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陳王久久沉默,終於開口:“你說大隅京城那邊,李清泉已經佈局完成,這個李清泉,究是何人?”
他真正想問的是,李清泉是否可信。
象他們如今做的這件事情,可以說是天下間最大的忌諱,一旦洩露,屍骨無存的那種。
相對應的,每個環節的關鍵人,都必須百分百值得信任。
李清泉是林蘇選擇的人,他不能質疑此人的可信度,但他也不能對李清泉一無所知。
林蘇直言相告……
李清泉,昔日大晉的皇子,大晉亡國之後,他進入大蒼,化名為病公子梅無冬……
他是綠衣的兄長……
京城暗香,就是李清泉掌控的……
短短几條資訊,條條石破天驚……
陳王其實知道梅無冬,至少,他聽過京城四公子的名號。
他是綠衣的兄長,陳王也就放心。
林蘇其人,對綠衣如何,天下人都是知道的,綠衣的兄長,自然也是他的自己人,這種血脈親情,是割不斷的。
京城暗香,陳王也是知道的,他知道暗香原本掌控在太子手中,後來突然脫鉤,疑似被高人虎口奪食,他其實也懷疑是林蘇,只是不好問,現在林蘇直接告訴他,當日的暗香之變,就是他一手操作的。
林蘇在京城,其實已經擁有了深厚的根基,至少有一支神秘的地下力量,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
但是,陳王也是一個胸有溝壑之人,一聽到李清泉的真實身份,立刻就有了新的想法:“李清泉如此助我,目的為何?”
這個問題一出,閣心內心自然浮起了答桉。
復國!
作為大晉皇室唯一的傳承人,參與如此大事,其目標必定就是復國!
林蘇道:“我承諾過他,不助他復國,助他復仇!”
助他復仇,不助他復國!
陳王心頭陰霾瞬間盡去……
他其實有些擔心林蘇代李清泉提出過分的要求,比如說割讓北方四鎮給昔日的大晉皇子,如果提這要求,他委實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他就跟坐在皇位上的當今陛下沒什麼本質的區別。
今日之約,幾乎是洛城之盟的一個翻版。
但是,如果林蘇提出任何要求,他又必須得答應。
現在林蘇明確告訴他,只復仇,不復國,這就沒問題了。
“好,你可以明確回覆他,事成之後,但有所需,我必定全力助他,要人給人,要兵給兵,要裝備給裝備,要錢糧給錢糧!”
除了要地盤,其餘一切都可以!
好,林蘇點頭:“下面我們談一談,殿下入京的具體事宜……首先明確一點,殿下此番入京,乃是絕密!”
陳王緩緩點頭。
是的,他必須得絕密!
目前天下的局勢太可怕了,陛下已成驚弓之鳥,在各條戰線連連受挫之時,已經有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的心理。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陛下雖然發自內心地相信,林蘇是帝位最大的威脅,但也並不妨礙他出手對付陳王這個次一級的禍根。
梅嶺這邊如今已不太平,短短兩個月時間,閣心親手殺了至少十名高手。
雖然還沒有真正重量級的高手出現,但已經有了跟她一較短長的高手出現,她其實也很苦惱,而陳王秘密進京,絕對是一步妙棋。
因為這步棋,會打在陛下的空檔。
沒有人想到,陳王會離開佔有地利的梅嶺,而入龍潭虎穴的京師。
“殿下進京,誠然絕妙,但是,京城情況複雜,殿下入京,如何保護自己,是一個很大的難題。”閣心說出了關鍵的環節。
是啊,陳王隱身進京,其實並不難,以閣心的身手,護送陳王,只要選擇的路線稍微動點腦筋,基本上萬無一失。
但進京之後呢?
誰能保證陳王不遭暗殺?
需要知道,京城是陛下的大本營,各種高手都會存在。
文道,武道,修行道……
閣心也不是神,她充其量也只是跟禁宮大統領段星天一個層級。
這個問題丟擲來,陳王和林蘇同時一笑……
“兄弟,我有一個地方,顯然你也有!”陳王道。
林蘇點頭:“我們各自寫下這個地名,且看你我是否所見略同。”
“好!”
兩張紙,兩支筆。
都是普通的紙筆。
兩人分頭寫了幾個字。
暗夜和閣心饒有興致地拿起各自相公寫的這張紙,同時展開。
林蘇寫的是三個字:靈隱寺。
陳王寫的是四個字:靈隱還願。
四人同時笑了。
靈隱寺!
這就是林蘇和陳王選擇的地方。
“靈隱還願,是何意?”林蘇道。
“十年前,母后病危,父皇八方求醫,未得良藥,靈隱寺主持大師入皇宮,為母后佛光潤體,母后得以康健,父皇曾答應擇一吉日,靈隱還願,此事,當時眾人皆知。但後來宮廷驚變,未能成行。我之行程如若暴露,可以此為託辭,言父皇託夢,代父還願。”
林蘇笑了:“殿下想得周到,就這樣定了!”
他必須承認,陳王想得是真周到。
陳王雖然隱秘進京,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到靈隱寺之後,也未必就能瞞過天下人,萬一還是被識破身份,他也得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說辭。
而代父還願,就是最好的說辭。
因為當日先皇承諾的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身為帝王,一言九鼎,承諾的事情沒有做到,九泉之下不安寧,託夢讓兒子代父還願,哪怕不折不扣是鬼傳的話,卻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鬼話。
而且還願的好處遠不止此。
還願,是代先人行事,不欲張揚是人之常情,這就解釋了他為何隱身進京。
其次,還先人之願,是私事,他不向陛下報備,也正當名分(陛下前期也下過聖旨,允許陳王隨時進京,那條聖旨,此時也顯出了作用)。
最後,代先皇還願,還是神聖之事。這件事情沒辦完之前,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調陳王出靈隱寺,哪怕是陛下都不能。那麼,陳王進京,怕不怕當今陛下召見呢?
實話實說,真怕。
陳王目前是王爺,皇帝一旦召見,你不去不行。
去了呢?
在這個見鬼的世道,安全真心沒保證——門道太多啊。
萬一陳王因未知原因死在深宮,或者當時不死,卻植入了必死的什麼東西,你能拿皇帝怎麼辦?
而且這個皇帝,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但陳王還是堵住了這條漏洞。
用的就是還願!
他可以直接拒絕陛下的召見。在這個時代,先人是壓倒一切的,先皇也是壓過今皇的——至少在眾人心目中是這樣。
陳王比林蘇的答桉多寫了一個字。
但千萬別小看這一個字。
這個字,代表著陳王的思考已經相當深入,他早就在作著進京的準備,藉口也已經滴水不漏……
林蘇懂這個,所以才欣慰。
“兄弟,跟我走走!”陳王起身。
“師妹,我們也走走!”閣心向暗夜伸出了手。
陳王和林蘇一路走向梅嶺之頂。
閣心和暗夜一路走向梅園。
兩個方向。
這大概也是閣心近八年來,唯一一次沒有跟陳王一起出行。
但她也是知道的,陳王沒有危險,因為林蘇在他身邊,林蘇所在之地,就是安全之地。
梅林掩映,還有晚春花兒開放。
閣心目光落在暗夜臉上:“師妹,你突破窺天了。”
“是的!師姐,你也破了窺天。”
“知道嗎?王爺去年與我義川湖泛舟之時,說過一句話,至今我都感觸深深,他說,如果他終究難逃一劫,希望我不要為他拼命,保留有用之身,以武窺天,為他復仇以慰亡靈。如今我已窺天,但情勢竟然大改……”
暗夜輕輕一笑:“是啊,有相公運籌帷幄,我們必將直面萬古青天。”
“你對你家相公還真是信任得毫無保留啊。”閣心輕輕一笑。
暗夜道:“我如果連自己相公都不信,還能信誰?”
“有些事情真的是讓人啼笑皆非!”閣心道:“義父當日言,我們這批弟子中,唯有師妹有可能登臨武道之極,不因你的資質,而因為你的心靜如水,了無牽掛,可如今的你,墮落凡塵,滿心滿眼都是一個男人,整個一個幸福的小婦人模樣。”
暗夜咯咯一笑:“可偏偏我這個幸福的小婦人,卻一路闖過了窺空、窺天兩重天塹,進步之速,直追驚才絕豔的大師姐!”
“所以說,這就是武道的匪夷所思……”
兩人並肩一路而行遠,來到了梅園牆壁,梅園牆壁之上,是林蘇當日寫下的那道《梅雪》……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色,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首詩,讀出了什麼?”閣心道。
“如果師姐沒這麼問,我肯定只讀出萬丈才情,但師姐這麼一問,我覺得有點新的意味,梅雪爭春,大好春色,大好河山,誰在爭?勝負憑誰論?”
……
兩個女子在梅園談笑風生。
但梅嶺之頂,陳王俯視梅嶺,卻是神態複雜。
“八年了!”陳王吐出三個字。
三個字,簡單至極。
但三個字,意思萬千重。
八年時間,他隱居梅嶺,他熟悉這片山川的花落花飛,他熟悉每次北風過境……
他醉生夢死,他也心懷天下……
他也曾想就此了此餘生,但一次次的醒來,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拷問,次次汗流浹背……
父母之仇,家國之恨……
“八年時間,在這片山川之間,或許只是一棵小樹長成年的時間,或許只是一個幼童長成年的時間,或許只是梅花開八次的時間,或許只是長江水流入東海,浪花翻滾的時間,然而,對於一個人而言,無疑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林蘇道。
陳王目光慢慢落在他的臉上:“假如,我只說假如……假如我再也見不到這方山川,你將我的屍骨帶回這裡,就葬在這裡!我不想自己,留在那片骯髒之地,我更願意我的靈魂,永遠留在義水北川。”
“我很想安慰你,生命中沒有假如,但是,我也無法確定,世間事一定如我所願,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答應你!”林蘇道:“反過來也是成立的,假如我先沒了,在這裡給我立一座衣冠冢吧。”
“為何是衣冠冢?”
林蘇輕輕一笑:“因為我這人啊,如果活著,玉樹臨風那是必須的,如果死了,大概也留不下什麼屍骨,鑑於你在一片廢墟中找我胳膊腿兒相當費勁,我就不給你出那麼大的難題了,有件衣服就算事,如果連衣服都沒有的話,找壇白雲邊酒埋下去也行。”
陳王輕輕搖頭:“雖然跟你結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還是很難習慣,用這麼輕鬆搞笑的風格來交待後事……還有一個假如別忘了,關於我妹妹的事情。”
他妹妹……
他曾說過,假如我不在了,代我照顧妹妹。
為妻為妾為友,悉聽尊便!
陳王府一會,彼此交底,林蘇和暗夜破空而起,飛向北方……
陳王和閣心起身相送,下一步,他們都有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