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歸鸞葉蘭蕙

2 生去死來都是幻

乾寧四年春,帝都玉京。

三月三,上巳節。

朱雀大街作為玉京外城進入內城的唯一通道,寬逾百米,貫通南北。

雖臨近日暮,但街上依然百貨駢闐,車馬行人絡繹不絕。

一輛馬車平穩地行駛在日暮籠罩的朱雀大街上。

這馬車乍看起來有些樸素,前頭卻有四個佩刀侍衛開道。

仔細一看,車廂前端掛著的小彩旌上繪的還是鳳鳥圖騰,連四角不起眼的銅鈴上都精細雕刻著“榮”字樣。

毫無疑問,這是榮國公府的馬車。

暮雲靉靆,轆轆的車輪聲伴著清脆的鈴音在夕陽的餘暉下緩緩朝著前方駛去。

突然路正中飛奔過一名孩童,原本正常行進的運糧車躲閃不及,滿載著糧食向一旁歪去。

頓時車仰糧翻,麻袋滾落一地,致使跟在後面的馬車也只得緊急勒停。

變故就在此刻陡然發生——

原來馬車後邊竟還跟了一匹快馬!

快馬之上坐著一名紅衣少女,她原本是想要往旁邊借道趕超的,沒想到運糧車突然翻了,紅衣少女躲閃不及,情急之下只得緊夾馬腹,急忙勒緊韁繩,但為時已晚——

這匹飛馳的駿馬揚鬃長嘶一聲,馬蹄高揚,便一頭重重撞向了正前方的馬車!

-

近日,要說玉京城百姓茶餘飯後最愛談論的話題,那必定是——

“欸,你聽說沒,昌平公主騎馬撞人了!”

“聽說撞得還是榮國公的女兒!”

“哎呦,那她倆傷得挺厲害吧?”

“公主只是小傷,榮國公的女兒可就慘了!”

“可不是嘛,聽說當場就撞暈了,還流了一臉的血呢,估計是破相了。”

“唉,榮國公那個小女兒,都說長得花容月貌,這下可毀了……”

“我聽說宮裡那位禁了公主的足,連江太醫都被派去榮國公府看診了。”

“這有什麼稀奇,那可是‘後族’姜氏啊。”

“榮國公這時候讓女兒歸京,有心著呢。”

原來那天在朱雀大街撞車的兩位主人公,一位是榮國公之女,一位是當今陛下之妹。

雙姝相撞,誰傷誰殘?

國公府對上皇室,是息事寧人還是追究到底?

這下百姓可有了談資,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瘋傳榮國公家的小女兒被撞一事。

這榮國公的小女兒名叫姜澂(chéng)魚,原本寄養在西州的外祖孟家,近日才歸京。

但好巧不巧的是,途徑朱雀大街時,卻遇上了昌平公主。

原來那日是上巳節,這昌平公主整日待在宮城之中,難免無聊,好不容易這天能出宮遊玩,一時便忘了時辰。

為了趕在宮門落鑰前回宮,昌平公主只得將馬騎得快了些。

也是不巧,路上狀況突發,馬便失控撞向了姜澂魚乘坐的車輿。

照理說應當是撞馬車的公主傷得更重些,但她運氣好,跌在了滾落在地的糧草上,只受了點皮肉傷。

可坐在馬車裡的姜澂魚就沒那麼幸運了,聽說磕得是頭破血流,當場便不省人事。

陛下聽聞此事,先是禁了昌平公主的足,御醫和珍貴藥材更是不要錢似的往榮國公府裡送。

畢竟這可是榮國公唯一的女兒。

說起這榮國公府姜家,那可是大祈世家中的世家,勳貴中的勳貴。

大祈開國曆經三朝,三朝皇后皆出自姜氏,當今太后便是現任榮國公的長姊。

因此姜家也被坊間戲稱為“後族”。

這榮國公姜紹年輕時也是朝中砥柱,權勢最盛時京城五大營都歸其一人統轄。

雖說現在請辭致仕不再任實職,但也是當今聖上親封的太師,位列三公,聖眷至盛,也是把官做到頂,封無可封了。

何況這姜家還出了那樣一位人物——

榮國公的長子姜問渠,全玉京少女最想嫁的公子,他的故事隨便一個玉京人都能講得頭頭是道,娓娓不倦。

在先皇一朝,皇帝忌憚姜氏一族勢力過大,扶植起貴妃鄭氏一門與之分庭抗禮。

但陸氏與姜氏,皇族與後族,百年姻親,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撼動的。

姜氏勢力盤根錯節,又有太祖皇帝御筆大印親封的榮國公之位,世襲罔替,即使是皇帝,也不能無緣由地削爵,只能慢慢剝除削弱姜家的勢力。

所以姜氏在先皇一朝受盡打壓,朝堂之上只有榮國公姜紹一人在朝為官,年輕子弟竟都只能賦閒在家無出頭之日。

無奈,榮國公姜紹便只得帶著長子——年僅十五歲的姜問渠跪在了先皇面前。

少年清朗的聲音迴旋在大殿之上:

“吾父乃過繼之子,因祖上功勳得襲榮國公之位。渠無寸功,不願籍由祖宗蔭庇之榮,忝列公侯,故向陛下請辭世子之位。自渠以後,姜氏子孫,皆願惟力是視,自取前程。”

字字墜地,霎時間如平地起驚雷,四下皆震駭。

十五歲便有勇氣放棄世襲的爵位,立志自己爭取功名的少年郎。投身科舉,年僅十六便高中狀元,入翰林,成為翰林院修撰。

新皇即位後,他以鴻臚寺少卿之職出使玄漠,成功與之訂立和平互市盟約,使邊境兩國民眾免受戰亂之苦,歸來便被封為鴻臚寺卿,官至從三品。

緊接著又作為使臣被派往西域,持節出入於西域諸王庭之中。

激昂丹墀下,顧盼青雲端,不費兵戈招撫於支、盧沙、粟通等小國,使其成為大祈附屬國,每歲必遣使至祈朝貢。

有了這幾項大功績,弱冠之年他便被擢升為正二品的戶部尚書,又是天子近臣,更在四輔臣之列,紫袍金帶,位極人臣。

升遷之快,不要說同齡人之中,大祈開國百年來也僅此一位。

當真是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姜澂魚有那樣一位父親,又有這樣一位兄長,就算是公主,這般禍事也必定不能輕輕揭過。

-

榮國公府,倚瀾苑內。

今日適逢清明,距被撞事件已經過去了整整七日,在御醫的悉心治療和名貴藥材的進補之下,“姜澂魚”終於悠悠轉醒。

但醒來的,卻是已故的亡魂——早已在三年前死去的“蕭妤”!

-

蕭妤覺得自己昏睡了好久好久,以至於睜眼時面對著陌生的房間,陌生的丫鬟,竟有種如隔經年的不真實感,不知今夕何夕。

在她從丫鬟口中得知現在是乾寧四年、自己是“姜澂魚”時,這種不真實感更加深切了——

“姑娘,現在是乾寧四年,不是太康十九年。先皇早已過世三年了。”

“當今聖上是誰?就是當年的寧王殿下啊,可惜他的王妃就沒那麼好命了,死在了陛下登基的當天。”

“皇后?如今陛下並未立後……”

“您是榮國公的女兒啊姑娘,昌平公主撞了您的馬車,您已經昏睡七日了。”

“姑娘,您連奴婢也不記得了嗎?奴婢是自小服飾您的絳朱啊!”

……

於是江御醫又被匆忙請進府中。

在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姜澂魚”確診了失憶症。

遠在宮城的昌平公主又喜提了三個月禁足。

聽聞女兒轉醒後,孟氏趕忙過來看她。

“澂魚,孃的心肝啊,你終於醒了,來,快讓娘看看……”

孟氏心疼地將姜澂魚摟在懷中,端詳個不停。

姜澂魚的母親孟氏,現任榮國公姜紹之妻,出身西州孟家,在家中行三,因此都稱她孟三娘,與蕭妤的母親正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姊妹。

蕭妤的母親是家中長女,嫁與武將蕭元康後一直生活在西州,而妹妹孟三娘則嫁給了當時的榮國公世子姜紹,兩家因相隔甚遠,故而往來並不多。

小時候的蕭妤只知道有這麼一位姨母,卻沒見過面。直到嫁到玉京,在一場宴會中見到孟氏時,她著實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位姨母竟和自己記憶中已故的母親長得那般相像。

現在蕭妤腦子裡亂糟糟的,意識也不甚清醒。望著這樣一張臉,她的眼淚瞬間模糊了雙眼,失聲喊道:“阿孃——”

“哎!”孟氏連忙應道,“還算你有點良心,沒將阿孃也一併忘了!”

她趕忙拿出帕子,一邊擦拭著女兒簌簌落下的淚珠,一邊揩去自己眼角的溼潤。

“這些年你不在爹孃身邊,一回來就遭了這麼大的罪,孃的乖女哦,以後娘會好好看著你,再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孟氏再次攬過蕭妤,輕拍著她的背說道。

而蕭妤在短暫的失神過後,也回過神來。

眼前的這位夫人,並不是她的母親。而她,也不是她真正的女兒。

不知什麼原因,她的魂魄竟然重生在了這位姜家女郎的身體中!

服完藥梳洗沐浴過後,望著鏡中與原先的自己有著九分相似的面容,蕭妤心想,或許是老天看她死得冤枉,所以特地又給了她一次機會。

只是為何她會重生到姜澂魚身上呢?是因為她們長相相似嗎?還是說,這榮國公府裡,藏著她想要找尋的答案?

她低眉,掩去眼角的晦澀。

從前蕭妤的人生已經書盡,命運已另起一行。

死去之人的名諱,就從此作別吧。

既然天不亡她,那她,就作為“姜澂魚”好好活下去。

由丫鬟服侍著躺下,夜闌人靜,昨日種種,不想再想,卻又不斷浮現在眼前。

望著垂地的帷幔,跳動的燭火,這一切真是恍如隔世。

對於他人而言已經過去了三年,可對她來說,卻只過去了一瞬。

生產時的劇痛,失血時的昏冷,她那個用盡全力、拼上性命才生下的孩子啊,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

夜晚會放大人的情緒,她想起了曹姑姑,想起了她們的過往。

為什麼偏偏會是她呢?

儘管死過一遍,儘管曹姑姑親口承認,是她害了她。可要接受這個事實,心就像被鈍刀子來回反覆割據一般。

曹姑姑是她的乳母,是她視作親生母親一般的人。

她是被“母親”殺死了啊。

頓時,巨大的悲痛席捲而來,她將頭蒙進被子裡,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住哭聲。

而後,她掀開被子,深吸一口氣。

她回想起臨死前曹姑姑說的話。

曹姑姑說自己是被逼的實在沒有辦法了,可她堂堂王府的管事姑姑,誰能逼她到這個份上?她又是如何害的自己?是在藥上動了手腳,還是在她吃食里加了東西?

不管手段如何,能將手伸進寧王府精心策劃並佈置好這一切,又能瞞得她這個王府女主人滴水不漏,背後之人一定權勢極盛,手眼通天。

而世家大族中,嫌疑最大的,便是榮國公府。

當年,榮國公府的大姑娘姜凝煙,可是差一點就成了寧王妃。

若說誰最不甘心,自然是這位姜大姑娘最不甘心。

那她的枕邊人是可以信任的嗎?曹姑姑都可以害她,如今她又能信誰?

回想起那夜幕僚勸陸廷淵另娶新妃的諫言,這些年就像根刺一般紮在她心裡。

可她不敢去問,因為天平的那端是皇位,她不敢拿自己不自量力地去與皇位相比較。

倘若那萬人之上的位子要拿她去換,倘若陪他共襄天下的人要換一個才行——在滔天的權力面前,即使再相愛,他難道都不會動搖嗎?

將手伸進固若金湯的寧王府,對別人來說很難,對他來說卻是再簡單不過。

只要他想,便可以。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就有些喘不上氣來。

霎時間,她眼眶發酸,一滴熱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不能再繼續想了,她覺得後腦勺又開始有些作痛。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睡吧,姜澂魚。就以現在的身份好好活著吧,只要活下去,總會有機會查明當年的一切。

當年背叛之人,她絕不原諒。

暗害自己之人,她也絕不會留情!

-

大祈宮城。

潛麟宮內燭火依稀,月光透過窗欞傾撒在帝王所眠的紫檀木雕龍矮榻上,榻上之人睡得並不安穩,彷彿陷入了極深的夢魘之中。

“阿妤……”

“不,不要走!”

榻上之人伸手卻捉了個空,霎時間猛然驚醒,鬢角被冷汗打溼,涼風一吹頗覺冷意。

他一下子坐起身,彷彿失魂一般望著前方,眼底血色濃重。

守在外間的內侍聽見動靜連忙近前檢視,卻發現他已然轉醒,正欲穿鞋下榻。

內侍連忙疾步上前服侍著他穿鞋,小心翼翼地問道:

“陛下可是頭風又發作了?要傳江太醫過來嗎?”

陸廷淵擺擺手,揮退了宮人。

更深露重,只著一身單衣到底是有些單薄,他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玄色披風披上,穿過內殿信步走到殿外。

重頂巍峨,玉階長闊。這偌大的宮城盡在他的腳下,可是想要一起共饗這盛世的人,他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因為他的妻子,早已死在了黎明前夜,死在了屬於他們的盛世來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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