒不了你!你說北京不好,哪裡不好了?上海好什麼呀?上海有長安街嗎?能找出一條像長安街那樣的大道來嗎?你們上海的街道就像雞腸子一樣,曲裡拐彎的,小氣!懂嗎,小氣!就像你們上海人一樣小氣!摳摳搜搜的,受不了!上海灘,你們以為上海灘有多牛?上海灘再大也是個灘!我們北京可不一樣,說出來,把你的魂都嚇沒了!光中南海那個海就牛×大了,還有後海、什剎海……”

和客戶抬槓,往往弄得客戶心裡特別不爽,準備不買房子了。張鳴不愧是張鳴,他可好了,擺出一副愛買不買的架勢,人家要走了,他在後面說:“我們這麼好的房子,就剩幾套了,你不買,我還省得費口舌呢,自然有識貨的人來買。我的話放在這裡,不出兩天,我就可以回家睡大覺了,為什麼這樣說?因為房子都賣光了,我還待在這裡幹球呀!”

客戶一聽他的話,又心動了,免不了回心轉意。

張鳴並不是靠賣樓討生活。

有人經常看到他在八萬人體育館倒賣票子。

有什麼明星的演唱會,總能看到他在人群中穿梭,挨個地問:“要票嗎?只剩兩張了,這可是內場的,就在臺下,女明星走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明星的屁股和一般女人的可不一樣。”手上的那兩張票子賣掉後,他又從兜裡掏出兩張,繼續走到人家面前說:“要票嗎?只剩兩張了……”偶爾也會被抓住,抓住後,他就和抓他的人吵:“我一下崗工人容易嗎,你以為我願意當黃牛嗎?我要不倒幾張票,你讓我全家人喝西北風……”吵著吵著,趁人家一不留神,他就泥鰍般溜了,鑽進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

那天晚上,劉若英的演唱會。

賣完票子,他也進場去看。他看完後,意猶未盡,找了家小館子,點了倆小菜,要了瓶二鍋頭,喝起來,邊喝酒還邊和鄰桌的人吹:“劉若英呀,真是個大美女,要是能夠和她睡一晚上,死了也甘心。唉,我沒這個福分哪,為什麼漂亮女人都是別人的呢!”

喝完酒,張鳴哼著小調往家走,路過那個洗頭店時,停住了腳步,他突然想起了梅玲玲,她原來就在這個洗頭店裡幹活。

正好洗頭店的老闆娘看到了他,朝他叫道:“張鳴,來,來!”

看著風騷的老闆娘,張鳴說:“你又沒有劉若英漂亮,叫我幹什麼!”

老闆娘說:“快來,有話對你講。”

張鳴走進了洗頭店。

老闆娘說:“你知道嗎,梅玲玲死了!”

張鳴睜大眼睛說:“你說什麼?”

老闆娘說:“梅玲玲死了。”

張鳴說:“她怎麼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老闆娘說:“早幾年就死了,我後悔沒有留下她,她來找過我的。就是她從勞教所放出來的那年,她被人殺了,兇手把她埋在了漕溪公園裡。最近,公安破獲了一個連環殺人案,抓住了那個兇手,他供出了當時殺害梅玲玲的事情,果然在漕溪公園裡挖出了她的屍骨。可憐的梅玲玲……”

張鳴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老闆娘說:“張鳴,你和她相好一場,你家裡有沒有她用過的東西?如果有,趕快扔掉吧。按我們老家的說法,鬼魂會附在上面,況且,你家房子後面就是漕溪公園。”

……

張鳴回到家,彷彿聽到房間裡有女人的哭聲。他突然想起了那瓶香水。那是他愛過的一個女人用過的香水,他不明白為什麼她一直儲存著那瓶香水,和他最後一次交歡後還把香水留在了他家。張鳴不寒而慄。他走進房間,開了燈,彷彿看到那裝著半瓶香水的瓶子上有一雙眼睛,那是梅玲玲的眼睛,眼睛裡還含著淚。張鳴一陣心痛,然後,他抓起那瓶香水,走到窗邊,推開窗門,手一揚,香水瓶就落在地上,碎了。

張鳴好像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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