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君晟乘車來到宮城的下馬石前,才下馬車,就被迎面走來的喻小國舅搭了話。
喻小國舅是當今皇后的胞弟,提督五城兵馬司,官職不高,官威甚重,“聽聞昨日傍晚君大人替東城兵馬司抓捕到兩個毛賊,本官在此多謝了,為表謝意,不知大人可否賞臉,今夜於陽春樓一敘,喝上幾杯?”
那是城東最大的教坊,夜夜笙歌,座無虛席,恩客一擲千金之所,極難訂到位置。
醉翁之意不在酒,昔日的君晟在權貴眼裡白璧無瑕,可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如今出身可被拿來調侃,諸如喻小國舅之流,頗有幾分幸災樂禍,極想借著醉意陰損幾句,事後再以酒醉為由,一笑泯之。
看穿他的心思,君晟面不改色,“吃酒就免了,小國舅有那個閒工夫,不如親臨兵馬司,讓部下們認個臉,以免哪日醉酒鬧事,被巡邏的部下當成地痞抓了,鬧出笑話。”
五城兵馬司有各自的指揮使,提督職權雖凌駕於指揮使之上,聽著風光,實則是閒職,不過是天子給的名頭罷了。
喻小國舅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君晟從面前走過。
君晟本事不小,懟人的本事更是一絕。正面對弈,自己從未佔到過優勢。
下朝後,君晟回到官署廨房,看著半月來堆積如山的公牘,先翻看起廠衛送審的幾樁命案卷宗。
按大鄞律,凡死刑案,皆要上報刑部,再由大理寺複核,平反冤獄。而通政司不同,由皇權授命,複核的皆是廠衛接手的秘辛任務,其中的命案,多牽扯王侯及高官。
如此,增多了與刑部、大理寺的往來。
倏然,下屬叩門走進廨房,“稟奏大人,有百姓在柳明私塾發現一具腐屍,由東城兵馬司上報給刑部,刑部認為屍身嚴重腐爛,無憑檢驗,打算結案。”
君晟未抬眸,食指劃過一夜捲紙,“柳明私塾?”
“是二皇子名下專為聾啞學子開設的學堂。”
二皇子是賢妃之子,以求賢之名,廣開私塾,博得皇帝歡心,也從中培養了不少年輕門生。
下屬又道:“死者身穿褐色提花小襖,左右腕骨戴有一對發黑的銀鐲,卑職覺著,疑似宛平縣的失蹤人口。”
君晟沉思,剛剛巡察過的宛平縣有一樁失蹤案未結,失蹤之人是名十歲少年,正是柳明私塾的學童,在私塾旬假期間失蹤,失蹤地在宛平縣,失蹤當日身穿褐色提花襖。
君晟後靠在圈椅上,十指交叉內扣。
案子不脛而走,吸引了不少百姓圍觀,被兵馬司的衙役擋在遠處。
夏日炎熱,腐臭味四溢,刑部的官員頻頻作嘔,只想儘快處理掉屍體。
二皇子聞訊趕來,撮纈錦衣裹身,俊逸豪富相,才一下馬立即被周圍的氣味嗆到,掏出帕子捂鼻,冷著臉示意刑部和兵馬司的人動作麻利點。
“晦氣。”
他磨磨牙,看向人群中的夫子和學童,眉宇染上不耐,“誰報的官?”
惹出這麼大的動靜,驚動了宮裡,皇帝勢必會問詢。身為柳明私塾幕後的金主,免不了要為此事前後奔走。
若沒驚動官府,他大可找人處理掉屍首,省去不少麻煩。
學童們面面相覷,唯一人默默舉起手。
被一道道視線凝住,季淵緩緩出列,秀氣的面龐緊繃,耳朵泛紅。
他是在幫夫子打掃私塾的後院時,再次聞到熟悉又刺鼻的味道,出於好奇,他尋摸一圈,最終在角落的枯井裡發現了屍首。
二皇子反握馬鞭鞭柄,拍了拍少年的臉,磨牙霍霍,惡狠狠的。
“下次再有這樣的事,記得事先告知夫子,懂?”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少年犟著一張稚氣的臉,絲毫不懼他的指責。
養尊處優的二皇子,素來都是被簇擁高捧的,哪見過這麼清高的學童。大熱的天,火氣也跟著竄起。
他仍舊笑著,風流佻達,看似調笑,拍在少年臉頰的力道卻漸漸加重。
剎時紅了一片。
季淵不能言語,抿著嘴瞪他。
驀地,一隻纖纖素手擋在了少年火辣辣的臉頰上,將少年拉遠了些。
“伢子不懂事,冒犯了貴人,尚希見宥。”
同樣聞訊趕來的季綰將弟弟護在身後,溫聲賠起不是。
二皇子想說多大的人了還叫伢子,卻在看清女子面容時,抵了抵牙根。
女子穿著一襲桃粉衫裙,青絲垂腰,玉軟花柔的模樣,宛若沾染露水的桃花,柔媚不自知。
沒等仔細欣賞美人,一聲馬鳴不合時宜地響起。
年輕的皇子搓了搓鞭柄,笑著越過姐弟二人,走向姍姍來遲的喻小國舅。
兩人一個是賢妃之子,一個是皇后胞弟,都是喜好玩樂的人,面上還算過得去。
“小國舅要麼不管兵馬司,一管就將案子上報到兵部和刑部,鬧得滿城風雨,就這麼喜歡搞大場面?”
二皇子面上帶笑,心裡暗罵對方是愛出風頭的花孔雀,連穿衣打扮都是花花綠綠的。
隆重出場的喻小國舅揚了揚下巴,“案子移交刑部,也是無憑檢驗,很快會結案,二皇子慌什麼?”
“本殿下慌什麼?”
“誰說是無憑檢驗?”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個尾調上揚,一個語氣平平。
二皇子和喻小國舅同時看向另一端走來的浩蕩人馬。
季綰站在竊竊私語的人群中,一眼瞧見隊伍最前頭的男子。
君晟身穿緋紅官袍,髮束烏紗中,比平日多了幾分莊嚴,如天上月,聖潔不可褻瀆。
二十有三的年紀,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放眼整個大鄞,獨此一人。
見著君晟,二皇子更為頭脹,不等他問詢對方的來由,喻小國舅率先笑問了聲:“送交刑部的案子,通政司要插手?”
若不打算插手,怎會有如此陣仗。
君晟視線一掃,在一處定格,隨後看向意圖搬運屍身的刑部力士。
“案子由大理寺和通政司共同接手,閒雜人等退離。”
喻小國舅最煩君晟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驅馬靠近,忍著刺鼻的氣味問道:“憑什麼?”
刑部力士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君晟沒有正面理會喻小國舅,吩咐信得過的仵作準備驗屍事宜,並燃燒起蒼朮和皂角①,“這具屍首可能與宛平縣的一樁失蹤案有關,本官作為宛平縣巡察,立案驗屍,有何不妥?”
“無憑檢驗!”
“驗了才知。”
刑部的官員立即捂著口鼻上前打圓場,“恐有穢氣傷身,小國舅還是暫且退離到人群那邊吧。”
味道衝擊嗅覺,難以忍受,喻小國舅拉著長臉退離開。
君晟抬手,示意仵作等人上前。
有君晟親自來控場,周遭漸漸安靜下來,不少人嚇得捂住眼睛。
季綰沒有離開,心無旁騖地觀察著大理寺仵作對腐屍的檢驗,雖距離遠,但勉強看得清楚,直到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從一片緋紅衣料上抬眸,季綰福福身子,疏離客氣,“見過君大人。”
君晟挨著她站定,“不怕?”
“民女從醫。”
看她不像在假裝淡然,君晟抱臂看向枯井那邊,“可有驗屍的經驗?”
季綰側頭看他,烈日灼灼,眼前的人卻清清爽爽,不見汗液,“民女愚見,正值盛夏,屍體外觀雖腐爛嚴重,露出骸骨,但應未超出一個月,當然,還要考慮死者生前的年歲、體態等,民女是外行,經驗不足,瞧不出太多端倪,獻醜了。”
君晟沒有否定她的推斷,“隔行如隔山,再者,你不必同我這般客氣。”
坦蕩的曖昧令季綰啞然,她慢慢挪動步子,站到了季淵的一側。
被夾在中間的少年仍板著臉,含怒瞪著與刑部官員們談笑風生的二皇子。
君晟餘光注意到少年臉上的兩條紅痕,一深一淺,看樣子像是用什麼抽出的血痕,力道不輕不重。
季硯墨是訟師,尋常百姓是不敢輕易招惹訟師之子的。
“何人傷的你?”
低沉的聲音平靜平緩,卻讓少年為之詫異,沒有想到除了家人,還有人會關心他。
因啞症,他沒有玩伴,很少外出走動,體會不到陌生人的關切。
他又瞪向二皇子。
君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葉知秋。
早在趕來的路上,就已得知是季淵報的案。二皇子是柳明私塾的老闆,又最厭麻煩,想必為了洩憤,出手教訓了自作主張前去報官的少年。
從少年身上收回視線,君晟又看向枯井那邊。
仵作等人開始沖洗屍首,須臾,其中一人將複檢的結果呈給君晟,“稟大人,死者十歲左右,屍身雖腐爛嚴重、頭髮脫落,但一對虎牙保留完整,與宛平縣失蹤的學童對得上。左額有還一處未腐爛的皮下血腫①,應是致命傷所在。”
“額骨可碎裂嚴重?”
“並未。”
君晟接過薄冊檢視,若有所思。
喻小國舅忍不住道,“一處血腫,能說明什麼?還得歸為無憑檢驗。”
“說明是謀殺。”君晟越過眾人,走向自己的馬匹,“陌寒,即刻前往宛平縣接那對夫妻入城,憑衣物、佩飾認子。”
“諾!”
二皇子嘆道:“君大人巡察地方半月,舟車勞頓,風塵僕僕,回朝還要處理案子,可別累虛脫了,也不知昨晚下榻在哪裡,是否住得舒坦。”
“殿下身為皇子,住在宮裡。同理,微臣為人子,合該住在沈家。”
二皇子僵住上揚的嘴角,皇子在十三歲即可行弱冠禮,深受帝寵的,會得到建在宮外的府邸。君晟此話,並非自嘲,而是極深的諷刺,諷刺他至今沒有自己的府邸,不得不與皇弟們擠在同一屋簷下。
“大人的嘴,毒得很。”
“謬讚。”君晟一揚馬鞭,絕塵而去,鞭身飛揚,甩在了二皇子的側臉上。
“嘶”了一聲,二皇子捂臉後退。
雖只是輕掃了下,還是火辣辣的。
陌寒躬身,“大人非有意,還望二殿下勿怪。”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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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私塾暫時被封,季綰帶弟弟回到醫館。
少年明明很委屈,卻安靜地泡了個藥浴,隨後坐在外間的木桌前搗草藥。
季綰從隔壁的廖家鋪子回來,將一碗盛滿荔枝楊梅的涼飲擺在少年面前,“廖姐姐親手為你做的,嚐嚐合不合口味。”
季淵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不在焉的。
季綰失笑,“有話想說嗎?”
弟弟不會講話,性子敏感,不善表達,多數時候需要季綰來開解,可她清楚弟弟只是孤獨,而非孤僻。
滄桑世道,對一個殘缺的人而言更為艱難。
季淵知道姐姐一直都懂他,就更不願給姐姐添麻煩,他低頭吃荔枝,腮幫鼓鼓:適才君大人替我出了氣。
他比劃著手語,一臉認真。
想起君晟恰到好處的一記“報復”,抽得二皇子不明所以,季綰也覺解氣,更多的卻是不解,不解君晟為何要維護他們姐弟。
出於義氣嗎?
可他們並無深交。
那是因為婚約?
季淵又比劃道:姐,我不想回柳明私塾了。
“那你還想讀書嗎?”
季淵:想。
季綰點點頭,換個環境也好,弟弟在柳明私塾一直很壓抑,她都看在眼裡。
可合適的私塾並不好尋覓。
盛夏多變,時而小雨,時而晴。
落日熔金,金燦燦的水光跳躍在油潤的青石路面上,悠悠,脈脈,綿綿。
將醫館交給母親,季綰背起藥箱去往沈家。
路上積水,沾溼繡鞋,季綰步履輕盈,沒在意小的細節。自十歲隨爹孃搬來京城,頗得沈家嬸子照顧,投桃報李,沒必要因為沈栩,斷了與沈家的往來。
抵達沈家時,炊煙裊裊,香氣飄巷,今日掌勺的是三郎的遺孀潘胭,一位沒落門第的小姐。
四年前,沈三郎病逝,懷胎九月的潘胭悲痛萬分,動了胎氣,早產下一女,取名沈茹茹,小傢伙爭氣,如今被養得白白胖胖。
一見季綰進門,沈茹茹扭著小身軀迎上前,抱住女子的腿,“綰姨。”
季綰蹲下來掐掐女娃娃的臉蛋,從袖子裡摸出三塊廖家鋪子自制的糖果。
沒等沈茹茹歡喜,手裡的糖果就被人奪走一塊。
緊接著,是二郎媳婦曹蓉的叫罵聲:“沈二寶,讓你爹瞧見,非打得你屁股開花不可!”
沈茹茹的堂哥沈二寶抓著糖果跑遠,笑嘻嘻的甚是調皮。
曹蓉懶得搭理兒子,朝季綰盈盈走來,“綰兒來了。”
沈二郎是廩生,秀才中的佼佼者,可為參加縣試、府試、院試的童生作保,本該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可京城人才濟濟,就顯得不那麼出眾了,但仍是沈家的門面。
曹蓉也隨之成了掌家媳。
以致大郎媳婦時常“拈酸”,埋怨公婆偏心,只看重功名,壞了家規。
季綰站起身,稍作點頭,一貫的客氣疏離。
聽見動靜,掌勺的潘胭掀簾子走出灶房,用圍裙擦了擦手,“飯菜一會兒就好,綰兒在家裡用飯吧。”
季綰邊往正房走,邊婉拒道:“不了,我為嬸子施一副針就回去。”
“多副碗筷的事。”
曹蓉也跟著挽客,“後院的新房建好了,吃過飯,嫂子帶你去瞧瞧。”
新房?
季綰頓住步子,不解地回眸。
曹蓉笑開,柳眉彎彎,推開穿堂的後門,指向後院東北角的二層小樓,“這是爹孃自掏腰包,送給你們的新婚禮,算在聘禮之外的。”
這是季綰始料未及的。
一座小閣樓,足以用光老兩口的積攢。是恐怠慢了君晟,還是打定主意不分家?
按理兒,君晟是朝廷正三品大員,又非沈家長子,大可自立門戶,獨門獨院。
“我不知此事。”
“驚喜嘛!綰兒好福氣,聘禮都快趕上公侯小姐了。”曹蓉倚在門邊翻弄手裡的帕子,語氣不明,“老四是個沒良心的,但願君大人是個有心人,莫再辜負咱們家咯。”
季綰不知該說什麼,聽得出,沈家媳婦們雖然吃味,但還是希望君晟能認祖歸宗,畢竟有這麼個位高權重的小叔子,到哪兒都能挺直腰桿。
還需儘快悔婚。
以免辜負了老兩口的好意,不過趕在攤牌前,該先與君晟打個招呼。
退婚是兩家的事,原本,她是打算先說服雙親,再由雙親出面,與沈家老兩口商榷退婚的事,可父親那邊難以說服,此事又不宜再拖,只能尋君晟商量,請他主動勸說老兩口了。
想必君晟不會為難一個不情願成婚的女子。
沉靜如常地為喬氏施過針,季綰沒有留下用飯,獨自走進巷子裡。
暮靄沉沉,光線暗淡,低窪的積水映出黃昏倒影,很快被細雨盪出漣漪。
無人注意的角落,沈栩站在交叉口的西府海棠前,望著那抹倩影沒入黃昏最後一縷霞光,久久收不回視線。
身後執傘的太師府小廝躬身道:“戌時了,公子該回去讀書了。”
太師府主母譚氏對於沈栩的功課極為嚴格,每日都會親自考查,大有拔苗助長之意,好在沈栩記性好,學識紮實。
沈栩垂眸,秀氣的面容染上輕愁,接過小廝遞來的食盒走到沈家門前,彎腰放在門口。
食盒裡裝滿奇珍藥膳,對癲癇有一定療效。
食盒上還附有一張紙條。
“不孝子阿栩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