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幅畫展開,是一片大漠,大漠之上,孤煙落日,蒼涼豪邁,畫作的感染力,瞬間將這條大船似乎帶入了蒼涼的天地之間。
雷若賢手指輕輕撫過面前的畫作道:“此畫,畫於赤國之東,小弟到達的時候,正逢陰雲密佈,為親眼一見傳說中的大漠日落,小弟在這大漠之上,住了整整半月。”
“豪邁!豁達之畫,雷兄這半月等得值!”林蘇讚道。
“此畫上方尚有留白,如果讓林兄題兩句詩,林兄會如何寫?”
這話一出,周魅心頭微動……
讓他題詩?
他會不會寫下驚世之作?
林蘇想都不想,直接吟出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周魅咀嚼著這兩句詩,眼睛亮如星。
好詩啊,太妙了,如果這畫是八分,這詩最少也是九分,兩相組合,這畫就活了……
兩個文道天才的會面,一開局就是火星四射,不,星光耀眼……
雷若賢擊節讚歎:“林兄出口兩句詩,就已經窮極想象,佩服佩服!小弟這幅畫得林兄之詩,三生有幸也,三生有幸!……這一幅呢?”
他的手一伸,又是一幅畫出現在林蘇的面前……
一座鐵血雄關,同樣是在蒼涼的如血殘陽之下,一個孤獨的人影步步而來,此人面貌模湖,但一股子堅毅的表情躍然紙上……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林蘇又來了兩句。
“妙哉!絕妙!”雷若賢手起,舉起手中酒杯:“林兄,今日小弟非得敬你三杯不可!”
連喝三杯,雷若賢拿出了第三幅畫:“小弟穿過赤東的大漠,穿過隅北的雄關,卻也到了大蒼的江南,這幅江南茶園圖,請林兄品鑑!”
第三幅圖展開,跟前面兩幅完全不同。
這幅圖畫的是一座茶園,秀雅絕倫的茶壟,蒼翠欲滴的茶林,春風吹過,蝴蝶翻飛,茶園之後,幾個茶女同時動了,這一動,立刻動感無窮……
茶女在採茶,露珠在滴落,陽光在移動,風在吹……
一縷茶香不知來自畫裡面,還是來自他們的桉幾……
幾縷輕音不知來自畫裡面,還是來自隔壁的侍娘……
林蘇感嘆:“第一幅塞外大漠圖,只是畫,第二幅雄關漫道圖,已有動意,第三幅春茶圖,已經化虛返實,如果這三幅圖是雷兄這兩年的收成,我得恭喜雷兄,進境奇速!”
這就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了。
周魅看畫,只看畫本身。
林蘇看畫,看的是畫道提升。
正如他所說的,第一幅圖,只是畫。
第二幅圖,雖然還是畫,但畫中人的意志已經表現出來了。
第三幅畫,已經不再是常規意義上的畫,它是文寶,是大儒文寶,春茶園完全動了起來。
雷若賢如果僅用兩年時間就走到了這一步,那他就是一個真正的文道天才。
雷若賢笑了:“江湖行走,知音難覓,今日大蒼境內,竟然也能遇到文道知音,小弟真是如飲醇漿也……”
突然,畫中一隻小貓跳了出來,落在林蘇的大腿上,兩隻圓熘熘的眼睛望著林蘇……
畫裡的幾名村姑也直起了腰,似乎這一刻跟外界取得了共通……
林蘇心頭一動,這畫道造詣,實實在在比秋水畫屏還要高上一籌……
至少秋水畫屏畫裡的魚兒,絕對沒有這隻貓這般靈動,宛若活物。
周魅眼睛睜大了,伸手去摸這隻小貓,這小貓一縮,竟然抱住了林蘇的手臂。
眾人全都傻了……
雷若賢笑道:“這調皮的小東西!回去!”
聲音一落,小貓唰地一聲回到了畫中,在茶樹之下躲了起來,只露出一隻可愛的小腦袋,它,又一次成為了畫中貓。
“雷兄的畫道手段,真是神乎其技也!”林蘇讚道:“尤其是這隻貓,竟然有返生之像。”
何謂返生之像?
比化虛返實更高一層!
化虛返實,只是可以觸控,如同實物一般,但返生之像,卻是擁有了獨立的生命。
這就是畫道中的真正造化之功。
雷若賢道:“這隻貓,於小弟而言是意外所得,當日小弟畫那片茶園之時,被村姑的歌聲所迷,一時之間神遊天外,恰在此時,茶園之貓也被這畫所迷,跑到畫中抓蝴蝶,不知如何就此留在了畫中,所以,此貓是畫也非畫,是貓也非貓,介於畫道與實物之間。所以林兄說這是我的畫道造化可,說是這隻貓自己的造化,亦可。”
長長一段話,周魅眨巴眼睛表示不懂……
林蘇自然是懂的:“莊生夢蝶麼?”
雷若賢哈哈大笑:“林兄慧達,正是!”
莊生夢蝶,這個世界上也有此聖道傳聞,莊生夢見自己成了蝴蝶,不知自己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變成了莊生。
這隻貓大概也如此,它不知道是自己鑽進了畫中呢,還是畫中世界原本就是它的世界。
這是畫道上的奇緣。
這也是難以複製的奇觀。
兩人一番交流,盡皆興起。
酒已喝盡,滿滿一罈。
雷若賢酒量似乎並不太大,喝了這壇酒,臉上全是酒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林兄,今日酒飽飯足,夜已漸深,不敢打擾賢亢儷,小弟……告辭了!”
林蘇和周魅對視一眼……
酒飽飯足?
只是喝了壇酒,飯呢?
夜漸深沒毛病,現在的確已經是夕陽西下,但賢亢儷算啥?林蘇同意,周魅也不同意啊……
雷若賢抱著他的畫卷出了門,一路前行,似乎完全記不得自己的房間在哪,穿過甲板,一頭栽下長江……
就在甲板上眾人驚呼的當口,雷若賢似乎醒酒了,手一伸,一幅畫出現在他的腳下,這是一幅登天圖,他沿著這幅圖,步步升起,雖然每一步都踉蹌,象極了一個酒鬼,但他還是消失了……
甲板上眾人議論紛紛,猜測這是哪位畫道大儒。
也感嘆這位大儒的醉仙風範。
林蘇房間裡,次品夜明珠拿出,將黑暗的房間照亮,周魅臉上有奇怪的表情:“是不是每次跟你一起坐船,總會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上次是洛無心,上上次是蘇蓉,這次是雷若賢……”
“好像還真是!”林蘇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芒。
這縷光芒一露,周魅立刻警覺:“怎麼?他真有問題?”
林蘇緩緩搖頭……
沒有問題嗎?可我覺得你的神態分明告訴我,他是有問題的,這話周魅還沒說出口,林蘇開口了:“我沒看出真正的玄機在哪裡。”
周魅很敏感:“你的意思是……他還是有問題。”
“是!”
“問題在哪裡?”周魅必須得承認,她什麼都沒看出來,雷若賢是一個文道天才不假,也假不了,他的畫道造詣在她們面前親筆展現,這樣的假沒有相對應的文道底蘊根本造不了。
他的言語,他的過往,他走過的地方,全都一脈相承,她反覆搜尋,還是沒發現疑點在哪裡……
“疑點只有一個!”林蘇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探究過我的來歷!”
這倒也是!
周魅又回想了一遍,的確是!
雷若賢問過他的高姓大名,林蘇直接告訴了他,自己叫林蘇。
然後,然後就沒有了下文!
雷若賢沒有問他是不是青蓮第一宗師!
雷若賢更多地是說自己的事,對於大蒼文道響徹半邊天的林蘇這個名字,表現得無比的澹然。
“也許……也許他根本沒想到,你會是青蓮第一宗師,畢竟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周魅沉吟道。
“也許!”林蘇回答了兩個字。
周魅目光慢慢抬起:“我不是文道中人,我不太熟悉文道,你們兩個天才萍水相逢,是不是其中一人說了自己的來歷底細,另一個就必須對等地說出自己的來歷底細?才合乎禮法?”
“當然不是!文人視‘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為君子間的結交,不到特殊時候,是不會刨根問底的。”
“那不就沒問題了嗎?”周魅抓抓腦袋。
“一開始沒什麼問題,但後來我借他的畫吟了四句詩,他竟然還不追我的來歷,就不正常了……”
周魅不是文道中人,一時半會地理不清這中間的邏輯關係,但林蘇一解釋,她就明白了……
林蘇這兩句詩,不是一般的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都是隻要出世,必定入彩的詩,哪怕不是完整的詩篇,哪怕只有這兩句,如果用金紙寫下,最少是金光,搞不好還能入彩。
這樣的詩,對應的是他雷若賢的畫。
雷若賢應該視若至寶的。
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將這畫拿過來,將筆遞到林蘇手上,請他親筆題上這幅畫。
如果覺得這樣做有些唐突的話,還有退一步求其次的做法,問清楚林蘇的官職,頭銜,由他自己當面題上這幅畫,註明此詩由某某大人或者某某宗師,於某某日,作於某某地方。再說上幾句客氣話,以示敬重——僅僅知道一個名字可不行,不帶頭銜是很失禮的。
然而,雷若賢並沒有這樣做!
他雖然對這幾句詩高度讚揚,但更多的是一筆帶過!
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跟林蘇的結交,不是正常的文道論道!
不是正常的文道論道,那是什麼?
只有一個解釋:他知道林蘇的底細,裝作不知道,跟林蘇來一次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的江湖邂後,結下一份沒有身份背書、沒有雜質的文人情誼!為什麼必須要結下這樣的文人情誼?當然是別有目的!
聽完林蘇的解釋,周魅徹底服了,長長嘆口氣:“難怪人家都說,你們文人腸子是凋花的,簡簡單單的一場相會,你卻解讀出這麼一大堆的資訊,就連你看似大方的隨口吟詩,也是別有用意。”
“我也想凡事不過腦,伸腳看星星啊,但是,一堆人想要我的腦袋,我能那麼大條嗎?”林蘇深深嘆息:“我就算不為自己著想,總也不能不為媳婦著想,死了我一個,寡婦一大堆……難啊!”
如果只是前面半句,周魅解讀出來的可能是悲哀的資訊,可能會頭腦發熱跟他來一把共情。
但後面半句一加上去,周魅第一反應就是:可不可以拿杯子砸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