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紅了臉的讀音

10 想分手

千岱蘭一共拿了四雙鞋過來,微微屈膝,店裡故意配了不適合蹲著的高跟鞋,才能確保他們每個人都是單膝跪地服務,仰視坐著的客人。

她就這樣半跪在林怡面前,微笑著介紹。

“這雙天藍色的高跟鞋是我們這次秋冬季的新品,鞋面是特殊工藝處理後的絨面小牛皮,很受歡迎——”

“那就是買的人很多?”林怡漫不經心,看也不看,“換一個,我可不愛跟風。”

葉熙京說:“媽,您今天不是說只來拿衣服嗎?改天再買吧。”

“為什麼改天?明天晚上就一塊兒吃飯,你想改哪天?”林怡嗔怪,“這孩子,怎麼越長大還越叛逆了?”

這樣說著,林怡自然地伸手,示意伍珂過來。

伍珂看看葉熙京,再看看千岱蘭。

太漂亮了,忍不住多看幾眼。

女孩很年輕,年輕到面板看不出一絲的毛孔,光滑潔淨的臉,哪怕塗了不適合她的粉調唇蜜,也依舊遮不住的青春逼人,額頭飽滿,眼睛大而亮,瞳仁黑亮黑亮的,像戴了美瞳,鼻子小巧精緻,神采奕奕。

這種店的導購是很辛苦的工作,即使沒有客人也必須站著,無法休息;她應當已經站了很久,但看起來仍舊活力滿滿——

比早上八點鐘踏入教室的大學生還要精力充沛。

伍珂覺察到問題。

“不用,”她抿一抿唇,說,“就那雙黑色的吧,我日常穿不了這麼貴的。”

“再貴,阿姨也願意給你買,只要值,花點錢算什麼,”林怡說,“阿姨知道你樸素,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呢,這鞋子該買的還得買——不單單買鞋,等會兒把裙子啊什麼的也看看,看上什麼就說,阿姨統統買單。”

Linda說:“姐,我們這裡昨天剛到了件連衣裙,很適合——”

“讓她來,”林怡打斷她,又指千岱蘭,“我就聽她介紹。”

千岱蘭微笑不減。

她笑意盈盈,頰邊的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繼續介紹:“小姐好眼光,剛才看中的這款黑色方跟鞋是我們高階手工坊的新品,是手工做的呢。”

林怡說:“你們總說得好聽,可什麼不是手工做的?這年頭,手工操作機器,也敢叫純手工做的了。”

“這雙的確是純手工,它是我們高階手工坊系列的新品,無論材質工藝還是版型,都是我們品牌的專利,”千岱蘭微笑著將鞋子捧起,舉在她面前展示,“這雙鞋是我們品牌最受歡迎的羊皮底——您是我們的黑鑽貴賓級客戶,知道這種鞋底穿起來有多透氣舒服;這鞋面呢,和普通的鞋面還不同,它用的是喀什米爾山羊的羊毛,一般品牌常用它做大衣、做羊絨衫,我們則拿它混紡,是專門定製了布料,才做了這雙鞋的鞋面,舒適又精細。”

“嗯?”林怡不自覺向她偏移身體,看著她手中捧著的高跟鞋,“有這麼複雜?”

“是的呀,”千岱蘭溫柔地說,“您看看這朵茶梅,茶梅是我們品牌的重要標誌之一,鞋面上的這個茶梅,也是用真絲綢緞細細做的;我只靠說,不一定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好,您伸手摸摸,這個手感,是不是很像真的茶梅花?您再仔細看看,這每朵茶梅花,都是工人手動裁剪、挑選、再組裝到鞋面上的,一個老師傅,一上午最多隻能做六朵茶梅花呢。我們手工坊系列的單品就是數量稀少,但我敢保證,每一件,每一朵茶梅,都是真正手工做的。”

身後,熨完衣服的Ava也出來,探頭往這邊看;聽見身後一聲輕咳,她回頭,看到了Luna。

Luna也在看千岱蘭。

林怡的手從鞋面上離開,眼睛還盯著那朵茶梅:“這鞋還有37碼的嗎?”

“只有這一雙,”千岱蘭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其實店裡總共就只來了這麼一雙37碼的,說真的,這價格呢,確實是有點高,可確實也很漂亮;如果不是您這樣的客人,我們一般也不會推薦它。”

林怡看著那鞋:“多少錢?”

Linda說:“一萬——”

“我沒問你,”林怡打斷她,如夢初醒似得,看千岱蘭,“多少?”

“一萬兩千元,”千岱蘭並不惱,她慢聲細語,“您是我們的黑鑽會員,鞋履可以享受雙倍積分。”

林怡想拉伍珂坐下,但伍珂不肯,她只是搖頭笑著說太貴了。

林怡便將腳伸到千岱蘭面前。

千岱蘭單膝跪地,輕柔地給她試了這雙鞋,溫和地誇讚她腳保養得很好,腳也漂亮。

葉熙京受不了了,他伸手,想去拉千岱蘭,被伍珂攥住胳膊。

她向葉熙京輕輕搖頭,要他不要太沖動。

千岱蘭服務了林怡整整一個小時。

早就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按照規定,只要有客人在試衣服,就絕不可以關門。眼看時針指到十點,林怡喝了兩杯水,吃了一份水果拼盤,去了一次衛生間。

千岱蘭滴水未沾,膝蓋因為長時間的下蹲、單膝跪地和起立而痠疼,仍笑容不減,輕聲慢語,不厭其煩地介紹。

林怡幾乎把店裡能試的衣服、首飾、鞋子、包都試了一遍,沒有去舒適的VIP室,就在店裡的中島沙發旁,在人人都能看到、路過的人透過落地玻璃窗看清的位置,指使千岱蘭拿了一件又一件、換了一件又一件。

期間Linda想幫忙,被林怡輕描淡寫幾句話打發了。

她就是要千岱蘭一個人做。

等林怡去衛生間的時候,葉熙京終於對千岱蘭說話:“別幹了,跟我回去。”

回去?

回哪裡?

回瀋陽嗎?

千岱蘭避開他的手。

這一刻,她突然近距離地觀察到了葉熙京的“幼稚”一面。

她其實早就知道,可以為能夠完全包容掉,喜歡就免不了互相摩擦、適應,就像木楔子砸進板凳裡,摩擦、擠壓、掙扎後才牢固。

可直面他的“幼稚”是如此猝不及防。

生長在溫室裡的花朵,一點風雨都受不了——這算什麼呢?林怡都還沒有罵她小騷,狐狸精呢。

正常工作而已,以前在市場上和人吵架被拽頭髮、被惡意拉扯衣服;在工廠裡被男的故意蹭過來搭訕,吃飯時被一群男的圍著看,說下流的葷話,還有人起鬨說要強,奸她,說什麼能爽一次坐兩三年牢也不虧——

他豈不是更受不了呢?

她早知道他是錦衣玉食的小少爺。

可沒想到真的不食人間煙火。

現在不能再用“沒吃過苦”來麻痺自己了,葉洗硯同樣好命,同樣沒吃過什麼苦頭,可他就不會這樣幼稚,不會莽撞地傷害到她。

千岱蘭不想讓同事看笑話,避開葉熙京:“請尊重我的工作。”

葉熙京還想去抓她的手,可週圍那麼多雙眼睛,他又只得放下,只沉沉地看著她,滿是心疼。

好不容易等林怡試夠了,試舒服了,到最終買單的時候,她卻悠閒地說:“上面試的這些都算了,你還是給珂珂挑一雙鞋吧,瞧我,都快忘了——快,珂珂,你坐在這裡,讓她給你試試鞋。”

千岱蘭笑容不減。

膝蓋痠痛得不行,她仍起身,準備去拿高跟鞋。

“夠了。”

葉熙京用力拉住她,他轉身,直接問林怡:“媽,你在這裡快把人家店都試一遍了,一件都不買,您覺得這樣合適嗎?”

林怡說:“小兔崽子你今天——”

葉熙京從懷裡掏出錢包,卡也不抽,用力遞到千岱蘭懷裡,眼睛盯著林怡:“夾層第一張金色的信用卡,直接刷,密碼是我生日。”

“先生,”千岱蘭保持著笑容,“我怎麼知道您生日是什麼時候呢?”

葉熙京頓了一下,報出密碼。

千岱蘭說:“那您……”

“那雙黑色的鞋,什麼手工什麼羊皮的,還有我媽媽試的那條黑色的長連衣裙,那個大衣,還有那個包,”葉熙京說,“算了,就你說的那幾件什麼手工系列的,全都要了。”

林怡猛地起身,一著急,也不偽裝了:“葉熙京!你錢多了燒得慌啊?!”

千岱蘭聽出了她口音。

——好像也是鐵嶺的,老鄉啊,之前怎麼沒聽葉熙京提到過?

她裝聾作啞,向葉熙京核對:“先生,高階手工坊系列的黑色茶梅羊絨混紡高跟鞋的價格是一萬兩千元,黑色真絲連衣裙七千五百元,阿爾巴斯白羊絨大衣一萬八千八百元,銀灰色小牛皮金球斜挎包一萬五千元,琺琅手鍊九百元——”

“琺琅手鍊不要,”林怡打斷她,“琺琅和黃銅——我不喜歡戴,價效比不高。”

“剛剛您還說它戴起來很漂亮,讓人給您換了五條才選到滿意的,”葉熙京冷笑,“價效比低又怎麼了?媽媽想給我省錢,我還想孝順孝順媽媽——買,剛才我媽試的那三條都要。”

“那就是三條琺琅手鍊,還有一件真絲襯衫四千五百元,一條小羊皮編制腰帶一千塊,”千岱蘭直介面算出結果,“共計六萬一千五百元。”

61500。

與此同時,Linda按著那個粉紅色、貼滿水鑽的計算器,噼裡啪啦,也核算出結果。

就在千岱蘭說完之後,她看到螢幕上分毫不差的數字。

Linda握著那計算器,心情十分複雜。

高階手工坊系列定價高昂,買的人少,提成點自然是最高的六個點。算下來,這六萬一千五,至少能提成三千六百九十元。

千岱蘭還在實習期,完成每月的十萬業績,暫時不計入提成。

如果這六萬塊都是她的……

Linda掐緊掌心,手中握住的計算器在燈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她只看著千岱蘭。

林怡臉色不太好看,顯然不想就這麼買單,可剛才的動靜吸引了不少店員出來,眾目睽睽下,又鬧成這樣,已經收不住場子了;葉熙京態度也很堅決。

“珂姐,”他問,“您還需要鞋子嗎?”

他用了“您”。

“不需要,”伍珂微笑,搖頭,“謝謝你。”

林怡想要去拿千岱蘭手裡的卡,但葉熙京難得爆發,態度像個獅子。說到底也只是六萬多而已,犯不上——比起來這個,林怡更不喜歡葉熙京的態度,連帶著更厭惡千岱蘭。

千岱蘭已經俐落地打出購物單,和錢包一起雙手遞給葉熙京。店裡其他人也忙起來,疊衣服,和衣架一起,裝包裝盒,系綢帶,貼品牌標誌性的茶梅……

十點二十五分,千岱蘭微笑著鞠躬,送他們離開。

伍珂目前住在大學的教職工公寓,就在附近,小雨已經停了,她堅持在校門口下了車;車子再度啟動,正開車的葉熙京,看到林怡突然發瘋似地抽自己巴掌。

立刻停車,開啟後座車門,葉熙京按住林怡自殘的手,又痛又難受:“媽!”

“你還知道我是你媽?”林怡泣不成聲,“我還以為那小丫頭才是你媽!只要她一笑,你是魂也沒了人也飄了,錢包裡的錢也沒有了!!!”

葉熙京說:“難道不是因為您故意為難她嗎?”

“我故意為難?我是罵她小騷,狐狸精了,還是罵她不要臉勾引我寶貝兒子了?”林怡痛心疾首,“六萬一千五百塊,你爸當初追我時都沒這麼大手筆!”

“這能一樣嗎?”葉熙京說,“您是第三者上位您都忘了?他當時花的還是夫妻婚內財產呢,那是因為葉阿姨不計較,不然您當時拿的那些錢還都得還給葉阿姨。”

“你現在花的也是你爹的錢!”林怡氣急敗壞,左右無人,她罵得也痛快,也徹底不裝了,“你當我為什麼中意伍珂?因為你爹喜歡她。”

葉熙京愣住,若有所思:“我爸喜歡她?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難怪——”

“你真是哪放屁哪呲牙,哪說話答哪茬,”林怡打斷,“你爹想撮合伍珂和你哥。”

葉熙京說:“我知道,伍珂也喜歡我哥,挺好的。”

“好個屁!”林怡指他鼻子,“你哥女朋友找伍珂那樣的,大學老師,要學歷有學歷,要氣質有氣質,你找個那麼漂亮小妖精,她除了漂亮還有什麼?她上過幾年學?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您還有什麼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葉熙京說,“您不是沒上初三就退學了嗎?”

“所以我只能當第三者啊!”林怡說,“熙京啊,結婚和找女朋友不一樣,得找學歷高,有文化的,這樣才不給你拖後腿——不信的話,看看我,你爹當初找了我,後來他這幾年混成什麼樣了?娶了我,他不是越過越差勁了?你看你哥,跟著你爸時候什麼樣,跟著你葉阿姨時候又是什麼樣?當初眼瞅著要學壞了,你葉阿姨接過去在杭州教養了幾年,現在誰不說你哥好?”

葉熙京說:“您這話說的,是不是也想把我送到葉阿姨那邊?”

“別耍貧,”林怡說,“你就不能為後代想想?能不能有點最起碼的道德感?我當初能為你找個好爹,你就不能給自己未來孩子找個好媽?”

葉熙京不吭聲。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哥不喜歡伍珂,是真的一點那方面意思都沒有,”林怡說,“但你爸眼光還可以,他看中的兒媳婦,肯定好,你得去追伍珂——你得支稜起來啊!做人總得佔一頭,你總不能連女朋友都輸給他吧?”

葉熙京說:“我爸如果眼光真的好,當初就不會和您——媽!媽!媽!”

林怡惡狠狠又扇了自己三巴掌,頭髮亂了,她從這凌亂的頭髮間悽悽地看自己兒子。

“聽媽一句勸吧,熙京,”她哭,“你比不上你哥,你哥他自己有大出息,他自己也有個好媽媽,有有錢的姥姥姥爺,將來創業失敗了也有家人兜底;你不行啊,熙京,你爸現在有了新老婆,將來說不定還能再給你生個小弟弟——你將來可怎麼辦呢?我就你一個兒子,你也就我一個沒出息的媽。你自己要是立不起來,以後可咋辦呢我的熙京……”

葉熙京已經習慣了。

林怡從來不會打他。

她只會惡狠狠地扇自己巴掌、用頭撞牆,第一次知道葉熙京和千岱蘭談戀愛時,林怡從二樓跳下去,摔斷了腿,來脅迫葉熙京不準去見千岱蘭。

孝順。

孝順。

孝不重要,他心裡想什麼也不重要,父母只要他順。

葉熙京千躲萬躲,再怎麼瞞,也還是瞞不了。

就像當初瞞不住和千岱蘭的戀愛,現在也阻止不了林怡去找千岱蘭。

他今天真怕林怡在店裡發瘋。

他知道媽媽瘋起來是什麼樣。

“媽,”葉熙京握住林怡的手腕,“別打了。”

他握著林怡的手,想打自己的臉,但林怡卻收了手,淚眼婆娑;扇自己臉那麼用力的一巴掌,最後輕輕地、輕輕地撫摸在葉熙京臉上。

“我爸絕對不會再有其他孩子,”葉熙京說,“您放心,都是我一個人的。”

夜色寂靜,風月無聲。

十點四十五分。

千岱蘭主動提出將包、首飾和腰帶的業績都算在Linda的身上,讓Luna大為意外。

“為什麼?”Luna說,“Mila,一直是你在服務她們。”

“林女士是Linda的熟客了,今天……是個意外,”千岱蘭溫和地笑,“我不能搶Linda的客人。”

Linda在旁邊開抽屜,又關上,看千岱蘭時,不解,驚喜,疑惑,又有點觸動。

千岱蘭主動分出來的這幾項,都是提成高的。

剛才那情況,要說不怨千岱蘭,肯定是不可能的;銷售這裡,店面就是戰場,誰不是為了業績用盡手段?誰不是為了提成天天扮著一張笑臉?

“行,”Luna沒糾結,點了頭,垂眼,看到千岱蘭的腳後跟,看到那純棉白襪子上的一抹紅,“你今天也累了,早點回去吧——明天你排中班,十一點到下午六點,別記錯了。”

“謝謝Luna姐,”千岱蘭甜甜地笑,一瘸一拐地去更衣室。

她脫掉店裡的工作服,換下來高跟鞋,將東西放到統一的、寫著名字標籤的洗衣袋中,再放到指定位置。

Linda進來的時候,千岱蘭還沒穿上自己的裙子,纖長漂亮的身體,因為久不見太陽而呈現出玉質的雪白,胳膊長手長,腿也長,雖然才169,但身材比例極好,頭也小,看起來起碼得175。

她只穿了胸衣和純色的內褲,也不避諱Linda,大大方方展示著美好的身體,笑著打招呼:“Linda姐。”

Linda不好意思多看:“謝謝。”

“甭客氣,”千岱蘭把裙子放在地上,兩隻手提著袖子,站進去,從腿往上扯,她說,“前幾天還多虧你教我認客人呢。”

“沒什麼……”

千岱蘭反手,去拉後背的拉鍊。

剛拉好,一轉身,看到Linda站在面前,遞過來創可貼。

“這個,貼在腳後跟,”Linda說,“高跟鞋就這樣,我都穿了兩三年,還是會磨破;貼上這個,會好很多。”

千岱蘭接過創可貼,笑:“謝謝Linda姐。”

Linda抿唇,看她笑得爛漫可人,也笑了。

“Mila,”Linda說,“聽我一句勸,有錢人都不是好相處的,咱可別眼皮子淺,真搭上自己——不值當的,啊?”

十一點。

穿著黑色連衣裙、搭配藍色牛仔襯衫的千岱蘭終於走出店門。

這個時間,公交車也沒有了。

打車很貴,她掏出地圖看,思考自己走六公里的可能性。

似乎不是很大。

猶豫間,她的小諾基亞收到殷慎言的資訊。

扯了襯衫下襬,擦擦潮溼的螢幕,千岱蘭才看清。

「睡了沒?還沒睡的話,要不要出來吃個夜宵?我去接你。」

千岱蘭回:「你怎麼接我啊?有啥交通工具啊?」

殷慎言:「摩托,借的,不怕死就坐。」

千岱蘭當然不怕死。

比起死,她更怕窮,更怕連賣撿紙箱賣廢紙殼子時都得偷偷往裡面撒水添沙子。

有尊嚴的死去不難,難的是有尊嚴的窮。

殷慎言雖然嘴巴很刻薄,但還挺信守承諾,他目前實習的公司就在這附近,不到十五分鐘,就轟轟地到了千岱蘭身邊。

摩托車是借的,頭盔也是借的,一股子頭油味,千岱蘭也不在意,直接往頭上一套,問殷慎言:“咱們去哪兒吃飯啊?”

“公司附近的燒烤店,”殷慎言說,“我領了七折券,請你吃烤肉。”

七折券的誘惑力太大,兩個人進去的時候,店裡已經滿了;好在外面還有塊空地,撐起桌子,這個時候來吃烤肉的基本都是IT行業的,下班晚,加班補貼多,還給報銷打車費。殷慎言把摩托車鑰匙還給同事,和千岱蘭坐在最外圈的小矮桌子上,木碳把鐵絲網烤得通紅通紅,他招手,要了兩瓶啤酒。

酒送上來,殷慎言起身去拿開瓶器,回來時,發現千岱蘭一手一瓶啤酒,已經用牙咬開了。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小時候也是這樣,用牙開罐頭,啤酒瓶子一咬就開;開黃豆醬、黃桃罐頭,也是,先用牙咬著罐頭蓋用力往上掰,掰到輕輕“啵”一聲,等空氣進去後,再擰開就輕鬆了。

“遲早啃掉你那倆大兔子門牙,”殷慎言說,“悠著點,別還沒成老太太,牙先沒了。”

“切,”千岱蘭說,“你可別在那裡烏鴉嘴了。”

“怎麼?”殷慎言握著筷子,看她,“今天怎麼這麼晚下班?我還以為你得睡了。”

“那不是惦記著你請我吃飯嘛,”千岱蘭說,“就是為了這頓烤肉,我才空著這肚子,巴巴地等著你呢。”

她這聲大了,周圍都是殷慎言的同事,幾個人回頭看到千岱蘭,再看看殷慎言,一陣暗羨。

“說這話,也不怕你男朋友吃醋,”殷慎言點了一根菸,夾在指間,吸了一口,盯著千岱蘭,“和好了?”

“沒,”千岱蘭捏著長筷子,將烤網滋滋亂叫的五花翻了個面,“想分手了。”

殷慎言習慣性冷笑:“我就知道你還是——”

話沒說完,僵在原地。直到手裡的菸灰幽幽地掉落一截,狠狠燙了他一下,他才說:“分手了?!”

“還沒,”千岱蘭夾起烤好的五花肉,往蘸料碟裡一摁,“芝麻醬呢?沒芝麻醬嗎?”

木碳烤出的烤得滋兒哇冒油五香肉,又焦又香,再裹點濃濃厚厚的芝麻醬,來點生菜,絕配。

“北京人吃烤肉不蘸那個,”殷慎言傾身,按住千岱蘭握筷子的手,一動不動,脖頸上青筋掙起,“什麼時候和他分手?”

“還沒想好呢,不過可能也就最近的事吧,”千岱蘭說,“你站起來幹什麼?咋這麼激動?坐下——你菸灰快掉我烤肉上了啊啊啊啊啊別汙染我的肉!!!”

殷慎言順手將煙丟地上,碾滅,漆黑漆黑的眼還在看她。

“怎麼想起來得要分手?”殷慎言問,“誰這麼厲害,把你戀愛腦治好了?”

“沒什麼……”千岱蘭用筷子戳了戳烤肉,“其實也不一定是要分,就是,覺得……嗯,這樣怪沒意思的。我知道他喜歡我,可也沒那麼喜歡我,你知道嗎?他只能接受我的好,完全不想看到我的那些不好;不僅不想看到,還想把我的那些’不好’用刀切掉。與其說他喜歡我,其實更像——他喜歡他眼裡的我,可我並不是他眼裡那個樣子。所以,我懷疑,他喜歡的根本就不是我本身,只是一廂情願的注視投影。”

“跟誰學了這麼多新詞?小詞語一套一套的,”殷慎言說,“你挺適合去學哲學的。”

“算了,”千岱蘭笑,“你罵我半文盲的事我還記得呢,算了,我不是學習那塊料。”

殷慎言嘴唇動了動,隱約有一絲悔恨的情緒在,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冷靜。

“吃飯,”他說,“吃飯我打車和你一塊回去,剛好公司能報銷。”

千岱蘭餓狠了,又難過,都說他鄉遇故知最難得,陌生的大城市中,好歹還有一起長大的人在,她呼呼啦啦吃烤肉,大口大口喝啤酒,全然沒注意到,相隔一個綠化帶,公路上,一輛黑色的賓利剛剛經過,又緩慢地倒了回來,穩穩停在他們旁邊。

黑色的賓利內,楊全深深吸了一口氣。

三分沒了。

幸好還有倆月就該重新整理駕照分數了。

他開啟窗戶,扶了扶眼鏡,努力想看清外面到底是誰,能讓葉洗硯忽然間說要他倒車——調頭重新開過來都不行,一分鐘都等不了,必須要倒車。

然後楊全就看到了千岱蘭。

沒辦法,她太白了,太有活力了。晚上十一點,在一群加班到這個時候、吃著烤肉還死氣沉沉、疲憊不堪、怨氣沖天、印堂發黑的人群中,她不僅白得扎眼,活力得也矚目。

然後才是她對面的殷慎言,像陰暗角落裡的紅色白點毒蘑菇。

“哎,這不是新入組的那個小實習生嗎?”楊全認了出來,驚訝,“他們倆怎麼一起吃飯?”

沉默看許久的葉洗硯終於開口:“他叫什麼?”

後排座位上,葉洗硯問,“你知道他名字?”

“殷慎言,”楊全補充,“去年’創造圖靈杯’的冠軍,您還給他頒了獎。”

“嗯,”葉洗硯目不轉瞬,看著千岱蘭,還有她對面的陰鬱男人,許久後,他側身,問,“上次你送岱蘭回去,說看到有個男人幫她搬東西,是他嗎?”

楊全說:“是他。”

葉洗硯看著相隔一個綠化帶的人。

烤肉的氣息和木碳透過開啟的車窗吹入車內,千岱蘭腳邊放著兩瓶開了蓋的啤酒,桌上的只剩半瓶。不知說了些什麼,對面的男人笑了。

烤肉用的碳不是很好,風倒灌,大約是有草木灰飛出,落在她頭上,英俊卻陰鬱的男人伸手,輕輕拍打她額前的發。

葉洗硯意識到,這個男人就是千岱蘭打電話時叫的那個“狗東西”。

以及——

他竭力想忘掉的那個混亂夜晚,裹著羽絨被、白生生的千岱蘭,眼中含淚時,同他的那段對話。

在此刻漸漸清晰,那些被暫時忽略掉的東西,緩慢浮上水面。

——“岱蘭,你難道沒有夢到過和人做這種事?除熙京之外。”

——“倒是有。”

——“你喜歡他嗎?”

——“喜歡啊……不過不是那種喜歡,就是朋友之間,我倆經常吵架。”

確認了。

葉洗硯平靜地確認了。

這個,正在和千岱蘭一塊吃烤肉的男人,是她打電話時誤提的“狗男人”,也是葉熙京咬牙切齒的“岱蘭為了他才來北京”,也是——

千岱蘭曾經的春,夢物件之一。

“楊全,”葉洗硯說,“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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