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太玄宮裡已是人來人往。
作為整個乾天宗弟子領、交任務的執事堂,這裡日日都是如此熱鬧忙碌。
阿青打著哈欠跨入殿內,遇見幾個內門師兄迎面走來,立刻恭敬地退到一邊,等人都過去才直起身繼續往裡走。
她時不時回個頭,望著那幾位師兄的眼神充滿羨慕。
羨慕他們天賦卓絕,有名師教導,就連弟子服和身份玉牌都不是他們這種外門弟子可比的。
不過能在執事堂打個雜,她已經比許多外門弟子幸運了。
像她這麼幸運的還有一個。
“雪意?”
阿青提著裙襬跑進去,看見桌案後擦桌子的程雪意。
雖然修士們用法術就可以將屋舍清理乾淨,但那也是高階法術。會高階法術的修士哪有那麼多時間待在殿內做這些雜物,所以最後還是得低階弟子用原始的方法清理。
“一個早上的功夫,你都打掃完了?”
阿青吃驚地看看周圍,隨後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都怪我起晚了,沒能幫上忙。”
程雪意收了布巾溫聲道:“你沒起晚,是我昨夜睡不著,閒來無事,不如早些來幹活。”
阿青聞言又是高興又是擔心。
高興是自己不用幹活了,可以偷懶,擔心是覺得程雪意不對勁。
雖說雪意平日就是個好脾氣,誰提出無理要求都能容忍,和氣得彷彿泥人捏成的,還是她看不過去替她出過幾次頭,從此兩人便算好友,總是一起值日。
但今日雪意這兩三句話說完,聽起來似乎和平日沒什麼差別,阿青卻隱隱察覺她心情不太好。
她眉眼間的疲倦遮都遮不住。
“你昨夜沒睡,還幹了這麼多活,現在肯定又累又乏,其他活計我替你做便好,你快回去歇一歇。”
想來想去,肯定是睡眠不足導致情緒不穩,趕緊讓她回去補個眠是正事。
程雪意也沒拒絕,朝阿青道謝後便走出了正殿的大門。
日頭高照,今日風和日麗,是個絕好天氣,她昨夜看月亮圓滿,已經預料到會是如此。
陽光過於明媚,刺得她眼睛有些疼,或許也是因為看了一夜的月亮,眼睛不得放鬆才這樣。
要回去睡一覺嗎?她站在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忽聽來往的內門弟子議論起了新鮮事。
“昨日你們可見了那付菁華?當真如傳說中一樣美貌嗎?”
付菁華。
真是個熟悉的名字。
自她入門以來,總聽人提起這個名字,所有提到的人無不向往她的美貌。
“人人都說她是天下第一美人,真想瞧一眼是否名不虛傳。”
“得了吧,就憑你,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她的真容。估計還沒靠近百米之內,已經被她哥哥那把同心劍給斬殺了。”
“我又不是心懷妄想要褻瀆無慾天宮的仙子,我只是純潔無瑕地嚮往罷了,怎至於拔劍相向?付蕭然再怎麼孤傲冷漠,也不會不講道理吧?”
“誰知道呢?昨夜我倒遠遠見了他們兄妹一眼,那天下第一美人和她哥哥,與大師兄在淨樂閣待了一夜,名義上是講經論道,可付菁華不跟哥哥走一起,反而與大師兄出雙入對,那親近姿態,便是明日宗主宣佈給他們定了婚事,我也毫不意外啊。”
說話的人都是乾天宗內門弟子,衣袍華貴法力高強,他們口中的大師兄只能是那個人。
乾天宗大師兄沈南音,天之驕子,神儀仙姿,是修界眾人仰慕豔羨的物件。
他那樣高山白雪一般的人與付菁華一起,才不會叫人覺得辱沒了無慾天宮的仙子聖女。
沈南音。
他昨夜和付菁華兄妹在一起。
講經論道,一整夜?
程雪意本想離開,這會兒突然不打算走了。
她橫到說話的內門弟子面前,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臉,叫出他的名字。
“守道師兄,這話你就說得不對了,怎麼男子女子走一起,你就非要想到婚嫁之事?你不是也說了他們是在講經論道,還有旁人在側嗎?你的妄加揣測,不管是對大師兄還是對無慾天宮的師姐來說,都十分冒犯。”
幾個師兄弟湊在一起說幾句閒話,本也只是玩笑,說過就算了,哪成想半露殺出個程雪意來。
李守道蹙眉盯著她,他倒是記得這個女弟子,是執事堂打雜的外門弟子,雖然根基差,年紀輕,但勝在人長得漂亮,性子和婉,平日裡來往領取交接任務,他也會給個好臉,時常關照,萬萬沒料到她今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冒犯大師兄和付菁華,這可不是個小罪名,這要是傳出去,他非得被責罰不可。
李守道立刻冷了臉,厲聲道:“胡說什麼?我若不是聽到風聲會亂說嗎?我既說了,自然是宗主確有那個意思,不然無慾天宮為何忽然派人來訪,還是他們的聖子聖女?既是講經論道,又為何不是一群人都來論道,只是他們三人?”
“程師妹是外門弟子,不如我們內門訊息通達全面,你可要慎言,莫給人亂扣帽子。”李守道明示她,“今日聽到的事還有你自己說的話最好全都忘了,別惹麻煩。”
他手一握拳,靈力傾瀉而出,威脅的意思明顯極了。
程雪意沉默下來,李守道滿意她的識趣兒,拉著幾個師兄弟走了。
以手做扇遮著驕陽,程雪意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低頭步下臺階,朝外門弟子的屋舍走。
太玄宮在半山腰,外門弟子的屋舍則在山腳下,她每日上值都要走上一個時辰。
路途遙遠,越靠近外門,來往弟子越少,程雪意的心卻無法因此靜下來。
李守道是廣文道君座下弟子,沈南音與廣文道君都拜在宗主門下。
宗主今年乃渡劫期,兩千餘歲,輕易不出世,凡門中事務,皆交由這兩位親傳弟子處理,其中又以大師兄沈南音掌權最盛。
看這層關係,李守道確實有機會聽到上面有意讓誰與誰結親的訊息。
這就難辦了啊。
空守一夜,夜寒衣薄,程雪意手腳至今都還是冰涼的。
她有一個秘密,一個除了她和沈南音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位備受矚目,重權在握,清風明月不染塵的乾天宗大師兄,正是她昨夜徹夜未眠的緣由。
無人知曉,她這樣一個地位低賤的執事堂打雜弟子,連跟沈南音一同外出執行任務資格都沒有的人,私底下常常與他月下相會,互吐心聲。
沈南音確實不愧為乾天宗大師兄,也不愧為眾人所傾慕嗟嘆。他不但相貌好,修為高,行事亦有理有節,即便身份尊貴,位列道君,依然對上對下一視同仁,是一等一的君子。
他是清輝明月,是陽春白雪,是金貴的枝頭鳥,卻為她這樣一片小小的河灘低頭擱淺。
程雪意很是受用,這一月來雖然總是夜裡不得休息,也沒有過任何怨言。
大師兄都不嫌累,她要是為了這樣的約會覺得睏倦,豈不是不解風情了一些。
可他昨夜失約了。
沒有一句話,沒有一點訊息,就那麼突兀地失約了。
她一個人在後山淒冷的林間月下等到天明,始終沒有等到他來。
她又是擔心又是心慌,卻得來這樣一個結果。
按照他們之前的進度,昨夜他若來了,兩人就該更進一步,發生一些肢體接觸。
之後他們修成正果結為道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現在看來,什麼都完了。
他根本沒想和她修成正果。
她在他心目中也沒有她想象中那麼重要。
或許機緣巧合之下,他花了心思在還算有趣的她身上。可當真正的天之驕女出現,她立刻就被拋開了。
一月來的夜不能眠費心表現功虧一簣,她像是被人玩完就丟的器物,別說一詞半字的解釋,還能不能見到沈南音的人都成問題。
這樣的男人她其實見過很多,也有心理準備,可當她意識到沈南音可能真的是這樣的人,還是有些失望。
他那張臉確實騙到了她。
程雪意停住腳步,站在長滿了雜草的破舊石階上,這就是外門弟子住的地方,年久失修,環境惡劣,跟住在山峰上的內門弟子彷彿隔了天塹。
這天塹好像也隔在她和沈南音之間。
真可惡啊。
她忽然不想回去了,掉頭就走,一路來到太玄宮,借了太玄宮的傳送陣法和身份之便,登上了真武道場。
真武道場是真武道君沈南音的道場,這地方她此前從未來過。
她和沈南音過去只在他前往太玄宮辦事時遠遠見過,她一個打雜弟子,還沒有資格去給大師兄收發任務。
一月前的夜晚,她能在夜裡的外門見到大師兄,至今看來都像是一場夢。
真武道場處處潔淨氣派,但並不奢靡,來往弟子幾乎沒有,因為沈南音並未收徒,在自己的道場也不用人伺候。
程雪意收好腰間的太玄宮玉牌,沒這個東西她還真上不來這裡。
來了之後,又覺得自己不如不來,因為她還真的看見了李守道話裡提到的——沈南音與付菁華出雙入對。
真武道場上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有。
付菁華織錦羽衣,瑤簪寶髻,只要見過她的人,都不會對她的身份做其他猜想,她絕對配得上第一美人的稱號。
而她身邊的男人,程雪意就更熟悉了。
烏髮雪衣,玉冠紗帶,沈南音身姿挺拔,肩寬窄腰,雙腿修長。他不管做什麼都不緊不慢,溫文爾雅到極致。那一身薄霧山水的寫意氣質,就連身邊的付菁華都有些被搶走了光輝。
這人與她一月來夜夜相伴,縝密優雅的姿態一如往昔。
他第一時間發現了有人闖入,目光投過來的一瞬間,程雪意結冰的心湖發出解凍的脆響。
他白日裡給她的感覺和夜晚完全不一樣。
沈南音垂眸一掃她腰間弟子玉牌,保持著恰當的禮貌,用一種穩定乾淨,蘊存一定疑慮的語氣問道:“執事堂弟子?為何擅闖真武道場?”
像是兩個極端,曾經熟稔的情人此刻看她的眼神,彷彿看著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