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太溫柔,看著對面人,洛婉清有一陣恍惚。
她和他分別的時間不算長。
從她入獄以來,她每天都會在牆壁上刻下一橫,今晨她剛數過,已經六十一道。
六十一天,也不過就是兩個月,但現下她見著他,觀摩著他的眉眼,她卻驚訝發現,她好像已經隔了大半輩子沒見過他。
他的面容在她記憶中都有模糊了,直到此刻看見,才一點一點對應在那幾乎快要消失的輪廓上,將她的記憶驟然喚醒。
她這才想起來,這是江少言。
“坐吧。”
江少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茶水。
洛婉清聽得提醒,這才收回思緒,握著匕首,故作鎮定坐到江少言對面。
她腦子裡一團亂麻,上一世無數資訊和這一世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人陷入一種極端的混亂中。
她低頭沒有說話,江少言垂眸看著舒展開的茶葉,輕聲道:“方才張伯同我說,今日小姐與以往大不一樣,現下見到,竟當真如是,小姐在這裡受苦了。”
說著,江少言抬眼詢問,神色平靜:“不知小姐見我,是想說什麼?”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聽著這話,洛婉清抬眼看他。
他靜靜看著她,琥珀色的眼裡彷彿是籠了什麼,讓人看不真切。但她確定,他很平靜,沒有任何追問她的意願,甚至連這個問題,他或許都不在乎答案。
這是相愛的人嗎?
以前他見著她,別說像如今這樣狼狽消瘦,哪怕只是磕碰,他都會著急擔憂,哪裡會這麼鎮定,不疼不癢說一句“受苦了”?
她細緻觀察著他所有變化,江少言等了一會兒,終於才提醒她:“小姐?”
“你為什麼不著急?”
洛婉清脫口而出,江少言動作一頓。
洛婉清盯著他,語速極快,不斷質問:“你為什麼在這裡卻不見我?你說我受苦了,你為什麼不難過?不擔心?不想著為我做點什麼?”
“小姐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江少言似是明白過來,他抬眼看她,目光無悲無喜,平淡解釋:“少言無能,不敢面見小姐,洛家的案子……”
“別騙我了!”
洛婉清厲喝出聲。
她整個人顫抖起來,那十年——那家破人亡、顛沛流離、苦等著他死訊那十年迅速佔領了她的腦海,她死死盯著面前人,牙關打顫:“你不是不能救我洛家,你是不想救,對不對,三殿下?”
聽見“三殿下”這個稱呼,江少言動作一頓,他似是剋制住什麼情緒,抬眼盯著洛婉清,語氣微冷:“誰告訴你的?”
他沒有否認。
最後一點僥倖破滅,洛婉清竟是不敢說話了。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江少言是不是騙她,乃至江少言這個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都不重要了,現下最重要的是,將她家裡人救出來。
如果那個夢是真的,那她絕對不能讓她家裡人再走向流放嶺南、死在流放路上的命運!
而現下最可能改變這件事的人,竟就是江少言。
他之所以要陷害洛家,無非是因為聖上賜婚,他想攀附鄭氏,擔心她情根深種,想借著聖旨鬧事,又或者是不想背上忘恩負義之名,損了他的“清譽”。
那隻要解決這件事,或許洛家的案子,就有迴轉的機會。
他能把洛家送進來,就能把洛家撈出去,只是一介商賈,生死也不過只是他一念之間。
所以她不能和他翻臉,此刻她再恨,再怨,再想殺他,都不能和他翻臉。
意識到這一點,哪怕她已經滿是拔刀的衝動,卻還是穩住心神。
她剋制著情緒,逼著自己抬手拿了面前茶盞,輕抿了一口,藉著這檔口腦子飛速運轉,將夢裡所有還記得的訊息都過了一遍。
等她捋清思路,整理了措辭,她才放下茶盞,故作冷靜道:“誰告訴我的不重要,總歸我已經知道了你和鄭璧月的事,我也知道陛下想要賜婚你我,所以你才這麼忙著向洛家下手。其實不必如此,”她抬眼,“這件事有更好的解決方案。”
“更好的解決方案?”江少言重複了一遍,似是明白什麼,瞭然詢問,“小姐是想怎麼做?”
“我來退婚。”
洛婉清腦子將夢裡的資訊拆解分析,平靜道:“如今監察司在這裡,你和鄭平生陷害我爹,你以為就沒人知道嗎?做事總歸會露出馬腳,你求的不過是乾乾淨淨攀上鄭氏,你放心,我自知齊大非偶,只要你將我家人放出去,我立刻尋個人嫁了,絕不會多做糾纏。”
“尋個人嫁了?”
江少言聽著,不置可否,低頭抿了口茶,淡道:“有我這個皇子在身前你不要,臨到頭隨意尋個人嫁了,陛下不會信。”
“那我就說我心有所屬,”洛婉清立刻出聲,“我和你就是父母之命,我根本不喜歡你,我早就有喜歡的人了,如今得知你身份,我不願拆散佳偶,這個理由不夠嗎?”
“喜歡的人?”
江少言動作一頓,他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眼中帶了薄涼的殺意:“小姐有喜歡的人了?”
看見那眼神,洛婉清心上一驚。
一瞬間,她腦海中突然就浮現出了夢裡那一句話——邊境長路漫漫,還望小姐守貞。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不可置信抬眼,愣愣看著江少言,沒有再將話接下去。
江少言卻明顯比她更有說下去的慾望,探究道:“是給你遞訊息那個人?還是藉著求醫的名義天天裝病那個書生?又或是每天在醫館門口賣糕點那個販貨郎?”
江少言細數著她完全已經忘記的人,觀察著她的情緒,似乎是打算從她的情緒中自行推斷出答案。
看著他的樣子,洛婉清想起他平日做事的風格。
他很少讓人接近她。
他來到洛家後不久,就因為是她所救、且身手了得,成為了她的貼身侍衛。
一直以來,她所經過的物品,她所見過的人,幾乎都是他親自遞過來,親自篩選,哪怕他不在身邊,他都會讓丫鬟事無鉅細稟報。
最初的時候,她有過埋怨,江少言就一板一眼告訴她:“屬下是為小姐安全著想。”
那時候她極不高興,直到身邊友人勸她,這裡哪裡是為她安全著想,這分明是吃醋喜歡。
她聽這話,面上不顯,心裡卻舒坦了許多。
後來門口那家日日賣桂花糕的賣貨郎送她糕點,江少言直接退了回去,她也沒斥責,只搖著扇子道:“少言哥哥,我聽說人喜歡一個人,就不想讓人靠近他,連一口吃的,一口喝的,都不願經了別人的手,這是真的嗎?”
她說這話,旁邊少年面色不動,卻是瞬間紅了耳根。
洛婉清瞧著,心裡有些得意,轉身道:“要不還是回去把那桂花糕接了吧,一番心意。”
“小姐,”一聽這話,江少言連忙握住她的手臂,洛婉清回眸瞧他,就見少年故作鎮定道,“是真的。”
洛婉清半張臉藏在團扇後,歪了歪頭,笑道:“什麼是真的?”
江少言目光不敢看他,側臉著道:“有些人喜歡一個人,一口桂花糕都不行。”
一聽這話,洛婉清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樣好聽的話,誰不喜歡呢?
所以後來她也隨他。
過去她一直覺得,這是因為江少言愛她,可現在她卻慢慢反應過來。
這是愛嗎?
如果愛她,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到這一步,無動於衷嗎?
在他心裡,她或許不過是他的私人物件,所以要嚴加看管,以他的意志來生活。
“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要我活?”
洛婉清想著那些細節,喃喃出聲,江少言想了想,輕聲道:“小姐莫問了,就這樣吧。”
“不,”洛婉清趕緊收回自己有些強硬的語氣,她帶著乞求看著對面人,急道,“少言哥哥,我們還有談的餘地。你到底是怎麼想,你可以同我說,我們肯定還有更好的辦法,你不可能做得乾乾淨淨的,何必給自己留下這麼大的風險,日後萬一有人針對你,拿洛家當刀怎麼辦?”
“小姐。”江少言聽著,抬起眼眸,他想了想,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垂眸看她。
面前女子急急仰頭,露出她清麗絕美的五官。
她生這樣美麗,美到這麼噙著眼淚抬頭那一瞬,就差點動搖他的心智。
他神色微凜,凝視著她的眼睛,鄭重道:“我與小姐,已無回頭可言。”
“怎麼會呢?”洛婉清強撐著笑容,她捏著扶手,剋制住殺了這個人衝動,不想放過任何商談的機會,“如今判決未定,你我……”
“你爹死了。”江少言打斷她,洛婉清僵住,江少言目光輕顫,但很快止住,他似是想要徹底打破什麼,平靜描述,“就在昨夜,我給他的陶片,他用陶片刺進這裡——”
江少言說著,抬手摸上她脖頸一側,然後用指尖指甲緩緩划向另一邊:“然後一點一點割過去,好多血湧出來,他疼了,就……”
“別說了!”
洛婉清嘶吼出聲,她死死捏著匕首,喘息著抬頭看他。
她知道她爹死在牢裡。
在夢裡,她和她家人流放第一天,就聽說了這個訊息。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自盡在昨夜,更不知道,自盡的那塊陶片,是江少言給的。
她一直以為他是因為嚴刑逼供,又或是監獄苦寒病逝。
她從來沒想過是因為江少言。
她爹被他殺了。
他不可能好好留下他們,斬草除根,這是江少言的做事風格。
他們沒有任何和談的可能性,而他也根本不想要這種可能性。
“為什麼?!”
意識到強顏歡笑根本換不來什麼,她當即放棄,一把抓住江少言的衣領,將他拽到身前,瘋狂追問:“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我爹待你不好嗎?我對你有愧嗎?我洛家欠你什麼,你要做到這種程度?!”
江少言沒說話,他們貼得很近,呼吸纏繞在一起,江少言盯著她,好像是要把她的模樣一點點雕刻下來。
他似乎有很多想說,但卻都死死壓住。
好久,他只笑了笑。
“我記得,小姐曾說過,少言是小姐心中最重要的人。”
他語氣很溫柔,洛婉清不可思議瞪大了眼。
江少言抬起手,輕輕握住她撕扯著他衣衫的手掌,他力氣不大,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的手一點一點從他衣衫上拉下來,他注視著她,像是說給她聽,也像是說給自己:“我所求不多,愛也好,恨也罷,我只想當小姐心裡最重要那個人,嶺南路很長,”她的手被他拉扯下自己衣衫,握在手裡,他語氣中終於有了幾許波瀾,“小姐一定要記得我。”
“無論愛恨,”他看著她的眼睛,叮囑她,“都好好記得我,等著我。”
說完,江少言放開她,他直起身,似乎有些剋制不住,轉身欲走。
洛婉清坐在原地,她滿腦子都是他方才的話語。
等著他。
在嶺南日日夜夜,她苦等了十年,無論是他的死訊還是他的人,夢裡那個洛婉清,一生都在等著他。
如今他還要她等他?
做夢!
做夢!!
憤怒和怨恨沖垮了她的理智,她聽著江少言轉身,聽見他喚人,就在他提步剎那,她猛地拔出匕首,朝著江少言就撲了過去!
江少言下意識想回頭,她察覺他的動作,乾脆卻張開雙手,假作擁抱,從身後一把抱住他。
江少言動作一頓,也就是這片刻遲疑,刀刃就乾脆利落沒入他腹中。
洛婉清下意識想拔刀再刺,江少言立刻反應,急急按住。
血流入兩人指縫之間,江少言背對著她,氣息亂了一瞬,隨即又有些寬慰,語氣中帶了笑,沙啞道:“這好似小姐第一次主動抱我。”
“放開!”
洛婉清用盡全力掙扎,想將刀刃再拔出來,然而江少言紋絲未動,他垂眸看向兩人染血交握的手,他們一起握著那把匕首,深深紮在他的腹間。
“這是我師父送我的匕首,我第一次殺人,就是用它。”江少言語氣沒有半點起伏,他握著她的手,將匕首一點一點拔出來,喘息著叮囑,“你拿著,記住殺人的感覺。日後,誰若碰你,就這麼殺了他。”
說著,匕首徹底拔出來,江少言握著她的手腕乾脆利落將她往地上一甩,捂住傷口退了一步,抵在小桌上。
她重重撞砸在地面,聽他低喚:“驚蟄。”
音落,一個少年隨著聲音像獵豹一樣破門而入,將正翻爬起來的她一把按回地面。
“放開我!”洛婉清和那少年撕打,那少年手似逾千斤,一動不動。
洛婉清被他按著腦袋壓在地上,只能不斷咒罵宣洩著情緒:“江少言,你不得好死,你千刀萬剮,我早晚要殺了你!殺了你!”
聽著她的話,江少言沒有理會,他就站在不遠處,捂著傷口,簡單上藥包紮,隨後由侍從伺候著起身,從容披上狐裘披風,一面穿衣,一面吩咐:“把這把匕首給她留著,誰也不準碰。好好照顧她,別讓人死了。”
“小姐,”他穿好披風,轉過身,站定在她身前。
牢獄裡的燈火成了他的背景色,他像是這地獄的主宰,像是不可攀登的高峰,高聳在她眼前。
她仰視著這個彷彿無法打敗的惡魔,看著他目光被燈火照耀,聽見他告別:“我們下輩子見。”
說著,他轉過身去。
房門開啟,他咳嗽著道謝,周邊人聲鼎沸,都圍繞著他。
他們咒罵著她不知好歹,吹捧著他寬和仁善。
說著要將她流放遠點,讓她吃盡苦頭,一生永不相見。
她不能讓他這麼走。
她要殺了他!
江少言!
江少言!!
她趴在地上,看著那個遠走的身影,猛地爆發,竟從獄卒手中掙脫開去,拿著匕首朝著江少言就是一刀。
“按住她!”察覺她的動作,一聲大喝從周邊傳來,她感覺有人衝過來,將她猛地撲倒在地。
她不在乎,她在地上,爬行著想往前。
“快!踩住她的手!”
許許多多人衝過來,她動彈不得。
“江少言……”
她身若泰山壓頂,見他不停步,大喝:“你不是問那個人是誰嗎!”
聽到這話,走在前方青年一頓。
“是謝恆!”
洛婉清笑起來,她感覺自己是瘋了,大笑著攀咬:“那個告訴我訊息的、我喜歡的,就是謝恆。當年我在東都就喜歡他,如今我還是喜歡他,你不過是我將就而已!你等著,你就在東都好好等著我,等我回來,拿你的人頭,祭我的喜酒!”
這話出來,所有人安靜下來,大家都明顯感覺到,這個一貫溫和的青年氣質驟凜。
“別說胡話,好好留在嶺南。”
他說著,在洛婉清的大笑中側首。
昏暗燈火勾勒出他略顯冷峻的線條,與他平日一貫溫潤的氣質截然不同。
“若你敢來,”他神色微凜,帶了上位者獨有的高高在上,語氣鄭重,“我必殺你。”