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還是去殿內換了身較為正式的衣服。
他換衣服的時候雲殷就在門口。換到一半,他突然想到桌子上那張被他收起來的小像,驀地心裡一緊。只是等他換好衣服出來,雲殷看上去卻沒有什麼異樣,李昭漪鬆了口氣,又無端有些失落。
回過神一抬頭,雲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昭漪身上是一身黑色滾金邊的常服。
除了上朝,他不常穿這樣的衣服,總感覺自己撐不起來,鏡子裡的人透著莊嚴的陌生。
被雲殷這麼一看,他的不自在感更甚,他說:“……怎麼了?”
雲殷收回目光:“沒什麼。”
還是李昭漪熟悉的敷衍。
他簡直又想走,可轎子已經來了。最終,他還是上了轎。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什麼交流,李昭漪腦子閃過很多設想,又被自己推翻。他的經驗實在少得可憐,想不出有什麼場景需要他特意出面。
到了文政殿門口,他的不安到達了一個頂點。他想問雲殷,但自尊心讓他又不願就此低頭,他還記得昨夜和雲殷的“不歡而散”。
“陛下。”雲殷的聲音響起來,“進去吧。”
李昭漪想他應當看出了自己的窘迫,但他什麼也沒說。
他抿緊了唇。
委屈和氣惱催生出莫名的勇氣,他不再猶豫地往裡走,雲殷跟在他後面。踏進殿門,殿內坐了兩個人。
兩人都穿著朝服,一人看著已六十出頭,頭髮花白,脊背微彎,卻自有著一股清直剛正的氣勢。而另一位則要年輕一些,約莫四五十的年紀,眼神銳利。兩人一齊向李昭漪行恭敬的大禮。
李昭漪久在深宮,唯一一個經常接觸的雲殷常年在邊關,混不吝的性子。嘴上叫著陛下,匕首用得也挺利索。這還是第一次有長輩對他這樣恭敬地行禮,他懵了一秒,有些無措,下意識地退後,卻有一隻手抵住他腰。
“陛下,您是天子。”雲殷在他身後輕聲道。
他提醒李昭漪不要在臣子面前露怯。
李昭漪回過神。
春季衣衫輕薄,掌心溫度灼熱,他就著這股力道站穩,沒在意這點輕微的冒犯。只是等他站穩,雲殷卻沒收回手。
李昭漪:?
他回頭看向雲殷,卻見他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開口跟李昭漪介紹:“內閣次輔顧清岱顧老,藺平,藺太傅,陛下在朝會之上應當見過顧次輔,藺老前些日子身體不適,所以告了病,今日特來拜見陛下。”
李昭漪認真地聽著,神色卻有些茫然。
藺平他不認識,但顧清岱他是知道的。
他登基之後,內閣首輔沈鴻就告老還鄉,現如今,朝中事務均由雲殷和次輔顧清岱在代管。
這半月,顧清岱從未私下找過他。
然而,雲殷的下一句話,直接讓李昭漪有些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從明日開始,每隔一日,二老都會來文政殿,給陛下講授學問和政事。”雲殷道,“陛下,您可以叫先生了。”
-
藺平和顧清岱今日只是來和李昭漪打照面的。
天子初登基,雖說日日上朝,但畢竟君臣有別,即便是朝上,除了雲殷這樣視規矩如無物的人,一般人都不敢、也不會多直視天顏。
但如果要做師生就不一樣了。
帝師身份尊貴,雖說是虛職,也能彰顯皇家的器重。此時此刻,饒是兩位老臣都位高權重,第一次看清這位年輕的天子究竟是何樣子,又和雲殷是怎樣的相處方式,心中都不免五味雜陳。
當然,他們面上端的都是不動聲色。
按著皇家的規矩互相行過師生禮,又說了些場面話,兩人就極有分寸地告了辭。
只是臨走,藺平看了一眼雲殷。
他什麼也沒說,雲殷卻好像會了意一般,直接跟他出去了。
李昭漪透過開著的花窗,看到藺平皺著眉跟雲殷說了些什麼,而云殷還是那一副氣定神閒、很討打的樣子。
到了最後,兩人似乎不是很愉快。
藺平一甩袖,氣沖沖地就走了。
他突然就有些緊張,雲殷回到殿內,看到他的神色,愣了一下:“陛下這是怎麼了?”
李昭漪小聲問他:“你跟藺太傅,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雲殷頓了頓。
隨後他嘆了口氣,解釋:“藺老提醒我,在陛下您面前注意分寸,別做失儀的事情。”
他和藺平有淵源,藺平從前是太子座師,雲殷年少時陪著李昭鈺一起上課,藺平就一直覺得他性情過於偏激,遠不如太子謙和。雲殷不以為意。
君主仁慈,跟著的人若是再一味忍讓,那就會讓人覺得軟弱可欺。
李昭鈺大可做他的聖主,他來做惡人就行。
想到李昭鈺,雲殷失神了一瞬。
只是下一秒,他不經意地抬頭,餘光看到李昭漪偷偷鬆了口氣。
雲殷:?
他的思緒被打斷,若有所思:“臣被藺太傅訓斥,陛下很開心?”
話音落下,李昭漪立刻瞪大了眼睛。
他趕緊給自己澄清:“我不是那個意思。”
雲殷說:“臣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昭漪:“……”
雲殷已經發現了,李昭漪是不會吵架的。
他若是哪一天能在吵架中吵贏別人,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對方是被他非同尋常的想法所折服了。第二種,可憐的樣子太有欺騙性,對方涉世未深,心軟了。
雲殷不是其中任何一種,他於口舌之上贏了李昭漪,也沒有絲毫勝之不武欺負人的自覺,留著李昭漪一臉不可置信,自顧自地喝了口涼茶。
茶喝完,他開了口:“陛下,您有什麼想問的,可以現在問。”
李昭漪神色微僵,別開了眼。
*
剛剛的氣氛很好,陽光能沖淡大部分的陰暗。藏在雨夜的殺意,來回的試探和對峙,以及後怕和委屈。李昭漪從前遇到難過的事,有人告訴他睡一覺就好了。事實證明,這確實有點用。
至少現在,他起碼能維持表面的鎮定。
可是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只剩下他和雲殷兩個人,昨日的事就又彷彿無形地橫亙在中間。
過了片刻,他輕聲開了口:“為什麼要給我請老師?”
他還是決定面對。
雲殷問他:“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李昭漪:“……”
那種被當作什麼東西逗弄的熟悉感覺又來了。
他說:“真話。”
“真話就是。”雲殷道,“若真放任陛下成為皇位上的擺設,那麼半年之後,參臣的摺子就能淹沒文政殿。雖然這並不能造成影響,但會浪費臣很多的時間來處理。”
李昭漪其實沒抱什麼雲殷會說真話的希望。
經過昨夜,他意識到雲殷或許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他,只是大多數時候,他都沒什麼機會對對方產生威脅,所以才獲得了長達半個月的縱容。
但是雲殷說了。
不僅說了,還說得坦坦蕩蕩。
要是藺平還沒走,一句“放肆,大逆不道”已經出了口。
李昭漪喉嚨發乾。
他沒有問假話是什麼,那沒有意義。
但他想,請老師也有別的含義。他問的那句話,其實本意是問:
為什麼不殺他了?
他猶豫著要不要再說得明白一點,但云殷已經先他一步開了口。
“陛下。”雲殷道,“您要知道,臣對您,從來就沒有任何敵意。”
-
長久的沉默之後,李昭漪低聲開了口:“你不想讓我做多餘的事。”
雲殷停頓了兩秒:“陛下,有些時候臣也會突然感覺到陛下很聰明,這是臣的錯覺麼?”
李昭漪毫無殺傷力地瞪了他一眼。
然後,他抿緊了唇。
其實道理很簡單。他也能想明白。
雲殷之所以突然對他發難,就是因為他去找了宛榮。他之於雲殷,就是一個擺設,有了皇帝,才能有攝政王。但如果這個擺設想要做些別的,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很值得人警惕。
從這個角度來說,雲殷的做法無可厚非。
從雲殷剛剛對他坦誠開始,李昭漪其實就沒有生氣的感覺了。
他不生氣的方式也很簡單,他說:
“以後不會了。”
他很少許諾,一旦承諾,就會兌現。
雲殷不知道,但他自己會記著。
這場對話到了這裡,其實就已經差不多了。李昭漪等著雲殷說結束,對方卻一直沒說話。
不說話但是看著他,李昭漪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他小聲說:“我又說錯了什麼嗎?”
雲殷突然道:“陛下,臣有一個問題。”
他看著李昭漪,若有所思,“您對每個人,脾氣都這麼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