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稱呼令宋青小有些微詫異,她原本以為大漢年歲比他看起來小了許多,在師門之中應該排行第二,卻沒料到這道觀之中不按年紀,有可能是按照修為。
“嗯。”老者神色嚴肅的點了點頭,問了一句:
“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
桌案之上擺放著一套貢奉的瓜果、香燭,還有一柄銅錢劍、一面銅鏡以及裝卦的器盤,還有一些帶著微弱靈力的法器。
這些法器攻擊力不大,但上面卻有極強的鎮壓陰魂、厲鬼類的浩然正氣,應該是屬於道門制邪克妖的專屬器物。
老者站到了道像之前,先是取了一柱香,點燃之後恭敬的拜了數拜,這才將香插進了爐中,輕聲道:
“請祖師爺保佑我們此行順利,怎麼去的,便怎麼回來這裡。”
那香上的清煙冉冉升起,火光一閃一閃的,剛往下燃了一截,便湧出一大股清煙,似是要熄滅的架勢。
老者一看此景,面色微微一變,當即雙手結印,迅速結出火符,打入那香頭之內。
‘嗤!’
火光落到三柱香上,將險些熄滅的香重新點燃。
一大股青煙冒了起來,被頂上的幾座泥塑吸進。
火光還在一閃一閃的,隨著大量的靈力被秘術送入火光之中,那火光飛快的吸納這燃燒的香所飄起的煙霧,速度快得驚人。
老者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彷彿此舉大費心神。
不知是不是宋青小的錯覺,她好像看到神臺之上幾座神像的目光之中露出兇光,好似一下變得格外兇悍的樣子。
那香迅速燃燒,很快燃到盡尾。
隨著最後一絲火光熄滅,那灰白的長長卷曲香灰‘啪嗒’掉落到了香壇之中,最終僅留了一絲殘餘的氣息。
老者的手勢鬆開,他身上已經大汗淋漓,整個人臉色煞白,像是已經傷了元氣。
他身體一個晃盪,很快被那面露擔憂之色的二弟子接住,擔憂的喚了他一聲:
“師傅……”
老者擺了擺手,只略調息了片刻,就喚了一聲:
“長青。”
“來了師傅。”那揹著包裹的大漢應了一聲,老者側開半步,示意他洗手之後拿一柱香,站到自己先前站立的位置。
大漢放了包裹照他吩咐,取了三枝香橫握在手中。
說來也奇怪,他的香無論在燭上點多久,那火星卻始終點不上去。
“咦?”
長青發出一聲驚詫的嘆息,接著只聽老者一聲大喝:“屏息凝神,氣沉丹田,以靈力注於雙手之中,重新再點!”
大漢應了一聲,再次重新聚氣,握香靠近那火燭——
‘卟。’
這一次燭上的火光閃了數下,不等那香點燃,竟一下熄滅。
老者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強忍著虛弱一下再度站起身。
“太清諸神,請雲虎山一脈的祖師爺們,保佑我太清弟子。”
他說到這裡,咬著牙走到大漢身側,‘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咚’的一聲重重叩了個響頭,聲音在大堂之中響亮無比。
‘咚!咚!咚!’
老者卻像是沒有感覺般,很快起身,又重重一個響頭叩了下去。
他沒有使用靈力護體,這數下重叩又是用了很大力氣。
大漢的表情先是有些呆滯,緊接著眼眶有些溼潤,忙不迭想要放了香去扶他,卻被老者以十分嚴厲的眼神阻止。
“太清諸神,雲虎山一脈的祖師爺們……”老者一連叩了八十一個響頭,這才顫巍巍跪直起身,示意大漢前去點燃香燭。
哪怕他已經達到化嬰之境,可這數十個響頭叩下來,對他影響也很深。
他額頭正中已經腫脹淤紫,鼓出一個雞蛋大小的疙瘩,整個人的氣息虛弱無比,像是傷了很大的元氣。
長青眨了眨眼睛,將眼中的水光隱去,這一次指尖搓出一小團火苗落到那燭上時——
眾人屏息凝神,只見火光閃了閃,火花迅速的在燭上點燃。
他再拿那三支長香靠近的時候,火光並沒有再像先前一樣抗拒,而是順利點燃。
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老者與那二弟子的臉上甚至露出一絲驚喜的笑意。
可宋青小的心中卻莫名的覺得有些不妙,果不其然,長青拿著這三支長香插進香爐的瞬間,‘啪嗒’的響聲裡,那三支長香竟然無故斷為數截。
最上頭被點燃的那一段摔落下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只見那火苗燃了數下,最終化為一點菸霧升起,緩緩熄滅。
“……”
這一個變故令老者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臉色青白交錯之間,胸膛劇烈起伏,竟血氣逆流,‘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師傅……”
其餘兩個弟子一見他吐血,頓時變了臉色,就連先前低垂著頭的長青都緩過了神來,忙不迭的往老者的方向靠了過去。
“我沒事。”
老者神色變幻之間,很快將一絲憂慮壓進了心裡,接著又喊:
“青小,你也過來,先給老祖宗叩個頭,請他們保佑你。”
他說話的聲音嘶啞,隱隱帶著顫音。
宋青小點了下頭,也照他吩咐,先將手、臉洗過,這才站到大漢先前的位置跪了下去。
她跪下去的瞬間,那二弟子看到那數尊神像都像是齊齊顫了一下,彷彿都變了臉色。
“師傅……”
男人的瞪得眼珠子都險些滾出了眼眶,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幻覺,不由自主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瞪大了雙目去看時,卻見一絲殘煙圍繞著神像打轉,煙霧繚繞之下神像一動不動,哪裡有什麼震動呢?
宋青小按照老者的話,先向諸神像叩了個頭,這才也像大漢一樣取了一柱香去點。
那火苗瑟縮了兩下,但在宋青小目光之下,並沒有敢像先前大漢點的時候般熄滅,而是順利把香點燃之後,被宋青小插進了香爐裡。
她插香的時候,感覺得到香爐之中傳來的一股抵抗力,彷彿這在座諸神並不想要承她這一份香火之情。
但宋青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眼前的這些神像雖說受到香火、信仰的供奉,生出了一定的力量,可這股力量與她相較又弱了些。
她手腕之上只需要稍稍使勁,那三支香便穩當的插了進去。
“呼……”長青目不轉睛的看著這一幕,直到確定她的香插進去後,才大大的鬆了口氣。
“唉——”
不知為何,先前長青插香失敗令得老者面色慘敗,而這會兒宋青小插香成功,他卻半點兒也沒有露出開心之色,仍然雙眉緊皺,像是不大開心。
“已經向祖師爺敬了香,此行必會有神靈相庇佑的。”
這一會兒功夫間,老者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擦去了嘴角邊的血跡:
“我已經佔過卜算過卦了,此行若是有天命相助,必會有驚無險的。”
眾人相繼上香已經耽擱了一陣,老者又問了下時間,便要收拾一番準備出門。
二弟子拿出替老者收拾的東西,而長青還在四處找著東西,以便塞進他隨身背的那個包裹裡,一面塞著一面唸叨:
“這是師妹要喝水的杯子……”
“這是師妹洗臉的方巾……”
那包裹眼見越裝越大,時辰差不多了,三人這才出了殿門。
殿門前有一不大的小空地,約摸二十來平方米,最邊沿的一方是一條人工挖鑿出來的下山的階梯。
那階梯異常的陡峭,每梯不過巴掌大的間隔,兩側沒有扶手,徑直向下至少五十來米,看上去異常的嚇人。
山間風大,吹得幾人衣衫‘嘩嘩’作響,像是要將人也卷出去。
“師傅,您和小師妹這一趟一定要小心……”
二弟子是留守雲虎山道觀的人,出行之前看著老頭兒的目光有些依依不捨:
“我等您帶著師兄、小師妹一起回來。”
“知道了,不要哭哭啼啼,每日堅持練功,不可鬆懈,不然我回來之後打斷你的狗腿!”
老者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動容,反倒沉著臉喝斥了一聲。
他先是習慣性的縮了下脖子,但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很是歡快的挺起胸膛:
“我等您回來打我。”
說完這話,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宋青小的身上,殷切叮囑:
“小師妹這一次出去不要任性,要乖乖聽師傅和大師兄的話,只要你能回來,二師兄什麼都聽你的。你不是想看我學兔子跳嗎?只要你乖乖聽話,回來師兄就跳給你看。”
他說著說著,眼中淚水就一下滾了出來,又去看長青:
“大師兄……”話沒說完,他的聲音就已經化為哽咽的‘嗚嗚’聲:“讓我去吧……”
“別說傻話了。”長青笑著斥了他一聲,接著又伸手去替他擦了一下眼淚:
“好好照顧道觀。”
他們兩人之間的簡短的交流像是隱藏了某些資訊,只是宋青小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老者大聲的道:
“時辰到了,出發!”
老者已經率先順著那階梯而下,他已經達到化嬰之境,雖說看樣子專精於抓鬼鎮邪類,可修為境界到了之後,要下這樣一個山脈也並非難事。
“青小。”
他下了數步,聲音從下方傳了過來,喚了宋青小一聲。
在師徒三人眼中,宋青小年紀最小,以往畫符練功也最不走心,平日這下山之路崎嶇無比,她最是畏懼。
老者喊了一聲之後,高舉起一隻胳膊:
“下來,師傅拉著你。”
這種感覺對於宋青小來說頗為奇異。
她生於逆境之中,從小缺少關愛與照顧,母親醉生夢死,至今恐怕都不知道她曾經歷過什麼樣惡夢般的場景,甚至在酒精的腐蝕之下,能不能認得出她都未必。
而進入試煉之後,一開始她受人忽視,一步步才逐漸走到如今。
等她稍微強大一些之後,試煉之中是敵人的噩夢,隊友的靠山,很少有這樣受到人無微不至關懷、照顧的時候,這種感覺實在令她感到陌生無比。
她原本準備縱身跳下的動作,因為老者的話而一頓。
“想什麼呢?”老者板起了臉。
他的臉上還殘留著先前靈力衝擊之後的不健康的蒼白,那張臉看起來實在不算親切可人,反倒有幾分嚴厲,但說不出的讓她覺得親近。
她應了一聲,一手提著裙襬,一手往老者的掌心搭了過去。
在她眼中,他不過化嬰之境,甚至因為修為略有偏移,實力在她看來弱得驚人,可那雙託著她手的掌心卻非常的穩。
“不要害怕。”他拉住小徒弟的手,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
宋青小在聽到這話的時候,卻是愣了一愣。
這普通尋常的一句話,透過她的耳朵傳進她的神魂之內,像是引起了神魂之中久違的記憶。
彷彿曾經在她的神魂深處,也曾有人以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相同的話語。
“是誰呢?”
她微微愣神間,那隻手卻一下將她握緊。
老者的手乾躁卻有力,她冰系靈力影響,體質溫度偏低,相較之下那老者手掌溫暖,牢牢將她托起。
“愣什麼呢小師妹?”長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像是在哄小孩子:
“師傅從下抓著你,我在上方護著你,絕不會掉下去的。”
他還以為宋青小害怕,大聲的說話安撫她,很快打斷了宋青小的沉思。
她定了定神,很快將思緒收回,應了一聲:
“嗯。”
在老者託扶之下,幾人很快下了這長長的階梯。
山腳之下,早就已經約好的吳嬸已經套了一輛牛車在等,見到師徒三人下山的身影之後,像是鬆了一大口氣般,忙不迭的迎了上來招呼了一聲:
“宋師傅。”
吳嬸年約五十,興許是孃家在沈莊之中,出身較為富裕的緣故,她看起來身材微胖,一頭花白的頭髮挽成髮髻包在了她的腦後。
興許是因為擔憂孃家的事,她眉頭皺得很緊,一臉愁容之色。
哪怕宋青小不精鬼神之術,也看得出來她的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陰氣,正腐蝕著她的身體。
這種陰氣導致了她容易招來一些妖邪鬼祟,令得她看起來精神不濟,眼瞼下方眼袋大得驚人,像是兩個灌滿了水的魚泡似的。
她佝僂著脊背,像是揹負了重物一般,抬不起肩膀手臂。
吳嬸所走過的地方,陰氣襲人,像是陽光都照不進去。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有某種東西重疊,但是在場的人都像是看不出來似的。
陰氣逐漸籠罩開來,寒意散佈,形成一種吳嬸自帶的陰氣形成的一座小型磁場,令所有經過她身側的人都感到心神不寧。
師徒三人之中,宋道長驅鬼鎮邪的實力深,已經看出了不對勁兒,早有防備。
而宋長青年輕,血氣方剛,又踏入了修行界的大門。
在宋道長的教導下,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勁兒,所以本能的提起了防備。
幾人之中,反倒是宋青小修為最高,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兒,但憑藉強大的力量,卻幾乎能達到神鬼不侵的地步,所以受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可這一切落到宋道長以及宋長青的眼裡,卻像是覺得這丫頭傻呼呼的,沒心沒肺。
“吳嬸,你最近有沒有感覺不太對勁兒?”
她不知什麼時候染上的陰氣,招來了一個強大的邪物,寄生在她的身上,與她日夜相隨。
此時明明是清晨,可那鬼物竟也能隨身而至,可見已成了氣候,實在嚇人。
宋道長問話的時候,手指已經開始虛空畫符,提氣凝神,準備一將鬼物逼出,便給它致命一擊。
“哎呀,不瞞宋道長,自半個月前,您答應我去沈莊看一看,我心裡呀就鬆了很大口氣。”
可能是受陰氣的影響,吳嬸說話的時候喘得厲害,整個人說話帶著一種氣音,好似破了的風箱一般,喉間發出一種‘呼哧、呼哧’的響聲。
幾句話的功夫就把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汗水滴滴答答的在她額頭、鼻翼兩側匯聚。
“這不,前幾日我抽空回了孃家一趟,跟孃家人說這個好訊息,呼呼……”她喘得更加厲害,脖子不由自主的往前探了出去,整個人像是一個彎典的蝦米:
“也想要讓我爹孃告知城中的富戶,湊些銀錢,也好,也好,也好……”
一句話都說不完,她竟像是要翻起白眼,一副累得像剛翻山越嶺的樣子,整個人口角抽搐,眼歪鼻邪,像抽搐一般,嘴角竟湧出一堆白色的泡沫,看起來像是不久於人世。
她的眼珠開始往上翻,臘黃的臉上露出道道黑紋,宋道長一見此景,不由大喝了一聲:
“沈氏!”
他的喝聲之中帶著道門正宗浩然之氣,蘊含了某種秘法,一喝之下如晨鐘暮鼓,剎時重重的鑿擊進吳嬸靈魂深處。
她身上原本張揚的黑氣頓時一縮,像是感應到了恐懼,一下回縮大半。
‘嗚呼——嗚呼——’
瀕臨垂死的吳嬸口中發出迴光返照般的喘息,在黑氣回縮的瞬間,她的靈魂像是聽到了宋道長的呼喝聲,立刻甦醒。
上翻的眼珠落了回來,她眨了眨眼睛,露出迷茫之色,像是還沒有清醒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宋,宋道長,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她說話的時候,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看我這記性,越老越不中用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