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雲渺閣。
重重青山中,一處精緻華美的純白色樓閣憑空而出,靈霧籠罩,銀色的劍氣結界遍佈四周。
結界內,四季如春,不惹風雨,卻也徹底隔絕了與外界的往來,宛如一座精緻的白玉囚籠。
即便新年將近,此處也依舊空靈冷寂,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息。
沈君玉一身淡雅白衣,坐在輪椅上,懷中放著一隻黑色檀木的匣子。
他憑窗而望,身上縈繞著一股孱弱病氣,但淺棕色的瞳眸卻剔透溫潤,十分澄澈。
還隱藏著一絲期盼之意——因為今夜除夕,就是他道侶原穆洲回來看他的日子。
沈君玉已經有將近一年沒有見到原穆洲了。
可縱然如此,他心中卻並無毫分怨懟,只是安靜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畢竟,原穆洲如今貴為劍尊,事務繁忙,又到了境界瓶頸,他作為原穆洲的道侶,自然不該讓原穆洲分心。
更何況,原穆洲對他有性命相關的天大恩情,這恩情他幾乎一輩子都無法還完……
所以,只是等待而已,他並不覺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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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沈君玉於天風秘境中為親弟沈思源擋下魔修致命一箭,金丹碎裂,性命瀕危。
那時還是他未婚夫的原穆洲不顧眾人勸阻,同他結下同命道侶契約。
同命道侶契約保下了沈君玉的性命,卻也困住了他百年的自由。
皆因原穆洲是劍宗少宗主,身懷劍骨,尊貴無比,若有閃失,便會引發修真界動盪。
劍宗為了自家少宗主的安危,只好修出這座雲渺閣,設下結界,又派高人看守,把沈君玉挪入其間“休養”。
這一“休養”,就是一百年。
最初,沈君玉重傷之際,原穆洲幾乎是寸步不離雲渺閣。
等沈君玉再無性命之憂,原穆洲便漸漸變成幾日一來。
直到數十年前,原穆洲成為劍宗之主,登頂劍尊之位後,便只每逢新年之際回來一趟。
沈君玉對此有過遺憾,卻從未抱怨,畢竟原穆州當年力排眾議決心要同他結為同命道侶的舉動足以證明一切。
再加上原穆州成為劍尊後事務繁忙,他又怎麼會因為這些事就懷疑原穆洲?
今日,又逢除夕。
今年的除夕又不同往日,是沈君玉跟原穆州結為道侶的整整第一百年。
雖然沈君玉知道原穆州未必記得,但一早,他還是從箱底中找出原穆洲最喜歡的那襲白衣換上,又準備好了新年禮物,放在懷中。
此刻,他見那一輪紅日漸漸落至西山,估摸著原穆州快要回來,便驅使著輪椅去了雲渺閣外面那座延伸而出的白玉平臺上。
輪椅將將行至平臺中央之際,忽然——
“聽說沈宗主三日前在東海獵殺那條妖蛟時被天機閣暗算受了重傷,我們劍尊連夜趕去了玉衡宗,也不知沈宗主情況如何啊?”
沈君玉推動輪椅的手輕輕一頓,輪椅停了下來。
“沈宗主傷勢有些嚴重,劍尊發了好大的火呢。”
“沈宗主受傷了,我們劍尊為何要發火?”
“嗐——”說話的人壓低了嗓音,“據說沈宗主是為了讓劍尊儘快突破大乘,想把那妖蛟的妖丹作為新年禮物贈給劍尊才去殺那妖蛟的,劍尊自然心疼。”
“原來如此,看來沈宗主確實對我們劍尊用情至深。不比某人,明知那個該死的道侶契約限制了劍尊的境界這麼多年,卻還是裝聾作啞不肯放手。明明是親兄弟,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
平臺上,沈君玉抱著手中的禮盒,微微垂眼,並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議論還在繼續。
“說起這位,我話難聽,未免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吧。就拿一個救命之恩綁架沈宗主和我們劍尊這麼多年,如果真愛劍尊不該成全劍尊麼?還害得自己親弟弟這樣,真是。”
“八成還是捨不得讓出劍尊的道侶之位,嘖——”
“不過他陽壽也不長了吧,拖不了太久,到時候自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錯不錯,這種人遲早有報應的。”
議論的聲音漸漸遠了。
沈君玉扣在禮物盒子上的修長手指終於動了動。
良久,他抬起眼,淺棕如琉璃般的眸子迎著明日,泛出一點淡淡的光。
雲渺閣的結界是由大能所佈下,能隔絕一切風雨和外物侵擾,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隔絕不了這些閒散的議論了。
尤其,是同原穆洲和沈思源相關的內容。
也許,是有人故意想讓他知道一些事吧。
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
唯一令沈君玉遺憾的,就是原穆州這次新年恐怕不會回來了。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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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這一日原穆州沒能回來。
禮物被沈君玉重新收起,他又獨自一人在藏書閣看了一夜的書,看上去並沒有太過悲傷或是失落。
畢竟,這樣與書卷相伴的漫漫孤寂長夜他早已習慣。
卻不料,半月後,向來無人造訪的雲渺閣迎來了一位沈君玉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思源。
沈思源造訪之時,沈君玉正在看《玉衡佔經十六卷》,書卷散落在地上。
正當沈君玉看完一卷,待要再拿新的,一隻戴著玉衡宗宗主星元戒,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拾起了地上剩下的一卷書,遞了過來。
“兄長。”
沈君玉抬眼往上看去,目光在面前縷銀腰帶上懸著的一枚龍紋玉佩停了一瞬。
最終落在了一張與他有五分相似的清潤面龐上。
沈思源見到沈君玉的神色,微微一笑,垂眼撥弄了一下腰間玉佩:“這枚玉佩是上次我看兄長你戴好看,便讓原大哥也替我尋了一枚,兄長你說襯我麼?”
沈君玉靜了一瞬,淡淡道:“這玉太素了,不配你的宗主身份。”
沈思源唇角的笑意抽了一下,眸中似有冷光閃過。
但很快,他又恢復了溫和笑意:“兄長說的是,那我下次讓原大哥再替我挑枚新的。”
沈君玉一言不發。
有些事,第一次試探他還會覺得有些詫異,但試探太多,他難免就麻木了。
見沈君玉不發話,沈思源靜了片刻,又徐徐道:“這些年,原大哥和我都為兄長尋了許多修復金丹的方法,怎奈都行不通。如今,原大哥已為兄長在煉虛境巔峰停留了二十多年,若再不突破只怕會有危險。”
沈君玉依舊一言不發。
沈思源瞥了一眼沈君玉平靜溫潤的側臉,眸中似有厭惡之色,頓了頓,他又道:“更何況如今魔界虎視眈眈,其他宗門又對原大哥的境界頗有微詞。劍宗內憂外患,原大哥這些年著實是很辛苦。”
“兄長,你是原大哥的道侶,難道就真的忍心看原大哥處境繼續難堪下去嗎?”
聽完沈思源這一番近乎“苦口婆心”的勸慰,良久,沈君玉終於很淡地笑了一下。
接著,他就在沈思源近乎詫異的目光中抬眼直直看向沈思源:“你也知道,我才是原穆洲的道侶。”
“那這些話,你為什麼不讓原穆州親自來同我講?”
“若他開口,我定會如他所願。”
屋內忽然寂靜。
良久,沈思源注視著沈君玉近乎漠然的眸光,終於徹底撕破了偽裝的和善,冷笑:“兄長,原大哥是念舊情,可舊情,也有用完的時候啊。”
說完,“嘩啦”一聲,他將掌中書卷重重甩在沈君玉面前,拂袖而去。
沈君玉靜靜坐在輪椅上,看著跌落在地的書卷,許久,只感覺到有一絲涼意漸漸從心口泛起。
不是因為沈思源說的這些話,而是因為他心裡清楚,沈思源能來雲渺閣這麼挑釁他,一定是因為原穆州也在劍宗。
不然,沒有人會給沈思源開啟這裡的結界。
可即便如此,先來雲渺閣的也還是沈思源,原穆州並不曾來。
他準備贈給原穆州的新年禮物,至今也未送出去。
半晌,沈君玉略顯疲倦地緩緩閉上眼。
原穆洲,你究竟知不知道這場鬧劇?
如果知道,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
沈思源離開三日後,原穆洲依舊未曾出現,雲渺閣卻又迎來一位客人。
雲素衣,玉衡宗前宗主夫人,也是沈君玉和沈思源的母親。
雲素衣早在沈君玉兄弟倆出生前便是元嬰修士,容貌保持得極好,兩人此刻相對而坐,雲素心看上去更像是沈君玉的姊妹。
對於雲素衣的到來,沈君玉是意外的。而看著雲素衣此刻略帶無奈和責備的美眸,他也隱隱猜到幾分雲素衣這次的目的。
可即便心中失落,但顧念到母親好不容易來探望他一次,沈君玉還是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
相反的,雲素衣並沒有那麼體貼他——
坐下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雲素衣便忍不住語帶責怪地開口:“君玉,源兒剛受重傷恢復,好不容易過年來看你一次,你怎麼還惹他難過?”
“母親知道你病了這些年身上難受,但好歹你是兄長,也該體恤體恤源兒的不易,他如今是宗主,又幫忙穆洲代管部分劍宗事務,你也不要用一些小事讓他煩心才是。”
話裡話外,公然又是一個沈思源。
沈君玉聽完,默然半晌,淡淡抬眼:“母親為何覺得是我招惹他?”
見到沈君玉如此冷淡的眼神,雲素衣不覺惱火:“源兒從你處回來便自己難受了半日,問他他也不說,不是為了你還有誰?他這麼體諒你這做兄長的,你怎麼也不替他想想?”
沈君玉一言不發。
雲素衣發完火,看著此時沈君玉平靜中透著一絲病弱蒼白的側臉,遲疑了一瞬,又有些後悔。
沉默片刻,她換了個語氣,談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似是無意似是試探:“君玉,這麼些年來,母親看你在劍宗住的也不算順心,你想回家麼?”
聽到這,原本一直按捺著胸中情緒的沈君玉終於忍不住,倏然抬眼,神色極為銳利:“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
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種時候,提出要把他這個被劍宗保護多年的劍尊道侶接“回家”。
這意味著什麼,雲素衣不可能不明白。
雲素衣對上沈君玉這銳利如電的眸光,心頭一顫,差點想退縮。
但猶豫了片刻,她想到沈思源前些日子受傷時的模樣和最近鬱鬱寡歡的狀態,還是咬了咬牙,低聲道:“穆州和思源的事,你難道果真一點都不知道?”
沈君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雲素衣見到沈君玉此刻的表情,怔了怔,卻一下子明白了什麼,一顆心反倒漸漸定了下來。
接著,她面色還是柔和,甚至帶著一點勸慰,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君玉,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這麼多年了,你那金丹幾乎已經無法修復了。又何苦這麼一直拖著穆州呢?”
“就算不提源兒,只當是為了穆州,你也該放手啊。”
沈君玉定定看著面前的雲素衣,雖然面上沒有任何太多的情緒流露出來,但他的心已經徹底崩裂,開始緩緩滴血。
他一直知道,自從他重傷之後,父母就開始慢慢偏心沈思源,尤其是父親沈度。
不過他並不在意沈度,因為沈度對他很少陪伴,而在沈思源出生之前,他就是雲素衣的掌上珍寶。
所以即便雲素心後來偏心沈思源,他也能說服自己,只是因為沈思源如今是宗主,雲素衣難免看重,但云素衣一定還是愛他的。
當年救下沈思源,他也並不後悔,畢竟沈思源比他體弱多病,中了那一箭,必死無疑。雲素衣也一定會極為傷心。
現在這樣,已是很好的結果。
可沈君玉萬萬沒料到,他心中一直以為只是有些偏心的母親,此時此刻也徹徹底底站到了沈思源的身邊。
竟然,親口勸他將原穆洲讓給沈思源。
呵,多麼諷刺。
可最終,沈君玉並未發作,他只靜靜凝視著雲素衣,面無表情地啞聲道:“母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
即便到了如此境地,沈君玉也還是給雲素衣遞出了最後一個臺階。
想讓雲素衣收回那些話。
然而,雲素衣並沒有如他所願。
聽著沈君玉的質問,再望著他那略顯蒼白的面龐,雲素衣眸中雖有一絲羞慚和歉疚閃過,但很快,她又抿唇硬下心來:“這麼多年了,君玉你也該接受現實了。”
“繼續這麼掩耳盜鈴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你說呢?”
“滾。”
雲素衣瞳孔震了震。
沈君玉眸色如霜,一字一句地道:“我說,滾。”
雲素衣帶著三分倉皇和七分羞惱離開了。
離開之前,她丟下了一句看似提醒卻極為殘忍的話。
她說:“君玉,無論如何,你該清楚。你跟穆州的恩情這麼耗,遲早會耗盡的。”
聽著雲素衣這句話,沈君玉靜了片刻,閉了閉眼,幾乎想大笑出聲。
原來,現在在旁人眼中他跟原穆州只剩下快耗盡的恩情了。
沈思源這麼說,他的親孃也這麼說。
但——
原穆州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他也後悔了嗎?
只是,顧念“舊情”?
想到這,沈君玉擱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不覺一點點攥緊,蒼白的面板上青筋暴露。
良久,他一點點驅動輪椅駛到書桌前,執筆,一字一字,緩緩寫下了一封寄給原穆州的書信。
這麼多年,他自知拖累原穆州良多,怕打擾到原穆州修行,極少跟原穆州通訊。
而即便這次面臨這般羞辱,他寫給原穆州的這封信內容也極為簡單。
——有事相商,盼速歸。
落款是“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