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四年二月。
雖已入春,天氣卻仍舊寒涼,早起又積了一.夜的露水,好歹滋潤了乾旱已久的土地。河源村的莊稼把式都在看地裡的稻苗,預備等出了青苗就要開始下種了。
這些人眼睛閒不住,嘴更閒不住。
“這都要下種了,怎麼顧大山的青苗才手指頭長?”
“是啊,眼看著都乾旱三年了,不趁著這幾天下種,往後稻苗活不過來吧?”剛種下的稻苗最吃水,也就是這幾天沒那麼旱了,他們這些莊稼漢才急著種田,哪怕後頭缺水太乾,他們從嘴裡省出來一口也夠讓秧苗活下來了。
“你管他呢?”有人撇嘴,“年節好的時候也沒見他多辛勤,懶閒一個,只是苦了他後娶的媳婦,家裡田地裡哪邊不顧著?等到了主家來收租的時候且看他怎麼辦吧!”
這話一說,各人眼中都帶上了鮮明的苦意。
整個河源村都不是什麼正經的農戶。
或許曾經是,可三年大旱,地裡收成不好,連活下去都艱難,不少人賣地賣田,又用地裡的收成租著地主家的地種,好訊息是自己不用交稅了,壞訊息是要先給主家交租子,留下來的三成才是自個兒家裡的罷了。
也說不清哪個活法更叫人痛苦,都是苦熬著罷了。
田裡一片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要說苦,還是顧二丫苦一些,有了後孃就有了後爹……”
一提起顧二丫,那些心軟的就嘆了口氣。
村裡頭就這麼些人,誰傢什麼情況他們都摸得一清二楚的。顧家前頭那個媳婦金氏很是能幹,哪怕顧大山是個懶漢,她也能把日子打理得紅紅火火的,那會兒誰不羨慕顧大山?
不過時間長了,他們的羨慕也就沒那麼深了,無他,金氏生不出兒子,攏共只生了一個顧二丫,後來又在顧二丫四歲的時候去了,留下這姑娘孤零零的一個人。
後頭顧二丫還沒出孝期呢,她親爹顧大山就娶了個後孃回來。去年冬天裡她後孃又生了個兒子,在屋裡徹底站穩了腳跟。後孃站住了,前頭不是親生的姑娘日子可不就難過起來了?
顧大山懶,掙不上幾個錢,旁人當家的上山下河只為了給家裡改善伙食的時候顧大山就只揣著手滿村晃盪招貓逗狗,地裡的收成只夠勉強果裹腹的,更別說家裡添了新丁了,鄉下人日子過得再苦,也苦不到男丁頭上,這孩子一年裡的襁褓米糊都少不得,後孃一心撲在年幼的兒子身上,連地裡的活都顧不上了。
如今顧二丫不過才五歲,就已經幫著張羅起家事來,河源村的人經常看見顧二丫揹著快拖地的揹簍跟在大人後面去山裡撿松果,更遑論洗衣做飯,劈柴掃地了,樣樣都得幹。
顧大山懦弱,後孃梅氏厲害,兩人吵嘴也是常有的事,言語裡帶出顧二丫來,很不像個長輩樣子。
如今命苦的顧二丫便坐在院子裡擇野菜。
還未進春天,剩下的野菜都是舊年生的,根莖老得不行,加上缺水,蔫蔫巴巴的,她也不嫌棄,低著頭,一雙小手幹活麻利,腦子裡頭已經開始想著等會要把婆婆丁和著玉米麵捏成菜糰子——婆婆丁得切細些,不然剌嗓子眼哩!
她一邊想著菜糰子咽口水,一邊支著耳朵聽屋裡顧大山和梅氏撕吧吵架。
“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米呢?面呢?你要餓死我們孃兒倆是不是?”梅氏哭嚎著,“自從嫁給你,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如今連糠咽菜都吃不上了!”
顧大山悶聲悶氣:“你收些聲吧!別叫外頭的人聽笑話!”
梅氏炸毛:“笑話?你還怕別人聽笑話?這村裡頭裡裡外外誰不知道你顧大山就是個癩皮狗,你的笑話還少嗎?!你就是個笑話!”
她這話戳在了顧大山的痛楚,外頭那些人心情好的時候願意喚他一句顧大山,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戲謔他,給他取“顧哈哈”,一是說他是個笑話,二是他們這本地話裡“瞎”的諧音,說他眼瞎心瞎。
倆夫妻就這麼吵起來了。
屋裡頭乒裡乓啷響,顧二丫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心想,後孃罵琴爹倒是和罵她一般難聽,她是“死丫頭”,她爹是“癩皮狗”。
可惜顧大山的臉皮沒顧二丫這常捱罵的臉皮那般厚,被梅氏唾沫星子濺了幾回以後他也惱了,擲聲:“若是這樣不順心,咱這日子也別過了,你趕早收拾東西回你孃家去!”
如顧二丫預料中一樣,一提到回孃家,梅氏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說不出話了。
顧大山不樂意再呆在屋子裡,出了門看也不看顧二丫一眼,溜溜達達往村頭大榕樹底下逛去,擎等著家裡料理好飯菜,到飯點再回來端碗。
他走遠了,屋裡才慢慢響起嗚嗚的哭聲,梅氏的哭聲不像她對外頭時候的潑辣樣子,反而細細微微的,像是生怕人聽見,又控制不住地從嗓子眼裡迸發出來。
顧二丫倚在牆角根底下,心裡頭有種莫名的惆悵,摸不著來源,像是她還小的時候,被自己親孃抱在懷裡看見的風吹綠浪,以及聽到的那綠浪之下的微不可聞的嘆息。
可很快她就被肚子裡火燙一般的飢餓驅趕了惆悵,她收拾好野菜,熟門熟路地進了灶房,想著剛剛後孃說沒米沒面了,開啟米袋面袋一看,臉都綠了。
米只剩了一小把,面袋子早就空了。
她坐在門口想了一早上的菜糰子眨眼就飛了。
顧二丫癟癟嘴。
往常被罵了那麼多回她都裝作聽不見,可如今吃不著菜糰子,她是真想哭了。
窮人家的丫頭別的都好說,頭花可以沒有,衣裳也能不做,可見天兒地餓著肚子,就一心只想著吃食了。
顧二丫因為這個總被家裡罵。
後孃和阿奶總罵她是餓死鬼投胎,見了吃的就亮眼滴光亮,家裡一個窩窩頭能掰成三半吃,她倒好,一口一個窩窩頭——大多時候都只是找理由罵她,故意誇大了,因為顧二丫很少能分到一整個窩窩頭。
大旱三年,把糧食耗光了,人都熬幹了,除了地主,誰家還吃得起窩窩頭呢?
顧二丫低著頭,從那米袋裡摳出一把米放進鍋裡,加了水放了野菜,燒火煮了一頓野菜稀飯粥。
一把米也沒幾個,米湯被後孃端走喂大弟了,剩下的那鍋粥,顧大山喝了兩碗,後孃和阿奶喝了一碗,剩下的鍋底子才是顧二丫的。
淺淺的一口,喝進肚子裡和沒喝一樣。
收拾了家務,顧二丫捧著肚子躺到床上,那股飢餓感燒心一樣竄上身,她腦袋暈乎乎的,只能抵著牆角、流著口水繼續想菜糰子,那種粗糲的卻厚實的口感,一口下去可以填滿整個胃,叫她整個人都生出滿足的喟嘆。
也不知道是困了還是餓暈了,總歸她腦袋裡像是有團漿糊一樣,只能聽見一牆之隔的絮絮的說話聲。
她阿奶說:“我這可一分錢都掏不出來了,你是媳婦,平日裡頭總該管著你男人,你看看外頭誰家男人和你男人似的不著家?”
後孃梅氏是個暴脾氣:“你當老孃的都管不住,我一個當媳婦的人還能管得住他不成?那你不如指望母豬能上樹!”
屋裡有老大一會兒的沉默,阿奶林氏氣道:“那你說怎麼辦?咱們一家老小都餓死?”
梅氏道:“要麼讓大山去鎮上找個短工,每日裡也能掙個幾文錢。”
可這麼多年,婆媳倆多少知道顧大山的品性,他找個短工能幹上幾天都難說,顧大山習慣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手裡一有閒錢就不想幹了,那些找短工的也嫌這樣的人事兒多,時間長了也不樂意再用他了。
婆媳兩個說了半天,怎麼也沒商量出個章程來。
顧二丫已經困得不成樣子了,正要埋頭睡下,忽然聽見她阿奶刻意壓低了的聲音:“上個月六姑是不是來過?她如今來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六姑?
顧二丫茫然地想了一會兒,才記起這個六姑是誰。
六姑不是她們河源村的人,但她時常來他們這裡走親戚,有回顧二丫親孃領著她在挖地裡的地瓜子的時候遠遠碰見六姑,她還來捏了捏顧二丫的臉,上下打量了她好一陣,最後又給了她一顆糖。
只是親孃金氏很警惕,不許她去找六姑玩,將她拘在家裡。
她問娘為什麼,娘就告訴她,六姑是牙婆子,專門抓小孩的。
顧二丫不知道牙婆子是什麼,卻很聽孃的話,六姑在的時候她從來不出門,只遠遠地看著她被那些孩子團團圍在中間——因為她手裡有糖。
哪怕不在乾旱的時候,鄉下的孩子也是很難吃到糖的。
顧二丫手裡捏著那顆六姑給她的糖,猶豫了很久才塞進嘴裡。
六姑給的也不是什麼很貴的糖,硬硬的一小顆,牙齒咬不動,香味也不夠,可那顆糖真的很甜,顧二丫的舌尖抵住糖粒都不敢使勁吸,只敢輕輕地舔一舔,還要閉緊嘴,生怕混了糖的口水從嘴角掉下來浪費了。
那顆糖她吃了很久很久,那股甜味也記了很久,直到她娘去世了,她也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娘會不讓她靠近有那麼好吃的糖的六姑。
只是後來村裡有個和她一向玩得好的姑娘小喜忽然有一天不見了,她才知道原來牙婆到底是什麼意思。
隔壁林阿奶的聲音時斷時續的,顧二丫又實在睏倦,半晌才聽見一句:“咱們把二丫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